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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灰窯“渡劫”

陳子華

一

1965年，因失學(xué)而萬念俱灰的我，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消沉，心智慢慢復(fù)蘇。既然此生無緣光彩奪目的瑰寶，就蛻變成平凡樸實的石頭吧。一塊山間野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諳風(fēng)花雪月，不爭天地乾坤，踏踏實實穩(wěn)穩(wěn)重重一輩子罷。何況天下年少失學(xué)不止我一個人！我也并非專屬成龍成鳳之類！在這“廣闊天地”里，或許也能活出平凡人的精彩！這樣想想，心情也就開朗許多。

農(nóng)耕學(xué)徒第一年，我學(xué)會了犁田，熟悉了多種農(nóng)活。當(dāng)秋風(fēng)颯颯吹起，又經(jīng)歷了整個石灰燒制過程。

石灰，是生產(chǎn)隊一種非常重要的物資。那時，水泥還是十分稀罕之物，人們建房屋打墻基，修水庫筑水渠，都離不開石灰。當(dāng)然，石灰最大的用處還是撒稻田。水稻秧苗插入大田，往往“發(fā)秋”，不能立即返青，秧苗很難發(fā)出新根，病懨懨的，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特別是那種長年積水的“冷浸田”、“鴨屎泥田”，甚至爛根死苗。這時在田里撒上石灰，就會出現(xiàn)奇跡般的效果：秧苗迅速長出粗壯白根，蔥綠展葉。胡子隊長告訴我，撒了石灰的田里，禾苗長勢好，少病蟲害，而且谷粒飽滿。

生產(chǎn)隊插完田，緊接著就撒石灰。擇無風(fēng)且霧水大的的早晨（石灰飛揚少，上葉多），婦女和次等男勞力用糞箕把石灰挑到田基上，每畝三四擔(dān)。精壯男人則一手把滿滿一糞箕石灰挾在腋下，一手均勻地把石灰撒進田里。撒石灰是非常繁重的體力活，負(fù)重勞作，辣眼睛，還嗆得喘不過氣來。特別是石灰粉末沾在腿腳手臂上，會腐蝕皮膚，形成一個個經(jīng)久不愈的傷口。所以撒石灰的人似乎像是舊社會的“傷兵老爺”，脾氣大的不行，似乎可以隨便對挑運工們頤指氣使：“挑過來，這里還要！”沒長眼睛？挑那邊去！

脾氣最大的是胡子隊長的弟弟堯西滿滿。我把一擔(dān)石灰挑到他指定的地方，討好地問“滿滿，這石灰里不含氮磷鉀，為什么對禾苗那么大的作用？”堯西滿滿一臉嫌棄地瞥我一眼：“朝朝代代這么做，就你來盤根根！書呆子！”

我沒有理會堯西滿滿的鄙夷，媽媽說的，不要在乎別人的厭棄，堅持自己堂堂正正做人！只是心里琢磨：石灰對水稻到底起什么作用？一定要弄清楚！我向胡子隊長提出：讓我參加燒石灰的全過程。胡子隊長顯然很滿意，答應(yīng)讓我從最初的“打礶子”開始。

生產(chǎn)隊每年都用冬閑季燒一、二窯石灰。燒石灰工作量很大，時間也拉的很長。前期準(zhǔn)備工作有：預(yù)備石灰窯、打“礶子”、砍窯柴和做煤球。石灰窯建在高土壙邊，像一個巨大的漏斗，口徑三四米，深約二米五。底部一垂直洞口，接通從壙下橫挖進來的坑道，成為“窯門”。開一孔新窯不容易，一般是利用多年的老窯?！按虻e子”，就是找到便于開采挑運的石灰?guī)r，用火燒、鋼釬撬、爆破、礶錘敲打等各種辦法，把巖石破碎成十幾斤二十幾斤的大石塊。礶錘重二三十斤，我當(dāng)然沒那個力氣，只幫著把打好的“礶子”搬到一邊碼起來。接著砍窯柴和做煤球，我都能跟著做。燒一窯石灰需要礶子三四百擔(dān)，煤炭三千多斤，柴草一百五六十捆。當(dāng)?shù)e子、干燥煤球都挑運到石灰窯四周，干燥窯柴也運到壙下窯門邊堆積起來，就開始裝窯了。裝窯是技術(shù)活，第一層“拱門”是否結(jié)實通風(fēng)，每一層礶子和煤球厚度的合理安排，是這一窯石灰成敗的關(guān)鍵。我默默記下每一道工序要點，細(xì)心地觀察著胡子隊長、堯訓(xùn)滿滿、堯西滿滿這些“行家里手”的每一個動作。

裝窯歷時一整天。天黑后，開始點火燒窯。四個人，堯訓(xùn)滿滿帶班。分做兩班輪流作業(yè)。堯訓(xùn)滿滿讓我跟他一班，從點火、上柴、封窯門到窯頂“放火”、“走火”、“壓火”、最后“封頂”，一道道工序，詳細(xì)給我講解，給我示范。天亮?xí)r，我感動地對堯訓(xùn)滿滿說：“滿滿，與君一宿話，我也成師傅！”堯訓(xùn)滿滿嘿嘿地笑，朝著走來“看火”的胡子隊長伸出手：給你帶出一個好徒弟，快拿旱煙來……

二

一條新修的水渠，彎彎曲曲幾十里，從金橋水庫逶迤過來，灌溉著下游四五個生產(chǎn)大隊的農(nóng)田。水渠維修需要石灰。于是，就在我燒過第一窯石灰之后不久，由我們金河、羅家、黃泥三個生產(chǎn)大隊共同抽調(diào)人手，要合燒一窯石灰。

石灰窯在一個荒涼山腳下，偏僻陰冷，人跡罕至。人們傳說，那里鬧鬼，天黑后沒人敢單獨前往。向北向東，三里路外才有人家。向南向西，則是連綿的荒山野嶺。

黃昏前，窯裝好了，灰青色的石灰石塊超出窯面，堆出一個巨大的半球形。半球形外殼又稀疏壓上一層帶草根的泥塊。窯孔北方一側(cè)，預(yù)備了三氹泥巴，每氹都五六十擔(dān)黃土加水踩成。泥巴是給晚上燒窯者“封火”用的。

領(lǐng)隊的在召集各生產(chǎn)隊頭頭推選出晚上燒窯的人。領(lǐng)隊的叫陳遠(yuǎn)蒙，一個很正直也很健美的中年男子。陳遠(yuǎn)蒙同志是羅家大隊人，公社干部，公社安排他管理水庫水渠事宜。

胡子隊長問自己生產(chǎn)隊誰愿意留下？沒人吭聲。這不奇怪，以往隊里燒石灰，地點都在自家院子附近，都自己熟人。隊里還送一個較豐盛的晚餐。一邊燒窯，一邊喝酒，一邊談古論今，好不痛快！而這里人生地不熟，陰森可怕，又沒有晚餐福利，當(dāng)然沒人愿意留下！胡子隊長把眼睛轉(zhuǎn)向我，我點點頭：我留下吧！

等被留下的四個人集中到窯邊，人們傻眼了。有人哈哈大笑：“四個都是鬼崽崽”！我看看那三個，都是比我還小的“鬼崽崽”，并且都不認(rèn)識！只聽說其中一個稍大的叫“奶豆腐”，羅家大隊的娃仔，這個別致的乳名讓我記住了，那副機靈的樣子也討人喜歡。

陳遠(yuǎn)蒙同志無可奈何地問我們：你們燒過窯嗎？胡子隊長指著我說：他會！隊里的窯是他燒的。

陳遠(yuǎn)蒙同志看看我，又認(rèn)真地打量著，大概從我的長相猜到了我的身份?！澳闶切浅乩陷呑拥尼蹋俊蔽尹c點頭。他笑了：好，今夜你當(dāng)師傅！

我對另外三個“鬼崽崽”說，我們馬上回家吃飽飯，天黑時趕到這里。晚上冷，多加件衣服！

天完全黑下來時，我們亮著手電，從不同方向趕回了石灰窯。隆冬的天氣，滿天星星閃著寒光，夜風(fēng)吹起，驅(qū)散了夕陽留下的一點點余溫。

“太冷了，我們提前開火吧！”我忽視了堯訓(xùn)滿滿的話：“二更天才開火，天明時開始封窯頂”。提前開火，天亮前會夠忙活的！

我們分了工。我和“奶豆腐”各帶一個小“鬼崽崽”，我先示范，上第一班。找一捆干燥的柴草，點燃了，用三四米長的大火叉慢慢推進垂直爐膛。柴捆熊熊燃燒起來。不等爐膛火勢減弱，又慢慢推進第二捆柴。五六捆柴燒過，爐膛爍熱了。我示意助手把柴捆順著坑道扔過來，我站在另一側(cè)，長叉一挺叉起，邁步向前，口里喊著“一、二、三、四，起！”柴捆穩(wěn)穩(wěn)直立爐膛中，劇烈燃燒的巨大火舌，洶涌向上鉆進了窯膛中。我一邊示范，一邊講解燒火要點：動作干脆利落，進料不早不遲，爐火連續(xù)不衰！三個小“鬼崽崽”聽的心悅誠服！

換下班來，我上窯頭查看，一陣陣煤球燃燒的香味撲鼻而來?！芭椋　备G里深處傳來沉悶的響聲。我知道，底層煤球全部接火，第一層礶石開始受熱炸裂了。

半夜時分，柴草燒得只剩下十幾捆。站在窯頭，感覺到了窯里的熱氣。聽窯里的炸裂聲，中層礶石已經(jīng)爍熱紅透。我估計，再過二三個小時，窯面可以從下沿開始封火。

我讓大家停止燒火，并把爐膛里的爍熱灰燼全部掃除出坑道，讓爐膛盡快降溫。冷冽的北風(fēng)灌進坑道，爐膛很快冷卻了。我?guī)е蠹野咽Ｏ碌牟癫莅徇M坑道盡頭碼好，塞的緊緊的，堵住了窯洞進風(fēng)口。這叫“封窯”。這樣才能在窯膛里形成高溫，足以把石灰?guī)r燒成生石灰的高溫。這也就是化學(xué)老師說過的，把碳酸鈣煅燒成氧化鈣的過程！

我繞著窯頭轉(zhuǎn)了幾圈，心想等火舌從窯面伸出，就可以見火壓火。但那還需要幾個小時，不如先讓大家休息一下。就說：你們找個避風(fēng)暖和的地方，睡一會吧。到時我叫醒你們?？墒潜憋L(fēng)呼呼吹著，哪有避風(fēng)之處？連坑道都是冰冷的！“奶豆腐”發(fā)現(xiàn)窯頭邊正南一側(cè)的草地，北風(fēng)被窯頭阻擋，而窯里源源冒出的熱氣伏地而來驅(qū)走了寒冷。高興地說：這里好暖和好舒服！率先躺下，三個人很快沉睡了。

我又繞著窯頭走了幾圈，聽聞著窯膛里隆隆的燃燒聲，不時發(fā)出的爆裂聲，想象著里面正發(fā)生的劇烈演變。不由想起了明朝于謙的石灰詩：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吟哦幾遍，不禁感嘆，要留清白在人間還真不容易，需粉身碎骨??！

看看奶豆腐們已經(jīng)熟睡了，也走過去跟他們一起躺下。他們睡在里邊，暖氣大，我不好去擠他們，就在一邊躺著，不時有冷風(fēng)“光顧”，睡得不踏實。然而我不知道，這一睡法，差點讓我們四個都命喪黃泉！

三

睡夢里，我覺著自己身子輕飄飄的，能飛起來，飛到了半空中。一會兒，又感到自己沒一點力氣。發(fā)現(xiàn)是在歸返母校的路上，前面有陡坡，是學(xué)校后面的白石嶺，翻過去就到了學(xué)校?？墒俏以趺匆策~不動腳步！心里一急，醒過來了！睜開眼，感到了窯頭一片亮光，好多地方竄出了長長的火舌！

不好，走火了！我翻身而起，喊一聲：“都起來，走火了！”不料，話剛落音，自己一個趔趄栽倒，一陣頭昏眼花，喘不過氣來。我又爬起來，用力推奶豆腐他們，沒一個醒過來?！霸趺此倪@么死？”我感到不能再耽誤時間，先自己壓住窯火再說。我四肢無力，掙扎著走到窯頭北側(cè)泥巴氹邊，抓起耙頭，開始挖泥壓火。然而，那耙頭無比沉重，勉強挖了泥巴，幾乎沒有力氣提到窯頭上去！才糊了幾耙頭，就不得不停下來急劇喘氣！“我這是怎么了？怎么一下子沒一點力氣了？”不行！走火面積越來越大，必須盡快壓??！我咬著牙，渾身顫抖著，一耙！一耙！又一耙……

石灰窯，下面坑道?；鸱飧G之后，依靠窯膛煤球自燃產(chǎn)生熱量。上層煤球燃燒前，要“放火”。當(dāng)火舌開始竄出窯面，就要壓火，阻止熱能外泄。這“放”和“壓”，需看情況靈活把握，處置不當(dāng)，石頭不能完全燒透，燒成“夾心石”，變成半成品。

終于，約三四個平方的走火面積被我壓住了。

我扔掉耙頭，癱坐在泥氹邊，大口喘氣。四肢酸軟，頭痛欲裂。除了喘氣，動都不想動。過了好久，覺著心跳平靜些了，體力也在一點點恢復(fù)?？粗瓱煼瓭L熱氣騰騰的窯頭，心思又回到了學(xué)校的化學(xué)課堂。默念著碳酸鈣高溫下分解成氧化鈣加二氧化碳的分子式。又想起煤球（碳）加氧燃燒產(chǎn)生二氧化碳的分子式。對了，坑道被封住后，窯膛氧氣不足，會產(chǎn)生一氧化碳……一氧化碳？！驀然間，一絲悟覺讓我驚恐不已——我們睡的地方，不就是被二氧化碳和一氧化碳?xì)怏w籠罩著嗎？我們吸進的是……？！我是煤氣中毒了？那……奶豆腐他們??！

我嚎叫一聲，跳起來，發(fā)瘋般沖到他們身邊，又喊又推，他們沉沉地一動不動！

我明白了，我睡在外邊，不時有冷風(fēng)調(diào)節(jié)，呼吸的不全是煤氣，中毒輕，所以我醒了。他們?nèi)齻€睡里邊，完全被煤氣籠罩！

必須讓他們立即脫離有毒氣體！我開始拖拉他們，可是我手腳無力，費了好大的勁，根本拖不動！我喘息著，想著辦法。時間久了，不僅他們危險，我也會重新中毒！

借著窯頭光亮，我看到白色煙霧從窯頭冒出，在北風(fēng)吹拂下，掠過我們睡覺的草地，然后揚向南方的山嶺。“土壙下是安全的！”我頓時有了主意，用力把他們向下翻動。草地是斜坡，把人向下翻動容易多了。我費盡了力氣，終于把三個都翻到了土壙下。

我也滾到壙下，把他們仰面擺正。他們沒一個醒來，沉沉地睡著。他們死了嗎？他們會死嗎？我害怕極了，大聲呼喊著，用力推拉著。我站起來，朝著北方和東方的村莊輪番呼喊：救命??！有人嗎？快來人?。?！可是，呼呼的北風(fēng)，把我弱小的呼喊聲刮向了天空，刮進了荒山野嶺！

我哭著，一邊不停地輪流給他們拉手，擺動身體。突然，我看到，奶豆腐似乎動彈了一下！我猛地想起什么，一把抓起他的手腕，模仿老中醫(yī)先生的動作，好久，終于感覺到了脈搏的微弱跳動！馬上又摸另外兩個，也摸到了脈搏！“他們活著！”我狂喜著擦干眼淚，繼續(xù)給他們拉手臂，搖動腿腳。他們不會死的！化學(xué)老師說過，煤氣中毒的人，只要脫離毒氣，就會慢慢蘇醒！

繼續(xù)擺弄他們的手臂，拉起，放下，拉起，放下……

再次摸他們的手腕，感覺到他們的脈搏更有力了。

窯頭傳來連續(xù)清晰的炸裂聲，知道最上層礶子已經(jīng)上溫。抬頭看到紅光閃爍，又該上去壓火了。我爬上土壙，抓起耙頭。我的體力恢復(fù)很多，能堅持挖泥上窯了。明白了事情緣由，我注意著在窯北挖泥時大口呼吸，轉(zhuǎn)到窯南就屏住呼吸。不能指望他們?nèi)齻€，他們活過來就是萬幸！我得一個人完成壓火封頂工作，累死也要完成！否則渠道上的損失是巨大的！只怪我太心急，沒遵循堯訓(xùn)滿滿“二更天才開火”的話去做，開火太早。咬著牙，一耙，一耙，又一耙……

東方天空魚肚白了，三氹泥巴被我挖完，窯火完美壓住。只等大人們來工地挖干細(xì)土最后封蓋了。昨晚的窯火來的整齊，來的旺盛，放壓及時，一定是一窯上等石灰！

我喘息著，拄著耙把子站穩(wěn)，看向壙下，三個“鬼崽崽”都醒了！奶豆腐揉著腦殼問：我尼何瓜在果里（我們怎么在這里）？！我腦殼好痛！

我內(nèi)衣汗透，渾身泥漿，寒風(fēng)中冷颼颼的，顫顫發(fā)抖。心驚膽戰(zhàn)地想：我“渡劫”了！心里滿是后怕和慶幸！抬頭眺向東南方向，翻過幾座山，是我的家。媽媽在做早飯了嗎？

媽媽，我餓了！

作者簡介：陳子華，網(wǎng)名：與山水同樂，邵陽縣金稱市鎮(zhèn)人，生于1948年冬。中學(xué)高級英語教師，金稱市鎮(zhèn)中學(xué)校長。愛好文學(xué)、攝影、花卉、養(yǎng)蜂。退休后在湘南各地轉(zhuǎn)地養(yǎng)蜂，撰文寫詩，聊以自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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