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走多遠(yuǎn),家鄉(xiāng)總是我們最溫暖的牽掛Hometown Sheqi
給在外打拼的家鄉(xiāng)游子一個寄放心靈歸宿的地方
鄉(xiāng)土文學(xué)
【NO.1723】
奶奶自幼虔心禮佛,對生死有自己的理解,是個相當(dāng)通透的人。
七十多歲的時候,奶奶的身體還很硬朗,家里到鎮(zhèn)上十來里路,奶奶去趕集,總是早去早回,背著趕集買回的一大袋子?xùn)|西,走到家不耽誤做午飯。人人都說奶奶的身體好,奶奶卻開始為自己準(zhǔn)備壽衣。她親自到街上選布料,自己裁剪手工縫制,從襪子到帽子,從一個帽子上的小裝飾頭花,到裙子上的花朵圖案繪制,奶奶都是親力親為。我那時候上初中,周末的時候,??吹侥棠桃会樢痪€的繡花,做的人喜氣洋洋,看的人饒有興趣,一點都不覺得壽衣會和什么悲傷的事有關(guān)系。大娘和母親也會拿起奶奶做的半成品繡活仔細(xì)地看,大娘感嘆奶奶的眼神兒好,哪怕是繡花針,捏在手里還是一如當(dāng)年的飛針走線,母親說奶奶做工精細(xì),奶奶被幾個兒媳婦兒齊齊夸獎,更是得意地把做好的裙子穿在身上,在院子里走一圈讓大家看看哪里不合適再改動一下。那是八十年代末,父親在干農(nóng)活之余經(jīng)營著一個小診所,家里的日子正是紅火的時候,奶奶說自己就算哪天睡著了不再醒來,見了爺爺也好交待了,她熬寡受累,從孤兒寡母過到一家老小幾十口人,也算對得起我們張家的列祖列宗,對得起早早去世的爺爺。奶奶一臉灑脫,把話說得 了無遺憾,十幾歲的我,尚不知人間疾苦。奶奶說起這些的時候,我忽然想到終將有一天,奶奶會離開我們,心中頓生萬般不舍,然而更多的是對奶奶這種了脫生死的贊嘆。一想到自己是個貪生怕死的人,便對奶奶更多了一份崇拜。命運(yùn),往往不按常理出牌,奶奶自己看淡生死,沒想到自己最小的兒子反倒走在了自己前邊。父親重病的時候,奶奶八十一歲,晚年將要喪子,滿頭銀發(fā)的奶奶要為自己的兒子操辦后事,這是怎樣的人間悲痛,她卻依然有條不紊一針一線地做,妹妹放學(xué)回家,看到大熱天奶奶在做一件藍(lán)色的棉襖,就問,這么熱的天做棉襖干什么呢?父親病故,大娘,姑姑,還有和奶奶經(jīng)常一起出去上香的好朋友,幾個人日夜換班守在奶奶身邊,不讓奶奶出門,生怕奶奶看到父親的遺體傷心過度。奶奶卻說,我去看看,就放心了,看看他的衣服穿好沒有,別哪里穿得不妥當(dāng),他一路上不舒服啊。奶奶該吃吃,該睡睡,大家都說奶奶心真大,估計是經(jīng)歷了太多的生離死別,麻木了吧,大家都放松了警惕。哪里知道,在父親出殯前一天的后半夜,奶奶從自己的臥室來到了父親的靈堂,守靈的人們看著奶奶靜靜地來到父親身邊。她細(xì)細(xì)檢查了父親穿的衣服,上衣幾件,褲子幾條,帽子怎么戴的,鞋子怎么穿的,手里握了什么,從頭到腳一一檢查過了,她坐在父親身邊開始放聲大哭。奶奶的哭,更像是一種傾訴,二十多年后,寫至此處我依然淚流滿面。奶奶說,兒啊你忘了娘怎么把你養(yǎng)大的,你從小沒了爹,娘熬寡受累把你養(yǎng)成了人,你咋舍得把娘撇下了………奶奶后來說,我總要親自看看,才能放心,這是他最后一場事兒,不能有差錯。
父親去世的時候正是麥?zhǔn)占竟?jié),我卻沒心干活,看到父親的眼鏡,哭一場,看見父親的算盤,哭一場,看見父親的中藥柜,哭一場……..這個家,父親像是出門辦事,馬上就要回來一樣,可是,我的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安葬好父親后,第一天,我哭了又哭,第二天,干活哭,吃飯哭,第三天,還是一會兒一哭。午飯后,奶奶把我們姐妹幾個叫到身邊,她在大圈椅上穩(wěn)穩(wěn)坐定,看著我們幾個,說,前幾天你們哭,心里那個勁兒還沒過去,哭就哭吧,以后,該干啥干啥,一個人再重要再有天大的本事,他沒了,誰也不跟他去,活人還要過日子,你媽一年老一年了,你們要想著咋把日子過好,哭,有啥用?一會兒歇了晌都好好下地干活去。從那以后,我開始打起精神干活,原來,面對至親的死亡,我不能被悲痛淹沒,更重要的是,好好活著,好好承擔(dān)責(zé)任。父親去世后,八十多歲的奶奶成了家里的當(dāng)家人,地要怎么種,打了糧食賣多少存多少,事無巨細(xì),奶奶都要過問,母親也是什么事都和奶奶商量。那年夏天,連陰雨一直下,緊一陣緩一陣,就是不見放晴,院子里長了一層青苔,盡管奶奶拄著拐杖小心走路,還是滑到了。到建莊骨科拍了片子一看,奶奶腰椎有了裂紋。接到消息,我心中一驚,八十多歲的老人,臥床不起,恢復(fù)起來很慢,一旦長時間臥床,影響整個身體狀況。我的外祖父,就是因為摔了一跤,再沒起來。我匆匆忙忙趕回去,也就呆了幾天,奶奶躺在床上天天催我走,說,明明是在家停不住的人,還是走吧,都在家守著又能咋樣,她很自信地告訴我,她會很快就好,十天半月就能起床了。我以為她是為了安慰我,母親也在一邊說,你奶這次真是說大話了,年輕人也不敢這么說。看著奶奶精神很好,也實在沒法多在家停留,我在家三天就離開了。半個月后,我打電話問奶奶恢復(fù)如何,母親告訴我,奶奶已經(jīng)能拄著拐杖下地走幾步了,大小便已經(jīng)會上廁所了。奶奶,創(chuàng)造了奇跡!后來,我回家,奶奶告訴我,那一次差一點就過去了,晚上做了夢,你爺,你爹,都勸我走呢,說我太操心太累了,那邊都給我安排好了,讓我走呢。我說,你告他們,安排好也不走,家里沒你操心可不行。奶奶帶著驕傲的語氣,說,我也是這么對他們說的,你弟還小,你媽操心根本不行,不知道啥事該咋辦,我得再陪她幾年。奶奶過了九十歲,雖說身體沒有大的問題,常見的老年三高問題,奶奶都沒有,但是,奶奶年輕時候得過腎炎,一到冬天就犯病,犯病時候渾身浮腫,一般都是用冬瓜皮,豬牙草,再放幾顆大棗,熬水喝,喝上幾天,慢慢消腫,這次犯病,也就算過去了。可是,九十歲的奶奶,越來越怕死,有病特別緊張,請村上的醫(yī)生看看,人家給開三天的藥,吃一天,不見好轉(zhuǎn),奶奶就催著讓再換個人看看。九十高齡的人,大夫看病下藥都很小心謹(jǐn)慎,有的人根本不敢給開藥,有時候,我們也覺得奶奶有點小題大做,母親說,奶奶越來越任性了。那天,奶奶在上完香,叩頭后,在佛前長跪不起,雙手合十,微閉雙目,口中喃喃祈愿。我在一邊哄孩子,無意間聽到,頓時熱淚縱橫,原來,奶奶不是怕死,奶奶還是不放心我們,不放心這個家,更舍不得給她做了幾十年兒媳婦的母親。奶奶說,佛菩薩,求求你們,再讓我多活幾年吧,我還想多陪陪我這個小兒媳婦,她太可憐了,從小沒了媽,年輕輕兒的,我兒又給她閃到這兒走了,這老了老了,嫁的最近的閨女又殤了,別的閨女婆家遠(yuǎn),輕易不回來,我要是一走啊,這個家就她一個人,孤單單的,您們看在我張門董氏吃齋念佛常年給您們送香火的面子上,讓我再陪她幾年,過幾年,等她娃懂事點了,回家來了,熱熱鬧鬧一家人了,讓我走我就走,我知道您們心疼我。奶奶起身的時候,看到我在一旁抹眼淚,說,難過啥呢?奶這一輩子不虧呀,去過北京城,逛過故宮,皇帝住的地方我看過兩次。我為啥給佛菩薩說說呢?昨天夜里又做個夢,一個白胡子老頭,站在咱門口叫我,說,你看你累成啥了,早就說讓你走,你放不下,你操心能操到啥時候?該讓他們自己操心了,我一激靈可醒了,這是佛菩薩給我捎信兒呢,我給佛菩薩念誦念誦,再讓我陪你媽二年,你看看,要是沒我了,恁大個院子,剩她自個兒,孤單單兒的。二〇〇七年,奶奶聽說我懷了二胎,又開始操心了,九十三歲的奶奶,親自動手給孩子準(zhǔn)備衣服,預(yù)產(chǎn)期在七月份,奶奶卻在春天就讓母親把小棉衣小被子,一套一套準(zhǔn)備好,打包裝起來,讓妹夫帶到鄭州來。高齡孕婦的孕晚期,一天比一天難熬,血壓高,尿蛋白高,下肢浮腫,天天自顧不暇,我已經(jīng)將近一年沒有回老家看望過奶奶。我想,奶奶那么操心我,操心我的孩子,她不會有事的。奶奶一定是被佛菩薩叫走了,二〇〇八年農(nóng)歷五月二十七早上,大伯大娘,母親,還有表伯(奶奶的娘家侄子)都在奶奶床前,奶奶已經(jīng)給大娘交待好,衣服要怎么穿,東西在哪里放,后事要怎么辦,大家在談話,不見奶奶接話茬兒,近前一看,奶奶已經(jīng)悄無聲息的離開了,神態(tài)安詳,如同睡著了一樣。第二天,下了一會兒小雨,濕了地皮兒,天陰陰的,刮著夏天少有的涼風(fēng),都說,奶奶真是會安排,奶奶知道,要打墓,出殯,這一大家子,要好一通忙呢。村上人都說,這奶奶,真會心疼他的孫子們,怕他們干活熱著了。第三天,農(nóng)歷五月二十九,我生下一個瘦瘦的女嬰,醫(yī)生把她遞給我的時候,她睜著一雙黑亮的眼睛,一臉的神秘莫測。生命來來往往,人活著,就要面對一場又一場的迎來送往,看著襁褓中的女兒,我不禁熱淚盈眶。女兒早產(chǎn)半個月,屬鼠的人,跟小老鼠一樣,買的衣服根本沒法穿,最小號的衣服到她身上都是長袍。我打開奶奶準(zhǔn)備的衣服,有一件很小很小的馬甲,是用我初中時的一件襯衣改制的,還有一個小肚兜,巴掌那么大,還夾著一點薄薄的棉花。一件襯衣,奶奶用它給女兒縫了兩件衣服,正好適合才四斤多的女兒,這是奶奶細(xì)針密線的恩情??!我把衣服給女兒穿上,我的奶奶,張門董氏,九十三歲,親手給她的重外孫女縫制的衣服,奶奶,是怎么知道,我會生個這么小的拿不出手的孩子呢?真是千古之謎。今年,女兒馬上滿十二歲,那個瘦小的女嬰,已經(jīng)比我還高,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如奶奶這般的女子,這世間還有嗎?
易之,社旗縣興隆鎮(zhèn)人,少年釀就作家夢,一朝碎于米油鹽。常若有所思,我手書我心。有多篇散文、小說見諸報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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