公元1584年,當抄家的官員推開張府的大門時,張家十七口人早已被活活餓死,而張居正的兒子因不堪受辱,自縊身亡。
抄家的官員從張府抄出十萬兩白銀,珠寶玉器不計其數(shù),自此,張居正的貪官之名蓋棺定論,一代賢臣從此背負上了罵名。
殊不知,張居正登閣拜相之時,隆慶帝剛剛駕崩,年僅十歲的萬歷被推上皇位,此時的大明王朝早已敗象盡顯,風雨飄搖。在這個帝國的權力中心,一場場權力游戲不斷上演。
也正是他,在大明帝國病入膏肓之際,施以猛藥,才讓大明王朝起死回生。有人說,明朝最后的76年,都有賴于張居正才得以續(xù)命。但是,也有人說,他工于心計,獨斷專權。
那么,歷史上的張居正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在明朝中后期,那個充斥著爾虞我詐,同時也滿載著救世理想的復雜官場上,張居正是如何成為左右國運的一代名相的呢?
這一切,都要從張居正的首輔之路說起。(萬字預警,閱讀時間十五分鐘)
公元1572年,農(nóng)歷五月的一天深夜,時年36歲的隆慶帝在乾清宮突然中風,生命垂危。時任內(nèi)閣首輔的高拱與次輔張居正等人被緊急召入宮中。
病榻上的隆慶帝早已奄奄一息,見到榻前的高拱等人,隆慶帝掙扎起身,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朕……朕突患惡疾,恐命不久矣,有負……有負先皇囑托,然太子年幼,今后,這天下大事就拜托先生了?!?/span>
話音剛落,隆慶帝便一頭栽倒在榻上,氣絕身亡。高拱見狀,跪地前行至隆慶帝榻前,大聲呼喚著皇上,可是,此時的隆慶帝再也沒有了回應。
遙想當年,隆慶帝還是他的學生,他教他讀書寫字,教他處理朝政的場景歷歷在目,而今,登基才六年,便已駕鶴西去,高拱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悲憤,痛哭道:“皇上,太子年幼,剛滿十歲,這天下可怎么治啊!”
聞得此言,眾人紛紛側目,心思各異。
為避免橫生枝節(jié),傳旨太監(jiān)隨即起身,朗聲道:“先皇遺詔,請大學士高拱、張居正、高儀三位內(nèi)閣大臣接旨。”
“東宮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馮保協(xié)心輔助,遵守祖制,保固皇圖,卿等功在社稷,萬世不泯,欽此。”
聽罷遺詔,高拱一陣驚詫,他登時站了起來,大聲質(zhì)問道:“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不是孟沖嗎?何時變成你了?”
馮保沉默半晌,恭敬地回道:“高大人,原掌印太監(jiān)孟沖因辦事不力,被革職查辦了,如今,這掌印太監(jiān)一職,暫時由老奴接任。”
“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的任用,先帝向來都會與老臣商議,如今怎會在遺詔中改用他人?”高拱不信,仍然追問。
見此,馮保也一改恭敬之色,厲聲說道:“高大人,先帝遺詔在此,你有何不信?難道,皇上剛剛駕崩,你就要抗旨不遵嗎?”
眼見兩人爭執(zhí)愈演愈烈,張居正當起了和事老,勸道:“馮公公切不可這樣說,你在司禮監(jiān)任秉筆十幾年,難道還不清楚高閣老的為人,皇上駕崩,他難免心急悲痛,還請馮公公不要誤會?!?/span>
馮保見張居正出面維護,也不好再起爭執(zhí),便道:“張大人所言極是。先帝遺詔托孤,咱們這些做臣子奴才的,理應忠心輔佐才是,但是,若有人想要欺東宮年幼,惑亂君心,朝綱法度也定不會容?!?/strong>
其實,馮保與高拱素有積怨,馮保擔任秉筆太監(jiān)十幾年,只因高拱出出阻撓,提拔自己的親信太監(jiān),他才遲遲不能升任掌印太監(jiān)。
而這次,馮保借著皇帝駕崩,憑遺詔上位,自然惹得高拱不滿,但是,礙于遺詔,高拱也無法阻止,只能接受這一事實,但是,他顯然從未想過要放過馮保。
在高拱眼里,馮保一介閹人,不過是憑著太子伴讀的身份,為人囂張跋扈,處處恃寵而驕,任秉筆太監(jiān)之時,就屢屢干預朝政,如果讓他升任掌印太監(jiān),更是后患無窮。
高拱的擔心,其實也不無道理。
眾所周知,明朝政治黑暗,其最主要的一個原因,便是宦官干政。明朝初年,太祖皇帝明令禁止太監(jiān)識字,可是到了明宣宗時期,后宮不光為太監(jiān)設置了學堂,還大加鼓勵太監(jiān)認字。
自此之后,凡是皇帝的口令皆由秉筆太監(jiān)用朱筆記錄過后,再交由內(nèi)閣撰寫詔書。至于奏折,皇帝甚至連看都不看,直接讓內(nèi)閣給出處理結果,再交由司禮監(jiān)批紅蓋章。
起初,皇帝只是想用司禮監(jiān)牽制內(nèi)閣的權力,相互制衡。但是久而久之,司禮監(jiān)的職權越來越大,甚至凌駕于之上,司禮監(jiān)的掌印太監(jiān),更是有“內(nèi)相”之稱。
可見,這司禮監(jiān)的頭把交椅定是地位顯赫,百官臣服。
如今,馮保成為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企圖與身為首輔的高拱分庭抗禮,自然不為高拱所容,他發(fā)誓,定要將當日所受之辱全部討回,二人的權力之爭也是一觸即發(fā)。
一日,馮保像往常一樣正在批閱奏章,突然,一份高拱奏請皇上收回司禮監(jiān)批紅蓋章職權的奏章赫然入目。看完奏章后,馮保不禁怒火中燒,司禮監(jiān)批紅蓋章之權乃是祖宗法度,豈是一介首輔說收回就收回的。
于是,他大筆一揮,在奏章上寫下六個大字:“知道了,遵祖制”,駁回了高拱的奏請。馮??此戚p飄飄地處理了此事,但是,他驚懼的內(nèi)心早已起了波瀾。
為了保住自己的好不容易得來的權力,他決定,先下手為強。
當夜,馮保喬裝前往張府,拜見了次輔張居正,張居正見馮保來訪,雖然心里疑惑,但還是將他迎進了府中。
剛一坐下,馮保便道明了來意,從懷中掏出一物,正是日間高拱上書的奏請,馮保將奏章遞給張居正后,嚴肅地說道:“張大人,高拱此舉可是要違背祖宗法制啊!”
張居正細細地看完了奏章的內(nèi)容后,略一沉思,回道:“馮公公,依我看,高閣老只是想為皇上分憂解難,您說此話,過于嚴重了!”
此時的馮保不打算與張居正繞圈子,他直言道:“張大人,您是聰明人,怎會看不出高拱的真實意圖。表面上,他是針對我司禮監(jiān),實則,他是想獨攬朝政,架空皇上,如若不阻止,那我大明朝豈不是又要多一個嚴嵩!”
張居正聞言,反駁道:“高閣老雖有點獨斷專制,但他為人正派,絕不是那奸相嚴嵩可比的!”
馮保聽罷,冷哼一聲道:“那高拱之所以能夠登閣入相,全憑著自己是先帝老師的身份。如今,圣上年幼,根基不穩(wěn),您身為皇上的老師,難道他高拱不會忌憚您?依我之見,不如你我聯(lián)手,將他趕出內(nèi)閣,您來做這個首輔,如何?”
面對馮保的拉攏,張居正并未正面回應,他說:“馮公公,我張居正只想盡心輔政,報效朝廷,無意與誰爭鋒,還請公公莫要再為難我?!?/span>
但是馮保依然不死心,竭力勸道:“張大人的為人,馮某深知??扇缃窕噬嫌啄甑腔?,根基不穩(wěn),正需要像張大人這樣盡心輔佐之人,而非高拱那般獨斷之人,難道您能眼睜睜地看著皇權旁落,皇上成為高拱的傀儡嗎?還請張大人三思?。 ?/span>
馮保的一番話說得是言辭懇切,張居正的內(nèi)心也是游移不定。然而,浸淫官場多年,他見慣了朝堂上的爭權奪利,相互傾軋。
想當年,張居正剛入翰林院時,曾親眼目睹了夏言與嚴嵩的首輔之爭。權傾一時的首輔夏言最終被奸臣嚴嵩謀害,取而代之,結局可謂是慘烈。
朝堂上從來不缺斗爭,大家你來我往,如命運輪回般,不曾停止。如夏言、嚴嵩、徐階,這些人也曾煊赫一時,大權在握,但結局也大都相同,或死或離。
張居正早已看清了一切,他深知,想要在朝堂上明哲保生,只能是“內(nèi)抱不群,外欲渾跡”。于內(nèi)要洞察時局,伺機而動,于外要保持中庸,順勢而為。
所以,張居正不想這么快就戰(zhàn)隊,更不會貿(mào)然與誰為敵。因此,對于馮保的這番游說,他不動聲色,想要再進一步觀察,再做決定。
翌日,馮保將批復好的奏章交由內(nèi)閣,高拱見到了奏章的朱批氣憤不已,他忿忿不平道:“就是因為遵守了司禮監(jiān)掌印的祖制,才導致了如今宦官專政的局面,這個馮保,不除之不足以正朝綱?!?/span>
話音剛落,只見張居正前來拜訪,高拱隨即就將手中的奏章遞給了張居正,言辭犀利地說道:“你看看這馮保,居然敢越權干政,我必須要向皇上聯(lián)名彈劾他?!?/span>
張居正看完奏章后,回道:“馮保剛剛上任掌印,何時有干政之舉?”
高拱瞇著眼睛,死死地盯著張居正道:“你看這奏章上的朱批,如果不是馮保,難道還會是那個10歲的孩子干的?”
高拱的話讓張居正的心里一驚,“10歲的孩子”,這就是高拱對當今皇上的稱呼。張居正合上奏章,正色道:“高閣老,依我看,彈劾之事不宜操之過急,先帝遺詔,馮保也未托孤大臣。況且,他又是皇帝的伴讀,要彈劾他,恐怕會驚擾圣心,還是從長計議的好?!?/span>
高拱聞言,臉色微微一沉,不假辭色道:“當今圣上就是被這些狗奴才給慣壞了,他已是天下之主,如何還能由著性子胡來。依我看,正好借著彈劾之事,讓他漲些教訓。張大人,你身為皇上的老師,可要秉承先帝的囑托,嚴加管教。”
張居正雖然表面仍顯恭敬,但是內(nèi)心卻不大認同。
小萬歷的身上早就展現(xiàn)了少年天子應有的才能和氣度,他從不荒廢學業(yè),總是廢寢忘食,即便是日日學習到深夜,第二日也決不耽誤早朝,這樣的皇上會是個被慣壞了的孩子呢?
高拱對皇上表現(xiàn)出的輕蔑和不敬,讓張居正的內(nèi)心開始搖擺,他擔心,馮保說的會成為現(xiàn)實。如果有一天,小萬歷真的成為高拱手中的提線木偶,大明王朝將中興無望。
經(jīng)過幾番權衡,張居正做出了最后的抉擇。
當晚,他給馮保寫去了一封密信,將高拱準備聯(lián)合內(nèi)閣彈劾馮保的決定和盤托出。而另一邊,馮保接到了張居正的密信后,也是一陣心驚。
他想,高拱,真的不可再留了!
恰逢一日,李太后召見馮保,向他詢問小萬歷的學習情況,馮保隨即為張居正美言了幾句,而后又話鋒一轉(zhuǎn),將高拱斥責萬歷是個被慣壞了的小孩的話,一字不落地說給了李太后。
此話一出,李太后頓時大怒,直言:“何時輪到他來說皇上了?”
馮保見太后已然生氣,便吞吞吐吐地繼續(xù)說道:“先皇駕崩當日,高大人還說,皇上只有十歲,治不了天下?!?/span>
太后聽罷,怒氣直沖腦門,她怒吼道:“反了,反了,皇上剛剛登基,他就說出如此大不敬的話來,哀家豈能再容他。”
為了自保,也為了趁機拔除心腹大患,馮保說盡讒言。可高拱的那句“太子年幼,剛滿十歲,這天下可怎么治啊”卻是發(fā)自肺腑的憂心之言。
當時的民王朝早已是千瘡百孔,民不聊生,國家財政更是入不敷出,經(jīng)濟瀕臨崩潰。身為首輔的高拱十分清楚此刻的國情,他憂心不已,才發(fā)出這樣的感嘆。
可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句話到了馮保的嘴里,卻成了高拱意圖獨攬朝政的證據(jù),也讓高拱的政治生涯走到了終點。
另一邊,高拱對目前的情況一無所知,他正在積極地聯(lián)絡朝臣,一手策劃著聯(lián)合百官彈劾馮保的計劃,并決定,在6月16日的朝會上,一舉實施彈劾計劃,擊敗馮保。
可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信心滿滿走上朝堂的時候,等待他的卻是削官的旨意。
那日,滿朝文武大臣早已位列大殿之上,可等了許久也不見皇上前來,就在眾人竊竊私語之時,馮保帶著李太后的懿旨,立在了大殿中央。
他大聲說道:“皇上今日不早朝了,命老奴前來宣旨,請諸位大臣聽旨?!?/span>
見群臣跪下,馮保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告爾內(nèi)閣五府、六部諸臣,大學士高拱攬權擅政,奪威福自專,通不許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驚懼。便令回籍閑住,不許停留,內(nèi)閣首輔一職由次輔張居正接任,欽此?!?/span>
聽完旨意的高拱內(nèi)心一片驚濤駭浪,起身時只覺一陣眩暈,差點沒栽倒在地,好在張居正一個健步上去一把扶住了他,高拱看了一眼張居正,只留下一聲嘆息,慢慢走出了朝堂。
對于張居正與馮保聯(lián)手驅(qū)逐高拱的這件事,世人眾說紛紜,有人說,張居正勾結宦官,謀奪高位,是其一生不能抹滅的污點。也有人說,張居正的所作所為,權利更迭的必然性,是他擁有政治智慧的結果。
對于這些流言蜚語,張居正毫不在意,他也從未想過辯解。他不在乎別人是如何看待他登上首輔之位的,他只想將這百病叢生,危機四伏的大明王朝從崩潰的邊緣挽救回來。
公元1572年,47歲的張居正終于登上了首輔之位。20年來的官場沉浮,他早已看清了結局。所以,一直以來,他都是兢兢業(yè)業(yè),盡量掩藏鋒芒,這一次,他終于登上了頂峰。
然而,面對突然擁有的權力,張居正卻顯得有些迷茫。
此時的明朝雖然看似強大,卻早已是強弩之末,國庫虧空,財政赤字高達三百萬兩,連官員的俸祿都發(fā)不出來,底下早已是怨聲載道。
面對這樣一個外強中干的王朝,張居正想要憑借一己之力挽救,可謂是難如登天,但是,他輔世救國的理想不容許他放棄,他想,唯一的方法就是,變革!
可是,古往今來,推行變革者有很多,例如秦國的商鞅,宋代的王安石,雖然都得到皇帝的支持,可最終的結果無外乎身敗名裂。
但是,張居正不在乎,他要改變,他要救國,他要大明中興。思前想后,他將改革的第一記重錘砸向了官僚體系。
公元1572年,太和殿朝堂之上,張居正正在向萬歷皇帝上書奏請。
“皇上,如今官場積重難返,皆因官員無考核體系,長此以往,政事荒廢,禍患無窮,故臣想請皇上頒布《考成法》。”
高坐在龍椅上的萬歷皇帝聽罷,疑惑地問道:“先生,何為《考成法》?”
張居正回道:“今后凡六部官員所上奏之事,皆由六科進行考核后交給內(nèi)閣,內(nèi)閣每年按照考核的結果來判斷官員的去留。”
原來,自明太祖朱元璋開始,為了考察官員,特別成立了六科,六科可將朝廷所有官員的違法行為直接報告給皇帝,這也導致了明朝的黨爭往往從六科開始。
而張居正的《考成法》則是將六科納入了內(nèi)閣之中,大大削弱了六科的權力,但是,這一舉措也改變了明朝承襲兩百年的官員體制。
聽完了張居正的陳述,萬歷急急地問道:“先生可是要變法,可是朕初登皇位,根基還未穩(wěn),此時變法,只怕會重蹈宋代王安石變法之覆轍??!”
雖然萬歷皇帝一開口就是拒絕,但張居正還是耐心地解釋道:“臣所提的《考成法》并沒有違背綱常,而是依照祖制,《考成法》的依據(jù)來自于《大明會典》,這也是當年太祖皇帝定下的規(guī)矩?!?/span>
在張居正的一番解釋下,萬歷皇帝終于同意實施變法,這讓張居正欣喜不已。
事情的發(fā)展也正如張居正所料,因為借用開國皇帝朱元璋在《大明會典》中的先例,作為《考成法》實施的依據(jù),新法推出后幾乎沒有受到什么阻力。
但是,早已懶散慣了的官員們卻對新法大有怨言,只是大家礙于張居正的權勢,敢怒而不敢言。
可是新法實施后,官員們的積極性被調(diào)動了起來,這讓朝廷的運作逐漸變得通暢,中央及地方的冗官被裁撤一空,朝堂上呈現(xiàn)出一派清明景象。
在《考成法》日益見效的同時,張居正又將目光投向了明朝的經(jīng)濟問題。
自隆慶帝登基以來,國庫連年虧空。張居正發(fā)現(xiàn),問題的根結在于,大量的土地被地主偷偷吞并,為了逃避賦稅,這些地主與貪官勾結,瞞報手中的土地,導致稅收銳減。
為此,張居正強烈推行清丈田畝,對全國的土地進行了一次全面的核查,一旦上報的土地數(shù)量與事實不符,土地將被朝廷沒收。
而張居正的這一改革措施,嚴重觸動了官僚地主的核心利益,各地的官員紛紛坐不住了,開始將矛頭指向了張居正。
彈劾的聲音如狂浪般襲來,起初,張居正并不在意,直到一封來自遼東的彈劾奏章,讓張居正心生失望。
這封彈劾奏章出自遼東巡撫劉臺之手,他是張居正的學生,明朝開國兩百年來,學生彈劾老師,這是第一遭,張居正自覺無顏面對百官,于是決定向萬歷皇帝請辭。
萬歷皇帝接到了張居正的辭呈后,直言道:“先生,您能看著學生身處困境,大明朝身處困境而撒手不管嗎?先生如此看重師生之情,可知朕也是您的學生??!”
萬歷皇帝百般挽留,言辭懇切,讓張居正不由得心軟。他明白,變法革新已經(jīng)到了必須實行的地步,除了他,這事沒人敢做,也沒人敢接,于是,他只能收回辭呈。
為了挽回張居正的顏面,萬歷皇帝下令,將劉臺下入大獄,杖責一百后,發(fā)配充軍。此時的張居正雖然對劉臺已無師生之情,但是念及往昔的情誼,還是向皇上求了情。
最終,劉臺被貶為庶民,永不錄用。
自劉臺被罰后,朝廷上下無人再敢反對張居正,而張居正的首輔地位從此也無人可以撼動,張居正的變法也得以順利地推行下去。
不到一年時間,大明王朝虧空了數(shù)十年的國庫終于有了盈余,這也意味著,張居正的變法讓岌岌可危的大明開始恢復了元氣,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又會迎來一個盛世。
但是,通往光明的道路上,總是會出現(xiàn)那么幾塊絆腳石,給人沉痛的一擊。
萬歷五年,張居正的父親張文明突然去世,按照當時的制度,張居正必須辭去官職,回家為父親丁憂守孝三年。
此時是張居正實行變法的第五個年頭,正是最關鍵的時候,如果此時離開,意味著變法可能會前功盡棄,但是,如果不走,那張居正就將面對難以想象的政治輿論壓力。
思前想后,張居正還是決定回家守孝,于是,他再次向萬歷皇帝上交了辭呈。
在接到張居正的辭呈申請后,萬歷皇帝也是左右為難,他還只是個15歲的少年,登基五年來,所有的政事都有賴于張居正的教導,如果張居正走了,他便無人可以依靠了。
他想,朝廷不可一日無張居正,為了留下張居正,萬歷皇帝只能“奪情起復”,拒絕了張居正的辭職請求,可張居正再一次堅持上交辭呈,請求離去。
無奈之下,萬歷皇帝只能將張居正召入宮中面談。面對萬歷皇帝的苦苦請求,張居正只能謹遵圣,繼續(xù)留任。
但是,萬歷皇帝的這次“奪情”舉動,將張居正置于萬劫不復之地,明王朝迎來了一場極為猛烈的彈劾風暴。
在儒家思想的引導下,古代帝王都奉行“以孝治天下”,但是張居正這次被“奪情留任”,被抱守傳統(tǒng)理念的士大夫階層所不容,他們認為,張居正的所作所為有悖人倫,是道德上的極大污點。
而一個有道德污點的人,如何能成為百官之首,甚至有人認為,此次奪情留任,是張居正為了一己私欲,威脅皇帝下令的。
一時間,滿朝文武百官的彈劾奏章如雪片般飛入了太和殿。而此次,第一個上書彈劾的是翰林院編修吳中行,而他也正是張居正的學生。
在彈劾了張居正之后,他特意帶著彈劾奏章的副本,拜見了老師張居正。
見到學生前來,張居正悲慟的心情稍微有了緩和,他以為吳中行是來寬慰他的,誰知,吳中行卻將彈劾自己的奏章遞給了張居正。
看過奏章的內(nèi)容后,張居正嘲諷地說道:“既然你已經(jīng)將奏折遞上去了,還帶來給我看做什么?”
吳中行回道:“正是因為遞上去,我才敢?guī)斫o老師看?!?/span>
吳中行此舉,無疑是在向張居正宣戰(zhàn),這對于正在守孝的張居正來說,又是一記沉痛的打擊,但是,此刻的張居正無意與他爭執(zhí),只是揮揮手,讓他離開了。
吳中行之后,又有眾多官員上書彈劾張居正。朝堂上,十五歲的萬歷皇帝早已怒不可遏了,他下了一道圣旨,凡是彈劾張居正者,一律庭杖八十,有誰敢替他們求情,一同法辦。
一時間,朝堂上風聲鶴唳,都怕觸怒了皇上。然而,為了營救即將被行刑的同僚,時任翰林院掌院學士的王錫爵只得帶著十幾名同僚,前去張府請求張居正為彈劾他的官員求情。
他們清楚,此刻,能讓皇上收回旨意的只有張居正了。
當他們來到張府門前時,發(fā)現(xiàn)張府大門緊閉,詢問守門人,得到的卻是張居正閉門謝客,不再見任何人的決定。王錫爵無法,趁著一個空擋,溜進了張府,見到了正在守孝的張居正。
王錫爵一開口,便是求張居正去為即將庭杖的官員求情,張居正聽聞其來意后,言辭拒絕了,張居正的態(tài)度一下子惹惱了王錫爵。
他疾言厲色道:“首輔大人,您舍孝盡忠,舉國皆知,此時,你卻要為一己私欲,枉顧人倫,棄師生情誼不顧,就算您功在千秋,也難逃悠悠眾口?!?/span>
張居正正色道:“王大人,我若求情,天下人說我挾天子治天下,我若不求,便是不仁不義之輩。如今家父去世,我只想一心守孝,至于那些同僚,全憑皇上做主,恕我無能為力。”
王錫爵沒想到,張居正拒絕地如此干脆,更加怒不可遏,喊道:“如今這一切,還不是你張居正造成的。”
張居正聞言,頓時怒從胸中起,惡狠狠地說道:“好一個皆是因為我張居正?!?/span>
隨即他拿起桌邊的匕首,抵住自己的胸膛,說道:“王大人,如果今日一切皆因我張居正而起,若我一死,能夠堵住這天下悠悠眾口,那我甘愿一死?!?/span>
張居正的凜然之氣讓王錫爵為之一振,無奈之下,他只得離開張府,而彈劾張居正的官員,全部被施以庭杖,行刑現(xiàn)場慘不忍睹。
守孝49天后,張居正重新回到內(nèi)閣,這一次,世人發(fā)現(xiàn)他變了,他不再擁有仁者之氣,推行新政更加強硬和嚴苛。張居正的這種轉(zhuǎn)變,或許是出于對彈劾聲浪的一種報復。
更或者,是他意識到,唯有厲行改革,才能堵住這天下的悠悠之口,唯有手握強權,才能讓百官臣服,才能毫無阻力的實行他的興國大業(yè)。
張居正一怒,堪比帝王之怒,所到之處,官員們怨聲載道,但也不敢反抗。但是,讓張居正沒想到的是,他的強硬手段,最終惹惱了萬歷皇帝。
從此,這對昔日親密無間的君臣之間,懷疑與反叛也在潛滋暗長,并最終演變成一場驚聞天下的政治悲劇。
曾經(jīng),張居正與萬歷雖是師生之命,君臣之位,但更是情同父子。從張居正成為萬歷的老師那一刻起,他殫精竭慮,誓要將萬歷培養(yǎng)成中興之君。
而萬歷皇帝也從來不稱呼張居正的名字,不管是朝堂上,還是私下里,他都會恭敬地稱呼一句,先生。
正是因為感念先生的諄諄教誨,萬歷皇帝才會一力支持張居正的改革大業(yè),這也讓大明王朝從泥足深陷的困境中走出來,開始走向了久違的盛世。
但是,隨著權力的不斷膨脹,張居正的內(nèi)心也在急劇變化,尤其是經(jīng)歷“奪情風波”后,張居正一改之前中庸的為官之道,對國事、對人情都變得強勢嚴苛。
雅自負不世出,為劉臺等所,志意漸恍惚,而至是始知天下之不見與,思以威權劫之,益無所顧忌。
面對不臣服的官員,他不再寄希望于以德服人,而是用更加強硬的手段鎮(zhèn)壓,行事風格更加無所顧忌。張居正的改變,讓他與萬歷皇帝之間的相處開始有了隔閡。
公元1578年,16歲的萬歷皇帝大婚,曾經(jīng)的幼年天子已然成年,漸漸露出了對獨立行使皇權的渴望。這個曾經(jīng)無比依賴張居正的小小少年,竭盡全力想要成為大明王朝真正的統(tǒng)治者。
成婚之后,萬歷不再受母親李太后的管束,花錢漸漸開始大手大腳起來,內(nèi)廷庫銀一年五六十萬兩,都不夠他與皇后揮霍。
為了能繼續(xù)享受皇帝應有的生活,萬歷皇帝下令,向戶部撥取20萬兩白銀用于內(nèi)廷的開銷。但是,當旨意剛剛下達到戶部時,就被張居正給攔下了。
張居正面見萬歷皇帝,心急之下,直接質(zhì)問起皇帝,內(nèi)廷的庫銀都用到哪里去了。張居正的嚴厲質(zhì)問,讓萬歷心生不快,卻也不好發(fā)作。
他反問張居正道:“張先生,您說朕是太平天子,那么何為太平天子?”
張居正回道:“邊境清寧,國富民豐,四海升平,九夷來朝,當是太平盛世,盛世之君,即為太平天子?!?/span>
萬歷聽罷,又問道:“既然國富民豐,朕又是太平天子,為何花幾個錢都不行?”
張居正嘆了口氣,繼續(xù)勸道:“皇上,老臣不止一次跟您說過,居安思危,居富不奢,才是太平天子之道?!?/span>
張居正一再堅持,戶部的銀子只能用在國事上,后宮的用度只能從內(nèi)庫支取。萬歷皇帝見張居正不愿松口,便提議,如果戶部的銀子不能支取,那便自己鑄造銅錢使用。
沒成想,萬歷皇帝的建議再次遭到了張居正的嚴詞拒絕,這讓皇帝的內(nèi)心更加不快,他想,自己堂堂一國天子,居然連鑄造一枚銅錢的權利都沒有,何其可悲。
這件事后,萬歷皇帝越想越生氣,越想越窩囊,但是,礙于張居正的身份,他也不好發(fā)作。此時,萬歷身邊的太監(jiān)張誠看出了皇上的心思,便想諂媚討好。
張誠開始不斷地給萬歷皇帝進讒言,痛批張居正自多情之后,越發(fā)的居功自傲,居然連天子的命令都敢駁回,這天下哪有臣子做天子主的道理。
萬歷皇帝雖然對張誠的話怒不可遏,直言讓他滾出去,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張誠的話確實戳中了他的心思。
自此,萬歷皇帝雖然表面上,他還是表現(xiàn)出對張居正的尊重,事事都會詢問他,但在行動上,漸漸顯露出乖張難測的一面。
公元1580年的一天,萬歷皇帝在內(nèi)廷的宴會上喝多了酒,他命兩個小太監(jiān)唱歌助興,但兩個小太監(jiān)推說不會,一下子就惹惱了萬歷皇帝,竟然拔劍就要殺了二人。
經(jīng)過旁人的勸阻,萬歷才作罷,但是他仍然堅持要割下兩人的頭發(fā),以示“割發(fā)代首”。這件事傳到了李太后耳中,登時勃然大怒。
李太后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曾經(jīng)仁厚善良的孩子,會做出如此荒唐之事,于是,她將萬歷皇帝召進后宮,想要重重地懲罰他。
在慈寧宮的主殿中,萬歷皇帝跪在大殿中央,不斷向李太后承認錯誤,然而李太后怒氣難消,直言要將萬歷這個皇帝廢了,嚇得萬歷崩潰大哭。
等到張居正趕來,萬歷皇帝早已泣不成聲,聽得李太后想要廢黜皇上的決定后,張居正隨即跪倒在地,懇求道:“太后若是想要廢黜皇帝,就請將我這個內(nèi)閣首輔一并廢了吧?!?/span>
張居正的話讓李太后頗為感動,她這么做也無非是想嚇唬一下不懂事的萬歷皇帝,哪會真的廢了他,張居正心里也明白,就順水推舟,配李太后演了這么一出戲。
礙于張居正的求情,李太后也不好再做懲罰,只得饒了萬歷皇帝,只叮囑萬歷要多聽張居正的教導,今后切勿再出現(xiàn)此等荒唐行徑。
作為皇帝的母親,李太后是一個頗具政治眼光的聰明女人。她明白,若想要匡扶社稷,中興大明,只能依賴于眼前的張居正。
她希望張居正能幫助他們母子倆護住大明江山,她更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在張居正的庇護下,穩(wěn)坐皇位,因此,李太后一直都全力支持著張居正。
不得不說,母親的眼光比兒子萬歷看得更加長遠,如果萬歷能聽從母親的告誡,平心對待張居正的勸說,大明王朝或許真的可以再延續(xù)百年。
然而,李太后雖然聰明一世,卻始終忽略了萬歷皇帝的心理變化,她對張居正的肯定與對萬歷的打壓,激化了萬歷與張居正的矛盾,心中開始逐漸露出不滿。
對于萬歷皇帝的變化,張居正也是看在眼里。他輔政已有八年,皇上也已經(jīng)18歲了,或許也是時候該放手了。
張居正久經(jīng)官場,他明白功高蓋主的下場,也目睹過太多墻倒眾人推的悲劇,為了避免重蹈前人覆轍,張居正思慮再三,決定辭官歸隱。
于是,他提筆寫下了辭呈,交由萬歷皇帝。看到辭呈的萬歷皇帝內(nèi)心憂慮,一方面,他早有親政之心,張居正的請辭正是一次機會,另一方面,他受張居正庇護多年,擔心不能獨自面對波云詭譎的朝堂。
萬歷的擔心被內(nèi)侍張誠一眼看穿了,他略帶討好的進言道:“張大人為國操勞多年,也是時候休息一下了。以皇上之圣明,將來必能宏圖大展,大明盛世必會到來?!?/span>
萬歷皇帝聽了張誠的恭維,一下便自信滿滿,心中暗下決定,準備批準張居正辭官歸隱。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李太后堅決駁回了張居正的請辭,還讓張居正輔政到萬歷三十歲。
李太后的一番話,徹底擊潰了萬歷最后的一絲尊嚴,也徹底斷送了張居正明哲保身的機會。張居正只能重新回到內(nèi)閣,兢兢業(yè)業(yè)地輔佐皇帝。
然而,此時的張居正已經(jīng)年事已高,面對繁復不清的政務和陰謀算計的官場,他早已力不從心,而他的身后,萬歷皇帝始終帶著審視和懷疑的目光看著他。
這一切,都在不斷摧毀著張居正的身體和內(nèi)心。
終于,在萬歷10年6月26日的這天,輔政十年,時年58歲的張居正溘然長逝,大明王朝的支柱轟然倒塌,舉國悲痛。
然而,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一場清算正在逼近張居正的家族。
張居正去世后,朝廷謚號“文忠公”,上柱國,一切都極盡哀榮。但是,隨著張居正的逝去,反對的聲音逐漸起來,其中,有張居正曾經(jīng)的政敵,也有逐漸成長起來的新的政治集團,更有急于獨立操控局面的萬歷皇帝。
為了能將權利牢牢地抓在手中,掃除張居正在朝廷中的勢力,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同一個辦法,那就是打倒張居正。
張居正去世半年后,朝中大臣紛紛上書彈劾張居正當權時的罪狀,監(jiān)察御史楊四知更是列舉了張居正的十四條罪狀,上書皇帝。
皇帝看著這些彈劾張居正的奏章,內(nèi)心一時難以名狀,但是,他清楚的明白,只有扳倒了張居正,才能重塑皇權,才能成為帝國真正的掌權者,所以,他默認了這一切。
但是,念在張居正是托孤重臣,且有十年的輔政之功,如今也已亡故了,萬歷皇帝便假裝大度,不再追究。
雖然皇上沒有明令責罰,但是群臣們已然清楚了皇帝的態(tài)度,于是,更加毫無顧忌的彈劾張居正。兩年后,萬歷皇帝感覺時機已經(jīng)成熟,他終于按耐不住,對昔日恩師下了手。
萬歷十二年八月,都察院按照萬歷的旨意彈劾張居正,這是一份來自萬歷的起訴書,他為張居正幾十年的官場生涯做了總結。
張居正誣蔑親藩,侵奪王墳府第,箝制言官,蔽塞朕聰?!瓕鄟y政,罔上負恩,謀國不忠。本當斷棺戮尸,念效勞有年,姑免盡法追論。'
萬歷下令,褫奪張居正所有的官銜,其“文忠公”的謚號也別奪取。其兒子張簡修也被革去所有官職,全族抄家流放。
生前居功至偉的張居正,死后差點被斷棺戮尸,兒子自縊而亡,全族難逃厄運,真是可悲可嘆!
張居正死后,擋在萬歷皇帝身前的大樹終于倒塌,萬歷皇帝終于迎來了他期盼已久的日子。在這場舉朝堂之力,打倒張居正的狂歡中,大明王朝再也無可挽回地沖向了懸崖。
張居正死后,《考成法》被廢,迂腐陳舊的官僚體系卷土重來,清丈田畝全面停止,富戶與貪官重新勾結,張居正用十年心血建成的大明盛世,僅兩年時間就被砸個稀爛。
曾經(jīng),張居正臨危受命,成為托孤重臣,他如師如父,愛護年幼的皇帝,盡心竭力地輔佐他,他也曾舍孝盡忠,即便被天下人指責,他也毫無怨言。
但是,他敗了,敗給了曾經(jīng)他最愛護的學生。
張居正的一生,后世之人無法評說,但是,他的改革為大明王朝延續(xù)了76年的壽命卻是不爭的事實,在大明王朝276年的歷史長卷中,他不應該被抹去。
后人或許只知道,大明王朝亡于崇禎十七年,卻不知道,明亡于萬歷乃是千秋公論。張先生,若有來世,愿您能達成所愿,一生心血不被辜負,這盛世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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