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去世以前,我奶奶的全部人生都拴在了他身上。她總說你爺爺說今晚喝面條,你爺爺說想去家屬院門口坐坐,你爺爺想抽煙了……甚至表示思念的時候,她也會告訴我說——你爺爺說想你了。
小時候我跟奶奶的關系遠不及如今平和。在我的整個小學時期,我爸常年駐扎在外地搞實驗,我媽任教的中學在城東最邊,離我上學的市里足有二十里地。我五歲時由于無人看管,就被送去了小學附屬的學前班,嚴肅而肅穆地成為了一名小學生。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我面臨無人照管午飯的狀態(tài)。學校周邊有很多“小飯桌”,這樣的存在正填補了像我這般無人管餐的孩子們的需求。我在一個回民的家里吃了六年的午飯,建立了很深的感情。這些年我一直想回去看看,卻怕她們不在那里,怕那個奶奶變老,怕她們認不出我,瞻前顧后,怕的要命,到頭不敢回去探訪。
一年級的時候,爺爺家買了一個摩托踏板,說是給小姑買的,小姑上班用不著便閑置在家。那些年我家頗為拮據(jù),媽媽總騎著一輛紅色大輪自行車去上班,每天下了班再跑回來接我,所以我也總是那個校門口等到天黑的小孩兒。后來,薄臉皮的媽下了好久的決心去找奶奶借踏板,奶奶以姑姑要用拒絕了。于是踏板還是擱置在家,我還是那個等到天黑的小孩兒。二年級的時候,我媽終于買下了自己的小踏板。可情況似乎并沒有好多少,于是我開始學會在沒人接的時候走路回家。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街道積水,當我淌到路口的時候,驚訝的發(fā)現(xiàn)水已經(jīng)沒腰。
頓時嚇得止步不前,怕下一腳踏不好便一頭栽進看不到的渦。年少便有惜命意識的我四下掂量一番,趕緊拔腿往高處去,蹲在銀行門口苦等??汕晌覌岆m騎上威風凜凜的小踏板,可無奈底盤過底,也未扛住積水,沒走兩步就徹底熄火道旁。她打電話央我奶奶打車去校門口尋我。我奶奶以要給爺爺做飯再次拒絕了我媽。兩次事后,我媽再未把我托付他們。
當然她無法不心存一些憤懣和不滿,在我爸每次回家的時候常常要冷諷一番。這兩個話柄也在后來很多年的歲月里生有奇效。每次當她和我爸意見相左從而產(chǎn)生爭執(zhí)的時候,這就成了她的殺手锏,我爸一想到自家孩兒小小個無人接無人送,自己工作太忙無法顧家,又是羞又是悔,難過的甚至要抱頭大哭,哪還來的什么戰(zhàn)斗能力,每每只顧悲傷,疏忽語言和邏輯整理,次次敗下陣。可拋開玩笑話不說,這兩件事落在看似尚未懂事的我心中,卻也有一番顧影自憐的小心酸飄飄忽忽漾了起來。
后來大了,想想我奶奶拒絕去校門口尋我,的確也算有些原因的。我爺爺身體一直不好,年紀不大但病痛不少。在我的記憶里,50出頭的他就是一個徹底的老頭了。清瘦,寡言,咳起來像一個泵。他最大的運動就是去老院子門口的橋上坐上一坐。我奶奶便像爺爺?shù)挠白?,他去哪那她也去哪,他出不了院子那她也就不出院子。這像不像坐牢?可她看來,這哪里是坐牢,這不過就是家了,你在哪我在哪,你去哪我去哪,這不是家是什么?,F(xiàn)在深思這種家庭狀態(tài),我是覺得十分可怕。一個人怎么能活成另一個人的影子呢。所以初二那年爺爺去世的時候,全家都在悲傷之余有了一絲心照不宣的共識,如何安撫一個沒有了本體的影子成了心頭難題。
轉折是出現(xiàn)在這里的。我們想象中的暗流沒有涌動,為之不安的爆發(fā)也沒露苗頭。奶奶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機盎然的、前所未有的生活。她開始結交朋友,認識了好多老年閨蜜。她開始出門逛商場,買兩把馬扎或者一兜大米。她開始晚上出門遛彎,在夜市淘一頂帽子或一塊鏡子。她開始看電視劇,漸漸比我的娛樂知識還多。甚至后來還學起腰鼓,研究起衣服款式。這些變化并非一揮而就,但卻源源不斷從未停歇。她從一個影子,漸漸鮮活起來,成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老太太。我和她的關系也不一樣了。早些年我并非對老人有敵意,但全然沒有什么親疏觀念。這些年,她竟然開始了與我的互動。過年時后輩送的禮物,有一份是留給我的。老家來人拿的土雞蛋,有一份是留給我的。買幾把泡水的竹子,有兩把是留給我的。腌的鴨蛋撿撿流油的,存幾個也是留給我的。不只是我,她對每一個人的態(tài)度都有所變化,她開始以個人的存在方式存在起來。她開始說今天想吃豆角炒肉,我要去廣場散步,和,我想你們大家過來我這邊吃頓全家飯。她以自己的口吻,鮮明地描畫起生活的意義。
一開始我只顧接受這令人欣喜的溫情,從未打算去探尋那勞什子的前因和后果。
直到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戀愛談得我好似成了一個生活無法自理的影子。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我和他,一起上課一起吃飯一起逛街一起看電影一起旅游一起選一樣的選修一起修同樣的雙學位一起爭執(zhí)一起虛度一起活著。直到有一天,我一個人吃飯,我感到拘謹帶來的生硬不自然。直到有一天,我一個行走在路上,我感到四下人流掀起的惶惶茫然。我第一次知道,喪失愛情不會可怕,但嚴重依賴對方帶來的喪失自我卻會。
我突然想到了很多年前我的奶奶。她把自己完全陶醉地投入進另一個人。不知不覺活的就沒了形狀。
后來有一次大型爭執(zhí),疲憊和倔強摻雜,我很久沒有理會他。我開始和朋友出門逛街玩樂也開始自己遊走找尋有趣的風景。死去的獨立又活回來,我又可以大大方方的和商販討價談價,也可以心安理得的獨自吃一頓飯或者和出租車司機沒心沒肺地扯皮幾句。我不會因沒有陪伴便丟失安全感,也不會因一個人做事就常帶失落委屈。我發(fā)現(xiàn),當你可以獨自過得很好,才能真正明白如何經(jīng)營兩個人的感情。愛情的基礎不是依偎,是獨立。
不要再為了一個人,卑微到投其所好。不要再為了一個人,甘愿活成一只影子。
雞湯的段子流俗于世。它們常說要找一個暖男,他對所有的人都冰,只對你暖,他用最輕柔的音調(diào)哄你入睡用最大的溫情去治愈你。我讀了常常發(fā)笑。于我,真的不要這么一個童話式的暖男來暖。
我只相信,我微弱卻不低劣的獨立才能永恒治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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