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天鶴(河南作家)
上午,從西四環(huán)的京豐賓館門口路過時,我猛然想起了楊曉勇——這個已經(jīng)死去了七年的陜西朋友。
認識楊曉勇是2006年的10月。 當時我所在的《中國改革》雜志社舉辦改革論壇活動,他推薦了兩個企業(yè)家參加,電話打到了辦公室是我接的,于是我們就在電話里認識了?;顒記]開始前的那段時間,因為一些業(yè)務(wù)上的事,他經(jīng)常打電話給我。那兩個月我們的通話非常頻繁,他一口略帶陜西味的普通話,我已經(jīng)非常的熟悉。電話每結(jié)束時,他都會說開會時見啊。
但臨開會的時候,他打電話給我說家里有事來不了,并說過段時間一定去北京看我之類的話。會議結(jié)束后,他三天兩頭給我打電話,拉些家常。說實話,那時候我對他并不是很感冒,原因是他很多次打電話說來北京,結(jié)果都沒有來,甚至有兩次給我說了車次和具體到京的時間,害得的我專門等候他,結(jié)果他還是爽約了。就這樣從2006年的冬天到2007年冬天,一年時間,他說要來北京的話,起碼有七八次。后來,他再說我也就不放在心上了。我想,來不來都沒有關(guān)系,反正只是個電話里認識的所謂朋友。
2007年12月的一天,他突然給我打電話說,他到了北京了,住在京豐賓館。京豐賓館我知道,那是總參的一個賓館。我們在里面開過幾次會議。放下電話,我心里很不快,心里嘀咕這個楊曉勇怎么會這樣?說了一年要來都沒來,這次來了也不事先打個電話,搞突然襲擊。
心里雖然不快,放下電話,我還是坐車來到賓館。在賓館富麗堂皇的大廳,楊曉勇接到了我。他中等個子,戴著一副金絲邊近視眼鏡,頭發(fā)很稀疏,軟軟地梳到一邊,面孔白凈,很斯文,唯一不協(xié)調(diào)的是長了一個紅紅的酒糟鼻,破壞整個干凈白皙的面孔。他穿著一件淺色的休閑西裝,下著深色褲子,锃亮的皮鞋閃耀著大廳的燈光。這是個干練利索的人。
楊曉勇笑容可掬地向我伸出手,他的手指很修長,握住他的手,感覺他的手很柔軟,像一個女性的手。隨他來到位于10樓的一個房間,房間窗戶面朝南開,冬日的太陽暖洋洋的照進屋里,陽光加上暖氣,屋里溫暖如春。在這個溫暖的房間里,我們抽著煙喝著他沏的好茶,我們聊了一個上午。他很抱歉地向我解釋了幾次爽約的原因,原來一年多來,他都在和媳婦辦離婚手續(xù)。我沒有詢問原因,只是把征詢的目光投向他,他無奈地搖搖頭。他沒說,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問。他也向我介紹了他的一切,他姊妹六個,上面有四個哥一個姐,他是老六。以前在陜西的工人報做記者,后來辭職了在另一家媒體就職。
中午,我們在賓館旁邊的一個飯館吃飯。點了四個菜,要了瓶 “牛二”,隔著窗玻璃看著四環(huán)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車,我倆慢慢的喝著。他喝酒很慢,總是我喝完了,拿著空酒杯等他。一小杯酒他要兩次喝完,他喝酒的聲音很響亮,感覺很香的樣子。
喝酒的時候,楊曉勇很健談,說話時總是忘記吃菜,筷子夾著菜停在半空很久都不往嘴里送。他夾菜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的手有些發(fā)顫,由于顫抖使他夾菜的動作顯得很笨拙。
一瓶酒喝了兩個多小時,還沒喝完,看看時間不早該走了。我讓他吃飯,他擺擺手說不吃了,那一小碗米飯原封不動地放在他面前。后來回想起來,整個吃飯的過程,他不但沒有吃飯,就連菜也吃的很少,就那么慢慢的品酒。
離開飯店,他非要讓我再去他的房間,我只好又隨他上去了。到了房間,他從賓館房間的柜子里,拿出了給我?guī)У亩Y物:三條陜西精品“好貓”煙,一副陜西的皮影和興平市的辣椒面。
我說不要,他一副要發(fā)火的樣子,我很不好意思的接了東西。走出賓館,我感覺很羞愧。我們只是初識,我無德無能,無權(quán)無勢,他也沒有需要我的地方,何以這么拿我當回事啊。第一次見面就給我?guī)Я诉@么多禮物。在他的心里他真的把我當做朋友了。
那一次,楊曉勇在北京待了兩天。每次吃飯他都喝酒,原來他嗜酒。每次我喝完了我的一半,等他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他依然喝酒不吃飯,并且每次夾很少的菜吃。盡管喝了酒,他總是堅持結(jié)賬,如果我要搶先,他很嚴肅的把我推出很遠。
從北京回去后,我們還是經(jīng)常在電話里聯(lián)系。他也不時隔一段時間就給我寄點陜西的特產(chǎn),知道我喜歡吃辣椒,每回都寄興平的辣椒面。興平市的辣椒生產(chǎn)基地由于地理位置獨特,生育期季風較多,因此興平的線椒色澤紅亮,辣味濃郁,很有名氣。在國際市場上被譽為“椒中之王”和“一枝獨秀”之稱。為了怕?lián)郊?,每次都是他親自去買了辣椒角,然后看著打成面才寄給我。
2008年的春天,他又來了一次北京。他還是那樣多酒少飯,每吃必喝,吃很少的菜。喝的還是那樣慢,有時一瓶二兩半的 “小牛二”,他都能喝上倆小時。我說他,別喝酒太慢,慢了全部吸收了,對身體不好,并且讓他喝酒的時候吃點飯。他瞇著眼,笑著說好好。但是喝完了就酒,飯還是一口不動的放在那里。
這次我明顯感覺他的眼睛不如一年前了,出了飯店,他輕輕地拉住我的衣角像個盲人。
楊曉勇在北京停了一天就走了。他沒說來辦什么事,我也沒問他。送他走的時候,看著他走向出租車的背影很瘦弱,并且背有些微微的駝。
那次回去后,他的電話明顯的少了,打了幾次都是酒后打的。有一次,半夜有人打電話,自稱是他的朋友,說楊曉勇喝多了睡到馬路上,嘴里喊著要給我打電話,朋友只好找到了我的電話,把電話打給了我。電話里他已經(jīng)說不成話,含糊不清,我也聽不清他說什么,最后我讓朋友把他送了回去。
從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他的消息。2008年底,我去西安有事,辦完事順便給他打了電話。他說他在寶雞,要來接我,我堅持去了寶雞看他。寶雞是他三哥和四哥住的地方, 他和妻子離婚后,房子給了妻子,他一無所有,已經(jīng)無家可歸,住在三哥家。他三哥在寶雞鐵路機務(wù)段工作,四哥經(jīng)營著一家企業(yè)。
到寶雞,楊曉勇和他四哥接我的時候。我明顯的感覺到楊曉勇的狀態(tài)更差,身體瘦弱的很。我在寶雞停了兩天。臨走的前夜,晚上吃飯,在飯桌上三哥和四哥很不客氣的當著我的面指責他,說他貪酒,喝酒沒節(jié)制。楊曉勇低頭不說話,看著兩個哥哥毫不留情地責怪,我很不好意思。
吃完飯我倆回賓館,走在路上楊曉勇緊緊的挽住我的胳膊,小心翼翼的邁步,和一年前相比,他的眼神也更差了?;氐搅速e館,他還要拉我出去再喝酒,說是來了都是他哥招待,他沒有盡地主之意,心里過意不去。我說咱們是朋友還客氣啥,他不行,執(zhí)拗不過他,只好隨他。到了一個飯店,他要了三瓶啤酒兩個小菜,他先倒了一杯酒放在我跟前,我看他倒酒的手比以前顫抖的更厲害了。他給自己倒好酒端起來,我們倆碰了一下,他說現(xiàn)在就剩我們弟兄倆了,我們好好說說話。可是整個喝酒的過程,他什么也沒說,不住地嘆氣,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但卻沒有說出來。
十一點多,他把我送回賓館,我說你就睡這里,反正兩張床。他執(zhí)意要走,說明天早上八點我陪你吃早飯,然后送你去火車站,說完他就離開了賓館。
可是第二天一早,他沒出現(xiàn),早飯是他三哥陪我吃的。吃飯的時候,三哥打他的手機是關(guān)機。三哥又很不滿意地數(shù)落著楊曉勇的不是,并且說,你們倆關(guān)系好,多勸勸他,別讓他再喝酒了,再喝人都沒有了。我點頭稱是。吃過飯,他三哥送我去了火車站,我進了候車室,三哥就走了。候車的時候,我想楊曉勇會打電話,或者會在火車要開的時候趕過來??梢恢钡绞c火車開了,也沒有見到他的影子,更沒有電話打過來。我給他打也是關(guān)機,不知道是在哪里喝醉了,還是有了別的什么急事,那來個電話是應(yīng)該的吧。我很納悶。
回到北京后,我又給他打電話,沒有打通還是關(guān)機,隔了幾天又打了一次,依然還是電話冷冰冰地聲音,我有點生氣。大約一個月后,楊曉勇突然打來了電話,電話里他喊我了一聲,沉默了好一會,說了句對不起,再沒 有類似對不起之后的下文,接著又說在寶雞建個工作站的事,說完就掛了。
日子就這么流水般過去了。繁雜的生活使我忽略了和楊曉勇的聯(lián)系,他說建工作站的事也沒有了下文。夏天過去的時候,算算我們有三個月沒有聯(lián)系了。于是,我打電話給他,又是關(guān)機。
就這樣又過去了兩個多月, 2009年的10月下旬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了楊曉勇三哥發(fā)來的信息。信息說,楊曉勇兩個月前去世了。我立時懵了,趕忙把電話打了過去。
原來,楊曉勇倆個月前在興平喝完酒后,被一輛面包車碰了一下,當時沒什么,司機也沒送他去醫(yī)院。他當天也回到了寶雞,誰知道三天后,他突然口吐鮮血,被送到醫(yī)院搶救,一天后就去世了。
楊曉勇三哥最后說的話,讓我驚訝震驚和羞愧。說楊曉勇在彌留之際,想說話但是說不出來,家里人挨個問了想跟誰說話,問了好幾個他都搖頭。三哥猛然想起了我,就問是不是在北京的周主任,他點點,不久就咽了氣。
楊曉勇三哥的口氣很低沉,他說,本不打算告訴你,但我想我弟弟生前把你當朋友 ,臨死之前還想著你,我有必要給你說一聲。
我緊緊握住電話問,你們怎么不通知我?三哥沉默了會,太遠了,就是你來了也晚了。
我的心沉重了很多天,一閑下來就想起楊曉勇的樣子。楊曉勇就這么走了,很長時間,我甚至都不相信這是真的。但他真切地從我朋友行列里消失了。
朋友不是一段永恒,也許只是生命中的一個過客,也許他有很多缺點,但能和你相識的這就是緣分,這份緣分使生命變得美麗起來。能有朋友在生命彌留之際惦念著,此生足矣。
其實朋友如醇酒,味濃而易醉;朋友如花香,芬芳而淡雅;朋友像寒夜里的明燈,讓你感覺溫暖,沒有朋友就像在寒夜里孤行。
今天,我又一次路過和楊曉勇初識的地方,想起這個曾經(jīng)的朋友,心里依然很難過很沉重。七年過去了,原以為歲月已經(jīng)淹沒了楊曉勇留給我的點點滴滴。
原來他并沒有走遠,他一直在我的心里。
寫下此拙文,紀念朋友楊曉勇。
簡介
作者
周天鶴,1964年生,河南盧氏縣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現(xiàn)代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某雜志執(zhí)行主編。愛好文學三十余載,用文字抒發(fā)感情,先后在報刊、雜志、文學網(wǎng)站發(fā)表小說散文劇本等。九十年代,和人合作編劇的電視劇《崎嶇的山路》,在中央太和中南六省電視臺播放。中外文藝平臺、美文周刊平臺特邀專欄作家。
注:本文為作者獨家首發(fā),作者為本刊特邀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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