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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樟園】鄧敏| 至情至性的重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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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情至性的重光詞

——鄧?yán)蠋熤v《人間詞話》之十四

鄧敏

      王國維最喜歡李煜,也最推崇李煜的詞。因為從身世境遇角度來講,他最懂李煜這位亡國之君心頭所有的痛。李煜的詞也與王國維最心意相通。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評詞的標(biāo)準(zhǔn)最重要的一點是什么?不就是至純至真、至情至性嗎?他覺得從胸腔內(nèi)直接噴涌出來的詞是最可愛的,還帶著淋漓的熱血是最真性情、最強(qiáng)烈的文字。

      記得陳寅恪先生給王國維寫的碑銘最后幾句是這樣的:“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碑?dāng)時讀到此句,只覺得身為清華同事的陳寅恪給的評價好高。后來學(xué)習(xí)了司馬遷的《屈原列傳(選段)》,其文末也有類似的句子,“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現(xiàn)在將三個人放在一起比較,發(fā)覺他們身上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至情至性,他們無論是生活、情感,還是作品,都那么的真切赤誠,絕假純真。他們對自己所經(jīng)歷的、生活過的,所表現(xiàn)的文字都那么認(rèn)真,投注了整個生命的熱情,甚至血著人生,所以,推此志,共三光永光,與日月同輝。

      《人間詞話》第十四則評價“李重光之詞,神秀也”。“神”是神采風(fēng)韻的意思。第十四則里先是“句秀”,繼是“骨秀”,終為“神秀”。我想“神秀”當(dāng)不僅有辭藻,有句子,有結(jié)構(gòu),有脈絡(luò),應(yīng)是內(nèi)外兼修,形神兼?zhèn)涞拿篮?。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未刊手稿與補(bǔ)錄稿》中,有這么一段話:“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shù)人而已?!庇纱丝磥?,所謂“神秀”,是指既要在全篇上渾然天成,又要在詞句上美不勝收,篇句兼得,境界高遠(yuǎn),充滿感動力量的作品。下面欣賞李煜那篇膾炙人口的《虞美人》。

虞美人

【五代】李煜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是一篇杜鵑啼血之作,沉痛深恨,雄奇幽怨。相傳也是李煜的絕命詞。李煜在囚禁汴京近三年的生日那天,在寓所命故妓奏樂唱此詞,聲聞于外,為宋太宗趙光義得知,怒賜牽機(jī)藥毒死。作為一個亡國之君,又在幽囚中歷經(jīng)了非人世所堪的折磨和凌辱,寫這首詞的時候,李煜恐怕就已不復(fù)在意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了,何況是高聲作樂呢?他選定生辰這個特殊的時日,為自己演繹一曲生命終結(jié)的悲歌。他終于可以在樂入高潮、酒到酣暢、情至盡哀時,遂了自己的心愿;終于可以魂化明月,夜夜照見故國樓臺了;終于可以不再面對現(xiàn)實中的種種不堪,大大方方,痛痛快快唱一曲為故國所填的歌謠;終于可以不必遮遮掩掩,隱忍悲戚;終于可以放聲痛哭一場……所以,這是一首痛哭出聲的詞,是一首一字一血的詞。陳廷焯《云韶集》中評該詞:“一聲慟歌,如聞哀猿,嗚咽纏綿,滿紙血淚。”

      人的嚎啕痛哭、放聲悲歌之情,是爆發(fā)式的,如江河決堤,一瀉千里。所以,整首《虞美人》的情感是奔流不絕、氣貫長虹的,中間沒有停頓,沒有遲緩,沒有折拗,前句連著下句,下句帶出后句,如瀑雨川流,文脈相連,自然奔放。由問始,以答終,自始至終,詞人在捶胸頓足,在痛嚎中自問、自責(zé)、自悔、自恨……

“春花秋月何時了”,何時能了?只要活著,一日未了,永生未了?!靶亲蛞褂謻|風(fēng)”,又刮起東風(fēng),又是一年新春到,可“我”卻再無勇力去推窗見曉月,出戶近春色了。這時候,南方的花應(yīng)該開得更多、更艷了吧??蛇@一切與“我”這個斷送了“花好月圓”的亡國之君而言,又有什么意義呢?只是徒增煩惱罷了,恐怕若春花有知,亦當(dāng)在清風(fēng)明月下嘲笑“我”的懦弱無能;故國的雕欄玉砌也應(yīng)在歷史煙塵中嘆息“我”這個不孝兒郎為何還茍活于世吧?!按夯ㄇ镌潞螘r了”,了卻世間萬千愁。

      “往事知多少”,多少往事夢魂中,一夜夜,不能寐,不成眠。多想一遭睡去永不醒,魂歸故里永相隨,可罪孽未滿,苦痛未盡,半夜醒來,淚濕枕巾,再難入夢,聽著一夜東風(fēng),強(qiáng)挨到天明。天明又如何?白日里的庭前花樹,于“我”有意義嗎?月夜又怎樣?“我”又有何面目去應(yīng)對、去回首故國往事??蓢@,故都猶在,亭臺樓榭不變,而故國已不存,朱顏也易改。時間、人世、江山,一切都在變與不變之中,唯有愁情不管江山永恒、人世幾度變遷,它都如一江東流水,洶涌澎湃,永流不盡,不可逆轉(zhuǎn)……誰人知道,“我”的痛有多少,我的恨何時是盡頭。

      王士禎在《花草蒙拾》中言,“鐘隱(李煜)入汴后,‘春花秋月’諸詞,與‘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一帖,同是千古情種,較長城公煞是可憐?!遍L歌當(dāng)哭,《虞美人》是通篇一氣盤旋,曲折動蕩,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泣血詞,被前人譽(yù)為“詞中之帝”。這首詞悲情一貫而下,一瀉千里,渾然天成,有整篇的神韻;首句以問起,末句以問答,吐露心中萬斛仇恨,中間兩句郁悶滿胸,句句佳句,句句警句?!皣也恍以娂倚?,賦到滄桑語始工”(清·趙翼《題遺山詩》),正是有這樣痛徹心扉的感情,才成就了李煜詞的“神秀”和“有篇有句”,讓這個亡國之君“在詞中猶不失為南面王”(明末清初韻學(xué)家沈謙《填詞雜說》)。

      《人間詞話》第十五則寫道:“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允侨松L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前面寫馮延巳時,也提到“眼界”這個詞。馮延巳是李煜的老師,南唐詞較西蜀詞稍晚,這里面有一個嬗變的過程。從溫詞到韋詞,尤其是到馮延巳、李璟的詞在風(fēng)格上的確有很大的變化。這種詞風(fēng)漸變,吐屬清華,到了李煜這里,尤其是他降宋后寫的詞,完全擺脫了“花間”舊體的情致纏綿,而是簡潔明快,直抒胸臆,滿腔恨血,噴薄而出,將一己的深仇痛恨呈現(xiàn)出世人皆有的情懷,呈現(xiàn)出博大的氣象,這些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李煜變伶工詞為士大夫之詞。他詞中宏大的意境,直抒胸臆的情感抒發(fā)方式,也直接影響了宋代“豪放派”的詞人。也就是說,到了李煜這里,不僅是詞的眼界始大,詞風(fēng)始變,而且開啟了雄奇豪邁這一派的詞作。

      周濟(jì)是清代詞論家,詞人。他在《介存齋論詞雜著》中對溫、韋、李三人有一段評價。“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yán)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yán)妝也。端己,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在這段話中,周濟(jì)用美女的裝扮來比喻三人詞的特點。溫詞是濃妝,韋詞是淡妝,李煜是“粗服亂頭”。王國維將周濟(jì)的意思理解錯了。周濟(jì)的本意是說,濃妝好,淡妝好,美女哪怕不化妝,“粗服亂頭,不掩國色”。美女是因為她天生的美而美,美在自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周濟(jì)借自然美來形容李煜詞的特點,也不失公允。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和“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分別是李煜《相見歡》和《浪淘沙》中的名句,《金荃》和《浣花》分別指溫庭筠和韋莊的兩本詞集。從詞的眼界和抒情性角度作比較,溫詞和韋詞的確氣象不逮。

相見歡

【五代】李煜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李煜的詞語言自然精煉,具有很高的概括性?!傲只ㄖx了春紅”,不用麗詞雕琢林花,不必細(xì)致描繪落紅,只大筆一揮,春光便簌簌墜落?!爸x了”,便是春紅消退;“謝了”,便是林花不再著枝;“謝了”,便是春光一去不返。接下來一句“太匆匆”,太自然,好像替所有感嘆時光匆匆的人發(fā)出的一聲嘆息。但經(jīng)歷了千百世,也只到李煜這里,才由他一個傷心之人自自然然地從胸腔里傾吐出來。極過自然的東西,恐怕多來之不易,經(jīng)幾百世幾百代更迭,才有如此凝練、極具力量的兩句喟嘆“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只是林花謝得太匆匆,恐怕還不足以催人淚下。這是自然現(xiàn)象,無論林花開多久,終有一天會花褪殘紅。生命短暫,這是誰也躲不過的。生命流逝的悲傷,是令人悲傷。但是人人共擔(dān)的悲傷,卻也尋常。若在共有之悲傷、難免之悲劇命運(yùn)里,更加重一層風(fēng)霜雨雪呢,更添層層嚴(yán)相逼呢?這樣的人生悲劇性是不是更為強(qiáng)烈,痛苦的程度更濃厚呢?“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是互文句,不僅有時序的原因在里頭,不僅有林花自然盛衰開敗的規(guī)律在里面,事實的真相是,林花如此匆匆謝是因為朝來、晚來、從早到晚不停息的寒雨和風(fēng)在摧逼。原來,這“太匆匆”里有個殘忍的緣故。假若沒有“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呢?這是李煜降宋幽囚后寫的詞,所以“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已成其不可逆改的命運(yùn)。所以,“無奈”二字中包含了幾多無力護(hù)持、無計回天的深深哀怨??!

      這首詞寫傷春,寫別離,每每都是大境界,大沉痛。李煜“以人類感情為一己之感情”(王國維《苕華詞又序》),又將一己之感情融鑄出人類的共通情感,以一己之痛入骨髓發(fā)抒出人類共同的苦痛。讀來也就尤為的“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了。由上片風(fēng)雨瀟瀟、春紅落盡到下片女人梨花帶雨、脂淚相留,既傷感又嬌美。如此美麗,卻留他不??;如此傷心,借酒消愁卻愁更愁。幾時能夠重逢呢?

      上片尾句“無奈”于非人力所及的摧折,下片呢?“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人生悲歡離合,如“月有陰晴圓缺”、如“一江春水向東流”一樣是天成定律,是無可更改的,是自然如此的。所以,想要重逢的愿望也只能又是一種無奈。“朝來”“晚來”,講人生愁怨的綿密頻繁;“長恨”“長東”,講悲劇宿命的恒久難違。深讀至此,腸斷無疑,沉哀入骨。

      此詞上下片都脫自杜甫的“林花著雨胭脂濕”句,卻能將林花、寒雨、胭脂淚、東流水幾個相關(guān)意象聯(lián)系起來,通過心理連結(jié)和聯(lián)想、想象共同巧妙表達(dá)了人類沉痛已極的別離之情。正如譚獻(xiàn)在《辭辨》中所言,是“濡染大筆”,非后主天才橫遭此禍不可得也。

浪淘沙

【五代】李煜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如果前面《相見歡》寫春花落盡傷別離,是人類共有之情,容易引起共鳴,而這一首《浪淘沙》李煜的個人色彩更濃了,完全表達(dá)自己的亡國之痛和囚徒之悲,為什么也會這么深入人心呢?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白描入景,依然是寫得自自然然、輕輕松松,不著意用力,但此中哀婉纏綿卻無人能及。夢里不知,半生富貴,片刻貪歡,醒亦如夢,惝恍迷離。

      “獨自莫憑欄”,是自語,也在告誡。登高憑欄使人愁?!盁o限江山”對李煜而言,故國疆土是他心頭永久的痛;而對普通人來說,“無限江山”卻是遼遠(yuǎn)無際,無邊無涯。有了“無限江山”,之后的“別時容易見時難”就頓然有了一種被拋入茫無際涯的別離之苦和恒久無盡的思念中的感覺。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又是一句極有開創(chuàng)性的大境界詞句。水流花落的動態(tài)感,使“春去”變得極具體生動,也極富有表現(xiàn)力?!傲魉浠ù喝ヒ病保浠魉畱K敗也。“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個句子讀起來很奇怪。一讀覺得沒讀完,如鯁在喉;二讀覺得沒讀盡,好像還有什么意思要說;三讀覺得沒讀夠,還想一讀再讀……其實,這句話是永遠(yuǎn)也讀不完、讀不盡的。簾外潺潺流水自天上至人間,林中簌簌落花自天上至人間,五更春寒充塞天上人間,無限別情填滿天上人間,憂愁傷感不也一樣長長久久、滿滿當(dāng)當(dāng)、無窮無盡地彌漫于天上人間嗎?所以,才有了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的無奈,才有人生長恨水長東的悵然啊。這是任誰也擺脫不掉的深廣沉重的哀愁?!傲魉浠ù喝ヒ?,天上人間”,極白描的語句表現(xiàn)極度的痛苦,極開闊的境界賦予極撼動人心的藝術(shù)魅力,這樣的詞難道不“眼界始大,感慨深邃”嗎?

      李煜為什么能寫出如此至情至性的詞呢?王國維在《人間詞話》第十六則中是這么解釋的,“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边@句話是說,李煜自始至終有一顆童真之心。由于他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一顆真心未受世俗沾染,也沒有權(quán)謀機(jī)變之心,所以他單純真誠,面對突如其來的命運(yùn)巨變和國破家亡,他像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一樣,只知道撕心裂肺地痛哭。而這種不加掩飾的哀戚之情,正是詞這種抒情文體所最需要的。王國維借此也是在表達(dá)他關(guān)于詞作的一個理念,亦即詞人創(chuàng)作是純情的,需要有一顆絕假純真的赤子之心,需要排除世俗雜念,專心、專力于抒情,這樣的詞才能夠?qū)懙蒙羁?,有感染力?/p>

      《人間詞話》第十七則中王國維又說,“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边@句從閱世角度補(bǔ)充了第十六則中的觀點。寫《水滸傳》、《紅樓夢》這樣的小說,需要作者有豐富的人生閱歷,需要作者對人世有冷靜的體察、理性的觀照和透徹的認(rèn)識,這樣在創(chuàng)作時才能擁有取之不盡的材料,才能應(yīng)對紛繁復(fù)雜的變局。小說家是客觀之詩人,而詞人是主觀之詩人。主觀當(dāng)是重情感的,正因為李煜有一顆赤子之心,他性情熱烈、敏感;他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對世事看不透,他性情至真至純,所以大難來臨時多憑純真強(qiáng)烈的感受,任縱純粹地直抒內(nèi)心的悲痛。這樣單純、原始的情感抒發(fā)正好可以傳達(dá)人類共有的情感體驗,表現(xiàn)人類最本質(zhì)的情感,而這也恰恰是詞最需要的——“真景物、真感情”。

      《人間詞話》第十八則中寫道,“尼采謂:‘一切文學(xué)余愛以血書者?!笾髦~,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耙匝獣摺敝械摹把迸c杜鵑啼血的凄切程度與血淚控訴的強(qiáng)烈程度有相近之意吧?!耙匝獣摺碑?dāng)是指發(fā)自肺腑、至情至性的文字。王國維前幾則所說的“赤子之心”和“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的理論主張與此都是一脈相承的,都意在強(qiáng)調(diào)李煜詞中性情的真摯動人。

      接下來舉與李煜有同樣境遇的宋徽宗的詞進(jìn)行比較,兩人才華相當(dāng),也一樣遭受亡國被俘的命運(yùn),為什么寫出來的詞格局和境界卻不一樣呢?原來宋徽宗的詞只是自述身世,跳不出個人的愁怨;而李煜的詞已上升到人類共有的高度,擔(dān)荷著普世的人生悲愁。所以給讀者的感受和心靈沖擊力也是不一樣的。下面就對比分析宋徽宗的《燕山亭》與李煜的《相見歡

·無言獨上西樓》,來具體感受兩者思想境界的不同。

燕山亭·北行見杏花

【北宋】趙佶

裁剪冰綃,輕疊數(shù)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fēng)雨。愁苦。問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yuǎn),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jù)。和夢也,新來不做。

      這首詞最大的特點是工筆細(xì)描,寫杏花如此,寫離愁也是如此。上片寫杏花的美,一層一層摹寫,一層一層暈染。起首三句,慢工精雕杏花的形態(tài)、色澤。接下來三句,以比擬、襯托手法表現(xiàn)杏花的嬌艷動人、芳香四溢。寫杏花的這六句凸顯了宋徽宗詞精工通真的特點,具有工筆畫的意蘊(yùn),若換成李煜來寫,高度概括,唯“春紅”二字。

      將杏花寫得如此鮮活逼真、如此美艷,其實是為了引出“易得凋零”句以下的自怨自憐。宋徽宗被俘北行所見之杏花就如同自己的命運(yùn)一樣,花易凋零一層打擊,無情風(fēng)雨一層打擊,院落凄涼又是一層打擊,層層摧折,愈轉(zhuǎn)愈深愈痛,可以具體想見作者面對滿院杏花殘敗時的情形。上片如此工筆描繪,放在李煜一句“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就足矣。

下片寫離愁,也是寫得層層疊疊,千回百折。寫雙燕襯孤棲一層,燕不會人言語一層,天遙地遠(yuǎn)望不見故宮一層,夢里思量一層,和夢也做不成一層,層層哀嘆,由期望到失望到絕望,亦寫得愁腸百結(jié)、蕩氣回腸。下片依然細(xì)筆描摹,精工刻畫,層層渲染。況蕙風(fēng)云:“‘真’字是詞骨,若此詞及后主之作,皆以‘真’勝者。”不過,宋徽宗的“真”是細(xì)膩的真、具體的真、個體的真,給李煜寫則如潑墨畫似的,“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相比,李煜詞揮毫潑墨,大氣磅礴,語言也更有力度,情感直擊人心。

相見歡

【五代】李煜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李煜的這首詞婉約中出之以疏宕,他真是一位天才型的詞人,每每用極自然、極白話的語言,卻能淡淡幾筆極精準(zhǔn)有力地刻畫出詞中的意境,深致委曲地傳達(dá)出詞人的情感。像這首婉約風(fēng)格的詞,明明后主借思婦之口道離愁別緒,你還是能讀出深層次的亡國、別國之恨。后主將自己的切膚之痛滲透進(jìn)文字中,讓你更進(jìn)一步深味痛的滋味,又借此聊慰讀者自己的深愁。每個人在經(jīng)歷困苦時,都覺得自己是最痛苦的那一個。但普通人能知不能言,后主詞恰恰成了人們的代言。他將那種最為強(qiáng)烈、程度最深的痛用高度精煉又形象的語言表現(xiàn)了出來,從此人們不光能知還能言了。

      “無言獨上西樓”,不能言,也不想言,更無人言。西樓所見,殘月如鉤,梧桐,深院,清秋,滿眼寂寞蒼涼,還有一位幽囚中的詞人。眼中所見,即是心中所感?;揸缘囊梗拈]的院落和滿眼滿心的愁,使人壓抑到說不出話來。這樣的夜,只合寂寞,就該無言,無言無所不言。

      怎么說呢?“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分明紛亂到理不清也斬不斷的地步了,說又無緒,不說它又紛紛擾擾、糾纏不休。張口欲言,欲言又止,“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長嘆一聲,“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其他再無言語。陳廷焯《詞則·大稚集》中評該詞,“哀感頑艷,只說不出?!薄对粕丶分杏衷疲骸捌鄾鰶r味,欲言難言,滴滴是淚。”

      李煜在人間所受的歡樂悲苦,尤其是悲苦,仿佛是造物主特別安排這個人去受此種種極端性的辛酸苦楚。他前半生有過多少享樂,后半生就加倍遭受多少苦痛,于是借他之口道出人所不能言的愁苦。從此,人們不再痛不能言,愁不善語了。從此,人們在疾痛慘怛時,終于可以借“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或“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或“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等句一吐心中的塊壘了。李煜的詞是血書之詞,是擔(dān)荷人類苦痛之詞,是共三光而永光之詞。



編輯:蔡兆霞

校對:吳中揚(yáng)

長按識別,關(guān)注珠溪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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