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親
蔣丹||云南
人問:你爸呢?
我回:死了。
不是走,不是離開,不是去世。
是死!
手指觸到皮膚,似觸到冰棍般僵冷的觸感。我原本想抓住他的手,如同平日一般,把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臂膀間,卻驚得松開。退到人后,機械地看著別人為他更換衣物。
幾分鐘前他還在我的臂彎,已病入膏肓,瘦的只剩下無力的骨骼和一層干枯的皮。怎么躺都硌得疼?我半抱著他,安慰他,告訴他一切都會好的。就像他,安慰小時候生病的我。那時間,死亡還是很遙遠的事。我們盲目樂觀,打聽了很多藥方,打算一樣一樣的嘗試。我們不懂醫(yī)學(xué),只想命運必定善待他,他是如此善良。
他曾是一名教師。我跟著他,從這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跑到那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學(xué)生沒有學(xué)費他墊付,學(xué)生下雨淋雨,他燒火為他們烤衣服;并把他的、我們的,給他們換上。村里“五號病”泛濫,他教村民怎樣給牛打針。經(jīng)常有不知名的老人,到我家吃飯;小時候的我,很是討厭。輾轉(zhuǎn)周折,不斷地離開又離開,天長日久,一些欠賬永遠也收不回來了。
他年輕的時候身體很好,游泳、打球樣樣在行,輕輕松松舉起一兩百斤。
大約是午夜一點多,姑姑剛好出去。我一個人陪著,他努力動了動嘴,嗓子里竄出碎石磨礪出的粗糲嗓音。我一瞬間恐懼到失了理智,一下子把他扔床上,跳出房門大叫大喊......
姑姑來了,親戚也陸續(xù)醒來,聽到動靜趕來的相鄰"噼里啪啦"的腳步聲、哭喊聲、叫嚷聲在午夜格外刺耳。
母親睡著了,熬了一整個月,她在這一夜竟然睡得很沉。被驚醒后,她跌跌撞撞的從樓上跑下來,驚慌失措。
再次走進他的房間,親戚鄰里滿滿當當?shù)膰诖惭?,他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大腦停止運轉(zhuǎn)的幾分鐘里,我按壓他的胸腔,試圖心肺復(fù)蘇。他的身體似一套有骨骼的容器,輕輕一按,氣體毫無阻擋的沿著嘴巴跑出來;抬起下巴,又從鼻腔里跑出來,整個世界只剩下哭聲。不知道他們是怎樣把他挪到堂屋,又怎樣挪進棺木里,不知道后半夜到天亮是怎樣......
前半夜是平安夜,外面世界的人熱熱鬧鬧的送蘋果和禮物。幾個親戚趁著周末來看他,圍著火盆烤火、熬藥。
往前三四個小時,喂他粥,他皺著眉勉力咽下一兩口。
再往前幾小時,是冬日里難得的一個美麗黃昏,想讓他出門曬曬太陽,門檻很高;準備抱他,彎下腰發(fā)力,人卻一下子舉起來。兩人險些向后栽倒,我個頭小,平時扛水都不行,可知他瘦到何種程度。
他倚著大門邊的土墻,披著藍布舊棉衣。陽光透過他身體和身后的墻色,融在一起。小時候鄉(xiāng)下陽光很富裕,我們在院子玩耍,他穿著水紅或灰綠的舊背心,外套搭在肩上,頂著太陽跨過門檻,如果沒有犯錯,我們會歡呼:“爸爸回來了!”
母親摘下他的帽子,撫著頭骨笑:“現(xiàn)在和兒子在一起,真的是小頭爸爸了?!?/p>
他的兒子——我的弟弟,還在學(xué)校。初三,不敢讓他回來。飯后,兩人互通電話,他叮囑兒子好好學(xué)習(xí),再無力氣說其他。
親戚說給他拍張照,拿出相機,沒有按下快門,怕不吉利。
一會兒就坐不住了,去扶他的時候,他說了句:“害怕的今晚,避一避。”
他在最后的幾分鐘里,被我遺棄了。因恐懼,把他一個人孤零零留在房間里。我是怎樣倉皇地跳出房門,又是怎樣畏畏縮縮地隨著他人,再度走進去。三分鐘、五分鐘,他四周不再有溫暖的體溫,手抬起來找不到另一只迎接的手。想看的那張臉,已經(jīng)躲遠了,就這樣留著最后的孤獨,含著千言萬語......
如若有知,他必定會原諒我;像原諒我從小到大無數(shù)次錯誤一般??伤稍谀抢?,一句話說不出,安慰不了他的小姑娘,是死了。
什么是死了?倘若,生命是由靈魂和軀體成同一具軀體,呼吸就是活著,沒了呼吸就是死的。難道一呼一吸進出的,就是靈魂嗎?現(xiàn)在靈魂帶著今生今世記憶,逃離這具腐朽的軀體;軀體離了靈魂如同一個物件,靈魂離了軀體又去往何處?
究竟有沒有轉(zhuǎn)世?
頭七的夜,在神龕腳下撒了柴灰。躲著被子、屏著呼吸,等他的靈魂回來??删烤购螘r以何種面目回來?靜謐的夜似動未動,次日醒來,鋪著的柴灰上也尋不著蛛絲馬跡。
那日過后,記憶中,夢中,他便沒有了言語。
星期五放學(xué),我和他踏著月色,趕回幾村之外的家。他走得快,我跟的快,兩邊的枝枝葉葉摩挲著手背和臉,我背后總是窸窸窣窣的竄出聲音,像什么東西追趕著。心里害怕,想走在前面,但從來不說,一路加緊腳步。后來我想,他是擔心一路蛇蟲鼠蟻,趕在前面為女兒踏出安全。一路走一路唱歌《月亮婆婆愛捉迷藏》《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想起來,卻只有我的聲音。
那年到遠方上學(xué),他剛學(xué)會電動車,載著我慢悠悠的晃到車站。兩個人坐在大巴上,相對無言。我說,回去吧!他什么也不說,固執(zhí)的坐著,直到司機啟動車子。
最后的幾天里,因為一點小事,我像一個家長一樣教育他;批評他不該任性,他紅著眼眶。后來母親說半夜醒來,看到他用繩子套在脖子上用力勒,被母親搶下來。疼痛在自己身上,再親近的人也不能感同身受,我們只讓他勇敢。
怎樣才算勇敢呢?
他奔波的53年人生,輾轉(zhuǎn)了十幾個地方,遇到搶劫,被砍了十幾刀的鮮血淋淋的身體、離開熱愛的教師崗位;在礦山上九死一生、在水泥廠因疾病被逐出,半生沉默的咽下所有的苦澀,是否叫勇敢?
已是整整十年。
夢里,我告訴他,爺爺死了,喊他離開他,回到我們身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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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蔣丹,云南省文山市新街鄉(xiāng)草果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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