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胡豆
文君
時間一進入八月,兄弟姐妹幾個就盼著母親帶我們?nèi)ヌ叶髡療峥瓢⒁碳?,不為別的,就為這時候去,必定會背回一大背嫩胡豆,我們便可大飽一頓口福了。
山里糧食每年只生長一季,山坡上那些貧瘠而荒涼的土地產(chǎn)量極低,加上寨子里那些藏胞還沿襲著古老的刀耕火種方式,每家每戶一年收獲的糧食,交足公糧后也就所剩無幾。這樣一來,土地里種植的幾乎都是青稞,間或有少許的小麥、胡豆、豌豆、油菜、元根。所以, 山里的食物,除了青稞糌粑以外,其他的都非常稀罕。
不過,熱科阿姨家每年都會種植一大塊地的胡豆,還沒等完全成熟就收割回家,摘下青綠飽滿的豆莢后,將還不曾完全老去的枝干豆葉曬干打碎,放做冬天耕牛的食物。當(dāng)然,這些摘下的嫩胡豆,大都讓我們背了去。
嫩胡豆鮮美好吃,可熱科阿姨是舍不得吃的。這個四清時期從尼姑庵回到寨子里的女人,據(jù)說少有親人,孤苦伶仃一人在一間破屋里住。那會,寨子里有個劉姓的漢人木匠常年在附近給人修房造屋。熱科阿姨回寨子沒兩年,兩人便同居在一塊。兩人雖說語言不通,卻不知為何那般情投意合,恩愛有加。劉木匠用了兩年時間,硬是一根木頭一塊杉板為熱科阿姨建造起一棟暫新的藏式木樓。
山里漢人極少,父親調(diào)至巴西沒多久,周邊寨子里散落的幾戶漢人便找了過來。話說親不親故鄉(xiāng)人,在邊遠的山區(qū),偶爾能聽見一兩句鄉(xiāng)音,對于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來說,還真是一種莫大的安慰。這些走動的人里,自然包括長安寨子的流落紅軍楊伯伯,阿俄寨的王岬伯伯。
說到流落紅軍,我一直在想,當(dāng)年紅軍長征遭遇國民黨的圍追堵截,在這塊土地上進行了那么多次戰(zhàn)斗,我們現(xiàn)只認證到了一些失散流落在此地的紅軍將士,那些失散傷殘留下的國民黨將士,他們又去了哪里呢?
劉木匠和噶爾卡寨子里的高木匠,以及母親單位上的那個瘋癲的李爺爺,會石匠技藝的劉爺爺,他們的身份都非常神秘。記得舊時川西平原那些闖江湖的人之間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弄爛就弄爛,弄爛下灌縣。”這話的意思就是說,闖了禍跑到灌縣就可以逃出生天。出灌縣往西進入阿壩州,那里地廣人稀,原始深林密布,衙獄即便天大的本領(lǐng)也無處去尋。因此,這山里漢人的身份還真是復(fù)雜。特別是解放初期,山里遍種鴉片,內(nèi)陸有不少種植和倒賣鴉片的人進到山里。記得求吉德俄村,居住的大都是當(dāng)年租用土地種植鴉片的人。后來,政府禁毒,才改為種植蔬菜和糧食的?,F(xiàn)在想想,這些人其實都是為了生存,誰又能知曉未來的命運呢。
不管劉木匠、高木匠、楊伯伯、王岬伯伯他們的身份是啥,他們總喜歡到區(qū)公所來找父親坐坐,不是下幾盤石子棋,就是喝兩口寡酒(沒下酒菜),特別是劉木匠和高木匠的兩個尼姑媳婦,常來找母親縫紉衣物,一來二去,都當(dāng)親戚走動了。加上后來父母又認養(yǎng)了五個藏家兒女,我們家在高原上也算一個龐大的“家族”了。
所以,那些年每到八月,他們總會找人帶信到區(qū)公所,叫我們?nèi)ケ承┠酆够丶医怵?。父母自然也不會虧待他們,每次都會帶去一些掛面、大米、粉條啥的,畢竟這些都是憑票供應(yīng),只有機關(guān)單位才有。
每次去往寨子看見那些胡豆,我都喜歡直接剝出豆粒,一來不用背那么重的東西,二來也可把豆莢皮留下喂牛。所以,我一到熱科阿姨家就直接朝那一大堆胡豆桿沖去,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拉過豆桿,中指和食指夾住其中一枚豆莢,大拇指使勁一按,一粒胡豆就落在了手心。
熱科阿姨看見立即走過來,從我手里拖去豆桿,嘴里嘰里咕嚕地說著藏語,我一臉茫然望著她,心想,叫我們來拿胡豆,又不讓剝,啥意思???小嘴嘟著,一臉不開心。
熱科阿姨轉(zhuǎn)到一旁拿來一個大大的圓底背篼放我面前,比劃著讓我直接摘下帶莢的胡豆。原來她的意思是,帶皮的嫩胡豆保鮮的時間要長一些,我們帶回家才好存放。
我們從桃恩寨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將嫩胡豆連同豆莢一起放鍋里用白水煮。等到滿屋飄香之后,父親就從值班室過來,裝上一大碗,倒上一小杯藥酒,招呼我們幾個小鬼頭圍坐在幾塊木板釘成的簡易餐桌邊,一邊醞酒一邊和我們分食這道美味,嘴里還念叨:“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后來進了學(xué)校才知道這是孔乙己的經(jīng)典對白。
實際上,我們背回家的嫩胡豆自己吃的并不多,每次父母都會分出一大半帶往縣城,給那些有過交往的人家嘗新。父母常說的一句話:人情禮節(jié),禮常往來,這些傳統(tǒng)的習(xí)俗不能丟。
是啊,小小的幾粒嫩胡豆,看似尋常,可在當(dāng)時那個年代,在我們的生活中,還真承載著一份架通友誼橋梁的重任,往來于藏漢民族、親朋好友之間,這其中也包含著多么深厚的一份情誼,一份感恩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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