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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周建新

草長鶯飛醉春煙，又是一年清明時。

我輩是反復(fù)經(jīng)歷掃墓儀式成長起來的。我是家里的獨子，父親輩也只他一個男丁，所以我從小參與這些儀式活動最多，一般是父親帶著我把四代內(nèi)的祖墳逐一祭掃遍。

但給我印象最深的卻是奶奶帶著我掃墓，因為父親有些年在外打工，清明時奶奶會親自帶著我掃墓，次數(shù)不多，但奶奶虔誠莊重的一招一式、如泣如訴的追思一直深深刻在我的腦海中，估計會伴我終生。

奶奶無數(shù)次自述過她老人家四十歲守寡，含辛茹苦把子女拉扯大，又把我們孫輩幾個教育成人，很有一家之長的范，所以她的言行極具儀式感。那時候窮，掃墓極其簡單，父親不在家，她買兩扎馬糞紙，請同村男鄰居用“打錢錘”打上有銅錢狀的印痕（農(nóng)村俗稱“打錢”，一般只有成年的男丁能打?。?，帶著幾十根小香，幾掛小鞭（不足100響），揣上一盒火柴，就牽著我去掃墓，過去一般是男孩跟著去上墳的。

我們先給曾祖掃墓。剛出發(fā)，奶奶就開始向我講述曾祖的過去，說他老人家很能干，開了個縞棉花的縞籽鋪（過去的縞棉花作坊），掙了很多錢，可他好賭，賭場上的輸贏是用尺子來量現(xiàn)洋（袁大頭銀元的俗稱），最后輸?shù)眠B家里的大門都被追債的人搬走，我們家就開始敗落。

“打錢錘” 圖源/掌柜

我的爺爺年輕時感染了血吸蟲，不能干很多活，就把讀完高小的父親送去當(dāng)學(xué)徒打鐵，想早點給家里掙錢。父親學(xué)習(xí)成績非常好，當(dāng)時中學(xué)的校長、老師都幾次來家里做爺爺?shù)乃枷牍ぷ?，想勸他讓父親繼續(xù)上學(xué)，爺爺不厭其煩，最后粗暴地把說客們轟走了。

父親剛剛學(xué)成手藝，到當(dāng)時的牌洲灣（嘉魚境內(nèi)）去打鐵，爺爺就要咽氣了，奶奶只能拿著父親家信的信封，步行幾天幾夜去找信封上寫的工地，找回了父親，幸甚之致，爺爺?shù)鹊礁赣H回了才咽氣。奶奶幾句話完整地勾畫出我這個家族的辛酸史，臨近墳地前，奶奶不忘告誡我：孫娃呀！賭博不是好事呀，是敗家呀。字字入心！

奶奶說這里就是曾祖（太爺和太奶）兩棺墳，要我上墳上壓兩行紙錢，她說只有男孩才能上墳上壓紙錢。再在兩棺墳墳頭燒紙錢，燃上香，我都是跪在墳頭燒紙的，奶奶說燒紙錢要么是跪著，要么是彎下腰躬身，不能蹲著燒紙錢，那是不恭敬的姿態(tài)。

最神奇的禱告開始，奶奶以我的輩分祈愿到：太爺太奶，這是你們的曾孫來給你們燒紙了，你們要保佑他，平平泰泰、狗頭狗腦、無病無災(zāi)的！狗頭狗腦這句給我印象很深：為什么不是狗頭豬腦、或是其它的叫法，我不知緣由。

只感覺肯定是句好話，不然怎么要向祖宗這么禱告呢！這是祭掃的最神圣的儀式，是與已故的祖宗隔空對話！我就跪在墳前認(rèn)認(rèn)真真地?zé)?，注視著紙錢上搖曳的火苗、在微風(fēng)中起起落落的紙灰，仿佛能真的感到祖宗隔著火光也在端詳著我，在微微訓(xùn)誡著我似的，沒有恐懼感，卻有幾分親切感。

紙錢化盡，躬身作揖行禮，奶奶告誡我要兩腳尖并攏、雙手合十于胸前默一默，再雙手鞠躬到手指腳尖，三次才是禮畢！再放鞭，放鞭后方能離開，轉(zhuǎn)身后莫要回頭窺看墳頭。

接著就是給已故的爺爺掃墓，禮數(shù)基本相同：上墳上壓紙、化紙錢、上香、行禮、放鞭，但在墳前禱告內(nèi)容就有變化了：要保佑你的寶貝孫子讀書聰明等等，明顯的就是爺爺在我父親身上犯過的失誤，奶奶提出了勸誡，生怕他保佑時又犯了這個錯。

這樣兩處祭掃結(jié)束我以為就完事了，但接下來的兩處才是最精彩的部分。奶奶告訴我還有一處孤墳要去祭掃一下。是一個孤寡死去的老太太，奶奶說應(yīng)該是她的長輩。兒女都是多年就失了去向，住在我家隔壁，孤苦伶仃，是奶奶帶領(lǐng)我們?nèi)覍⑦@位老太太養(yǎng)老送終的。

奶奶說在她臨終前給她喂了碗稀飯，說快不行了，奶奶就給她梳洗好，換上一身給她做的青布衣，在我們?nèi)胰说沫h(huán)視下，老太太安然辭世，無疾而終。在奶奶的主持下，我家為老人置辦了棺材給老太太辦理了后事。

奶奶告訴我，人再窮也要有善心、做好事，料理無后的老人就是積陰德。我不懂，但句句話能入心。老太太自然就不能入我們家祖墳地，奶奶選了我家的自留地給老人做了個大大高高的祖墳，說這樣村里人就不會忘記她，或許還會有好心人看到后給她燒點錢。

所以，這棺墳老遠(yuǎn)就能看到。奶奶在墳頭自然也會有一段語言和善、措辭合理的禱白：我的寶貝孫子來給您老燒紙，您老就大方受用吧！請保佑這娃無病無災(zāi)，長大了能積善積德、多做好事……

在這個墳旁邊，有棺很矮很矮的小墳，基本就只有個墳型，奶奶說這是我一個未出閣的小姑。我早知道我有個最小的姑姑，聰明又能干，還很俊俏。奶奶給她找了一個家世比較殷實的婆家，對象還蠻老實的。

有次姑姑同隊里的青年人一同去交公糧，在供銷社偶遇到她的對象，年輕人起哄要他買東西吃，不知是他小氣還是害臊，這個人落荒而逃，大家都說他有些傻，我姑姑也覺得顏面大掃，以前也聽到別人說他很苕。便向奶奶提出退親。奶奶看好的事一般是不予更改的，況且也定了親，沒有特別的毛病是不能退親的。

小姑軟硬兼施，奶奶就是不同意。我那個小姑姑據(jù)說性格剛烈，哭鬧多次，退親不成，就在幾天后吃晚飯時端著一碗面糊跳入家附近的水塘……小姑這種尋短見在農(nóng)村屬于非命，又沒有出嫁，自然不能入祖墳地。奶奶痛斷肝腸，在那個孤婆婆的墳邊下葬了她，也是指望兩個孤魂野鬼能互相有個關(guān)照。

奶奶說她是個沒后的晚輩，只有我這個侄子身份的祭掃她才敢受用，告誡我任何時候祭拜不要忘了給這個小姑燒點錢。說完就大放悲聲，坐在墳旁哭訴起來。記憶中，這是掃墓最激越的場景。這是奶奶沒能調(diào)和好矛盾最終釀成的悲劇，如何面對、如何解釋、如何辯理，成了奶奶哭訴的主題。奶奶讓我跪在姑姑的墳前，讓我多給她燒點紙，她卻坐在墳旁煙腸氣斷地大聲哭訴。

先哭自己四十歲守寡拉扯小姑她們幾個的艱辛與苦楚，再哭自己多么造孽地費(fèi)盡心思來籌謀她們的未來，生活多么不易，為她們操碎了心指望著她們過的好，卻不想小姑不理解不領(lǐng)情耍點小脾氣就尋了短，這是挖奶奶的心、折奶奶的壽，哭訴小姑太不懂事，反反復(fù)復(fù)地數(shù)落著小姑的無知和倔強(qiáng)。

我跪著燒紙也跟著淚如雨下，感覺小姑就是不對，不聽話。我跪久了，身子直扭，奶奶扯一大把青草放在我腳下繼續(xù)跪在上面。這樣的場景我經(jīng)歷過好幾次，奶奶一般要哭罷三通才釋然結(jié)束悲聲：第一通是訴說自己的不易，第二通是辨析小姑的錯，第三通是告誡小姑在陰間要懂事，莫任性，好好照顧自己，與旁邊的孤婆婆好好相互關(guān)照。

最后，收了悲聲的奶奶囑咐她要多保佑我這個侄子，每次歷時應(yīng)該有半小時，奶奶再看我已經(jīng)成了個小淚人，東倒西歪的，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拉起我回村，這樣的清明祭掃，我估計換了任何一個未成年的孩子都是刻骨銘心的。

中國傳統(tǒng)文化講究孔夫子的“慎終追遠(yuǎn)，民德歸厚矣”。幾千年來，中國人會在這個節(jié)氣出游踏青、祭掃祖墳，通過對祖宗的追思來清明一下自己的靈魂，通過與祖宗的心靈對話、祈禱保佑，將家族的美好期望悄悄注入自己的內(nèi)心，也算是補(bǔ)一次心靈雞湯吧。

孔子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我感覺當(dāng)年年幼的自己在祭掃中能一次次形成與祖宗的隔空對話，告誡自己的心靈。這樣的清明祭掃可以滌蕩自己的靈魂，反省一下自己在家族中的作為，增長些向善向上的正能量，何其難得！最好不要或缺！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我勝天醇糯酒，祭掃列祖列宗墳。

本文作者周建新授權(quán)印象黃陂發(fā)布

關(guān)于作者 周建新，男，在黃陂王家河街白龍寺村從事水稻種植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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