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平往事:云夢山換糧
文/彭輝
轉(zhuǎn)眼又到了冬天,佇立窗前,凝望遠(yuǎn)山斜陽,朔風(fēng)蕭瑟,霜染寒林,我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父親騎自行車去云夢山換糧的背影。
我老家地處富平縣流曲鎮(zhèn)北,在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因時常天旱缺水少肥,莊稼產(chǎn)量很低,生產(chǎn)隊交完公購糧之后,能分到社員手里的口糧無多,各家的日子過得都很惜惶。尤其到了二三月里,很多人家為吃糧接不上茬而發(fā)愁。距流曲以北一百多里路的宜君縣云夢山,雖土地貧瘠生活苦焦,但農(nóng)民廣種薄收亦能糊口,各家或多或少能有些雜糧節(jié)余,且山里人不種棉花,衣服鞋襪鋪蓋等用布,全靠省吃儉用積攢的雜糧以物易物。而流曲一帶盛產(chǎn)棉花,家庭婦女幾乎都會織布,這就為缺糧戶提供了以布換糧的機遇。
冬夜里,一盞昏暗的煤油燈照著亮,奶奶和媽坐在炕上搖轉(zhuǎn)紡車,棉花捻子便吐出了細(xì)長的白線。一連十多天熬夜紡線,攢夠了線穗子,再經(jīng)過“拐線、纏籆(yue)子、經(jīng)布、過繒(zeng)”等諸多環(huán)節(jié), 然后才開始上機織布。關(guān)中民謠:“七畝地,八畝寬,中間坐個女人官。腳一踏,手一扳,十二個環(huán)環(huán)都動彈”,形象生動的描述了婦女織布時的動作神態(tài)。我傍晚放學(xué)回家,老遠(yuǎn)就能聽見織布機“哐嘡叮呤”的響聲。又過了大約兩個星期,織布機卷軸上便有了一大卷白棉布。奶奶將新織的棉布和以前積攢的棉布裹在包袱里,吩咐父親去云夢山瓦渣嶺換糧。寒冬臘月里,父親頭天晚上拾掇好行囊,次日天不亮就起身,騎上自行車馱了棉布,抄近路走蓋村、薛鎮(zhèn)進(jìn)入趙老峪。且莫說這山高峪深寒風(fēng)刺骨路險難行,僅就孤身夜行也是需要些膽量的。但為了家人糊口,這些艱辛和孤獨全都顧不得了。一路曲徑通幽,依山繞峪逶迤而行,過老虎橋、十二盤,翻過金華山至紅土鎮(zhèn)稍事歇息,又北行經(jīng)甘草塬、南神溝、十八里梁、柳塔村,去往云夢山。
云夢山位于銅川市宜君縣境之南,東接雁門,西繞漆水,北距宜君縣城30公里,南距銅川市33公里,主峰海拔1535米,山勢險要,林木蒼翠,是為焦坪雁門山脈高峰之一。山之陽絕壁上有幾孔石窯,當(dāng)?shù)厝朔Q“鬼谷子洞”,世傳春秋謀略家王禪老祖曾在此隱居修行。山之東丘陵陽坡溝畔是瓦渣嶺村,民國十八年(1929)“關(guān)中遭年饉”躲災(zāi)荒,我爺爺曾在此以做木匠活謀生,并和奶奶在山里居住生活了九年,期間做媒將我三老姨嫁給該村張姓富戶。1946年9月,這里曾發(fā)生過一次“瓦渣嶺戰(zhàn)斗”,陜北雁門游擊隊支隊長薛志仁率部與同官縣(即銅川)敵保警中隊長許天潔(中共地下黨)里應(yīng)外合,在瓦渣嶺張家大房俘虜敵保警隊20多人,繳獲了一批新式槍支彈藥,有力配合了黃龍?zhí)匚坝?59旅從關(guān)中西部撤回延安”的戰(zhàn)斗部署。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父親沿著我爺爺奶奶曾經(jīng)走過的路,翻山越嶺跨溝過墚,頂著寒風(fēng)疾行百十余里,終于在掌燈時分趕到了瓦渣嶺。僻野山村,月高風(fēng)冷,寒林深處,燈光影綽,當(dāng)父親敲開張家大門,人早已凍得手腳冰涼。三老姨的兒子福海見是山外來了親戚,極熱情的將客人迎進(jìn)里屋,趕緊攏柴烤火取暖傳茶,三老姨急忙進(jìn)廚房幫兒媳燒水搟面。稍時功夫,福海媳婦端出兩碗熱面,父親狼吞虎咽的吃了,冰冷的身子才緩過勁來。福海伯比我父親大兩歲,彼此來往較多,倆人相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當(dāng)晚兄弟倆睡在熱炕上,一直諞到后半夜。次日天一亮,熱心腸的福海伯就拿著土布,去村里張羅著換糧食。父親一覺睡醒來,太陽已經(jīng)兩三桿高了,吃過早飯便去看望我干老姨和村里的鄉(xiāng)親。干老姨是奶奶住瓦渣嶺期間結(jié)拜的好姊妹,她兒子升娃后來擔(dān)任村支書。那些年兩個老姨給了我家很多幫助,親戚關(guān)系一直很密切。山里人醇厚善良好客,待人熱情實誠。到了晚上,升娃伯和眾鄉(xiāng)親都來看望父親,三老姨家擁擠了一屋子的人,大家圍著火爐有說有笑,滿屋子洋溢著溫馨的親情。
過了幾天,父親準(zhǔn)備啟程回家。帶來的土布換了160玉米,兩個老姨和左鄰右舍又送了些核桃、豆子、洋芋??紤]到自行車馱的糧食太重,父親決定走西路翻云夢山經(jīng)南斗村,再南下銅川返回富平。離開瓦渣嶺那天凌晨,山風(fēng)刮得格外的冷,父親推著自行車,前梁上搭著核桃、豆子、洋芋布袋,后架上馱著一口袋半玉米。升娃伯和福海伯相伴著父親,送了一程又一程。云夢山坡陡路窄,自行車前輕后重,父親用力壓住車把,升娃伯和福海伯在后面使勁推,沿著山路艱難前行,一直把父親送出十多里遠(yuǎn)的大崾崄墚,這時東方才漸漸露出曙光。再往南山路相對平緩多了,三人依依惜別。父親騎上自行車,馱著百八十斤重的糧食,順坡路直抵南斗村。
南斗村是云夢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沿溝一條老街道,幾家商鋪門前人來人往,使僻壤山鄉(xiāng)略顯得有些繁華。出了南斗村,山路忽溝忽墚,或騎或推走走停停,遇到大陡坡則寸步難行,父親只好先扛著糧食口袋往前挪一段,然后再返回推自行車,如此往返數(shù)次前挪,好不容易到了坡頂,腿早已軟的立不起身子。稍事歇緩又繼續(xù)前行,經(jīng)南古村至北村拐向西,沿公路至銅川,又折而東經(jīng)義興村、雙碑村、前河村、育齋村,攆太陽快下山之前,好不容易才走到上店。一路頂風(fēng)負(fù)重忍渴挨餓,人已極度乏困,正好路旁有一茶棚,父親將自行車靠在大樹下,要了一壺?zé)岵瑁统鰞龅冒鹩灿衩酌骛x,蘸著茶水勉強啃了幾口,卻仍干澀的難以下咽,只好喝了一肚子熱茶,又繼續(xù)趕路。前面是底店山,又名立地山,因山勢險峻拔地而起得名。
父親推著自行車走到底店坡頂,暮色中放眼望去,一條山路蜿蜒盤旋跌落,依山傍溝立陡奇險,若稍有疏忽發(fā)生趟坡,人和車就有墜落深溝的危險。父親不禁渾身打了個冷顫,從懷里掏出旱煙袋,接連抽了兩鍋子旱煙,才強打精神下底店坡。負(fù)重自行車到了陡坡處,重力慣性推著父親不住的向前滑。父親雙手緊握車閘,后腰頂著糧食口袋,雙腳用力蹬著路面,小心翼翼地緩慢溜坡。到了山嘴最險要處,只得交替挪動糧食口袋和自行車。等走到底店鎮(zhèn)時,天已烏咚黑了,街道上幾乎看不到行人。父親扳下自行車電磨機,隨著車輪轉(zhuǎn)動,車前燈便有了一束亮光。底店至流曲二十多里路,眼看快要到家了,父親心里登時輕松了許多,跨上自行車松開車閘,沿著下坡公路一陣疾行。不料在急拐彎處因慣性太大,自行車一下子沖出公路,跌翻在麥地里。 父親驚出一身冷汗,推開壓在身上的自行車,爬起來摸摸腿腳似乎無大礙,只覺得肋骨隱隱作疼。幸好自行車也沒耍啥大麻噠,重新推上公路扶好糧食口袋,又騎車一路南下,途經(jīng)瓦李、半條溝、西村、南崖、石灰道,沿蔡陽河大路直奔尚義村。
父親到家的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了,奶奶正盤腿坐在炕上拐線,聽見門響知道是我父親回來了,連忙起身端著煤油燈照亮,又吩咐我媽趕緊做飯。父親撂下自行車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竟累得一時沒話。母親端出一老碗干面和一黃盤酸菜,奶奶從抽屜取出辣子罐,剜了好幾筷頭油潑辣子調(diào)入飯菜中,父親滿嘴噴香的吃罷飯喝著煎茶,這才和奶奶說起山里和路上遇到的事兒。我那時年齡小還不懂得大人的辛苦,只是嘴饞的吃核桃,竟吃得一口的食氣。而奶奶和媽欣慰的是,二三月里家里能吃上玉米面饃和喝上玉米榛榛了!
就這樣前后斷斷續(xù)續(xù)七八年,父親已記不清往返瓦渣嶺多少次了,只記得那時候把家里所有能值點錢的東西,如皮襖、棉衣、棉被、水煙袋、水晶石鏡等,都拿去北山里換糧啦。那輛伴隨父親馱糧的加重自行車,也因過度載重幾乎散架了,單人騎都軟的直搖晃。三叔提起從云夢山馱糧路過十八里墚,連聲嘆息直搖頭,說:“唉!那路真難走啊,把人都累軟癱啦!”那年月象父親和三叔這樣騎自行車帶土布換糧,在我們那一帶并非個別現(xiàn)象,哪一家或那個時代過來的人,都有說不盡的辛酸。
俗話說:“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币郧案赣H偶爾說起去瓦渣嶺換糧的事,我和弟弟們都不以為然。前年五月,我們幾個兄弟和大伯大媽從外地回到富平,閑聊中父親和三叔說起瓦渣嶺帶糧的往事。因那里有爺爺奶奶的故居,又是大伯和父親的出生地,且三叔在“文革”時曾在那里呆過,大家便說去山里看看。第二天早晨,我們堂兄弟四人陪著大伯大媽、父親、三叔和三姑,自駕車一同前往云夢山瓦渣嶺。上底店坡時,車加大油門轟轟轟的緩慢爬行,我坐在車內(nèi)望著拔地而起的陡坡和斷崖深溝,心里就有些發(fā)毛,一直擔(dān)心萬一熄火咋辦?若是我,絕對不敢自駕車爬這山的。車過云夢山,有好幾處山路被雨水沖垮變窄,弟弟小心翼翼驅(qū)車行進(jìn),右側(cè)是深邃的溝豁,我心里便有一種懸空般的驚悚,手里捏了一把汗。好在弟弟駕駛技術(shù)嫻熟,一路有驚無險。
到了瓦渣嶺,原村落的老屋早已破舊凋零不堪,村口核桃樹下的石頭上坐著三位老人,木呆呆地瞅著我們,看面相都有七十歲左右了。父親一時也沒認(rèn)出他們是誰,三叔近前盯著戴帽子的老漢看了一會兒,驚訝地說:“這不是乃誰木?”卻叫不出名字來。又說:“我是從山外流曲來的?!蹦侨硕嗽斄艘魂噧?,這才認(rèn)出父親和三叔來,憨憨地笑著說:“多少年么見啦,都認(rèn)不得啦!”歲月催人老,當(dāng)年的玩伴已是暮年,有一種相見不相識的陌生。
我們一行人跟著父親沿北溝往里走,靠山畔有幾孔廢棄的破窯洞,再往北就是爺爺奶奶曾經(jīng)的家,老房早已塌架啦,斷墻殘壁內(nèi)雜亂的堆著幾根房檁和木柱,依稀還能辨認(rèn)出廚房和火炕的痕跡。父輩們故地重游,自然是一番感慨。正說話間,福海伯的媳婦聞訊走過來,熱情的招呼我們?nèi)ゼ依锖炔?。房屋還是過去的老瓦房,院落已有些破舊了。福海伯已過世多年,兒子也外出打工去了,只有嬸嬸留守在家管孫子。嬸嬸張羅著說要做飯,我們見嬸嬸年歲已大,且來的人又多,便婉言謝絕了她的好意。出得門來,三叔指著北溝對岸說:“兀噠些(哪兒)過去都住的人,那時候瓦渣嶺騾馬成群,人丁興旺,紅火得很著哩!”我順手望去,一片樹蔭半掩著幾家殘破的老屋,溝畔半人高的蒿草和棗刺叢中,半遮半隱著幾孔廢棄的破窯洞。如今老村大部分住戶都搬到溝對面平緩的山墚上去住了,那里有一片新蓋的平房。村里的青壯年也大都外出做工去了,我們在老村和新村總共才見到七個人,其中五個是留守老人??梢婋S著農(nóng)耕時代原生態(tài)生活方式的逐漸消亡,古樸的老村變得有些冷落。
當(dāng)我們兄弟陪長輩去了一次云夢山,才感受到那年月父輩們騎自行車上山帶糧是多么的艱難。回首往事,令人感慨萬千!感恩爺爺奶奶及父輩們所付出的艱辛!感恩瓦渣嶺純樸善良的父老鄉(xiāng)親!幸喜得是:一個嶄新的瓦渣嶺正在興起!
(2018.11.14寫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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