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啊窯
文● 薛陸成
每當(dāng)看到拉磚的汽車在公路上駛過,我都會禁不住想起家鄉(xiāng)的窯。
我的老家在太行山之南,黃河水之北,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幾千年來這一塊厚實的黃土地。這里的黃土地,是古老黃河流經(jīng)之地,也是黃河改道奪海河入海時沖刷沉淀的肥沃平原,沒有黃土高原的塬土那樣硬實干燥,沒有江南水田那樣溝渠縱橫,沒有大東北黑土地半年冰凍半年勞作。黃河幾千年的泛濫決口,留下了東西綿延幾十里的大大小小幾十道黃土崗,因了黃河泥沙的細膩柔軟,這里的黃土地松軟肥沃,又趁了北山南河的斜坡地勢,自古便是中原的小糧倉。從太行山腳下到黃河水邊,順山而下的河流奔涌不息。村外南北都有河水流過,北邊是北沙河,南邊是南沙河,北沙河往北到縣城北有一條大沙河,南沙河往南到黃河之間有沁河。縣城古時稱寧,水土安寧,城中一條東西蜿蜒的運糧河,自古是洛陽到京津的水上航道。城東北運糧河畔有村曰京里村,東去二里有千倉村,歷史考證京是大糧倉,京里村即糧倉里的村子,千倉也就是糧倉上千座,是唐宋以前的國家大型糧食儲存之所,由此可見我們老家自古就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中原糧倉。我們村在縣城之南,離之一十六里,南距黃河不足三十里,老人們說黃河每次決口大水沖到我們村,就水勢大減,原本的咆哮奔騰被村南的幾道黃土崗阻攔之后,就蜿蜒得溫順可愛,即使水漫進村里,也是沒足及膝,引不起恐慌。新中國成立之后,國家治理黃河,修建三門峽水庫,加固堤壩,引黃灌溉,黃河早已是一條造福沿岸的良河。我從小到大,從未見過黃河發(fā)大水,倒是經(jīng)常在田頭的引黃渠里上壩澆地。小時候聽父母說每年汛期還要防汛,也只是派人巡視南北沙河,防止水大決口,淹了農(nóng)田。村南幾道黃土崗成了我們幾個村子的屏障,有過幾次黃河水大決口,也只是灌了河邊的田地,到了黃土崗邊涌動幾天,就水下而去。
我記事時,趕上國家加大農(nóng)田建設(shè),縣鄉(xiāng)組織土地大平整。出了村子,往南望去,人山人海,紅旗招展。從東到西,沿著黃土崗和南河,每個村分包一段,村里又分包到小生產(chǎn)隊,每個生產(chǎn)隊都是全體勞力出動,鐵鍬、鋤頭、小平車,有挖土的,有裝土的,有拉土的,有平土的,分工合作,那份干勁可是戰(zhàn)天斗地最好的寫照。半月時間,再去看時,蜿蜒的黃土崗不見了,真是一馬平川,千頃糧田。
1978年,改革開放,農(nóng)村也開始跟上新時代的步伐,世世代代臉朝黃土背朝天刀耕火種的觀念松動了。大隊在村南建的紙廠和機磚窯都引起各小隊的眼饞,一座紙廠基本消耗掉全村的麥秸稈,小隊都不敢冒險。只是機磚窯的利潤和生活好轉(zhuǎn)引起的蓋房潮,促動村南有地的幾個小隊都紛紛測量建窯。兩三個月的工夫,村南那一大片黃土地上,直直樹立起幾個高高的煙囪,煙囪下是新式的燒制紅磚的機磚窯。白天黑夜,做磚機“哐嘰、哐嘰”的聲音不停,煙囪口的白煙縹緲不散。原本農(nóng)忙時才看到人影不斷,農(nóng)閑時冷清只是鳥雀天地的村南地,從建窯開始的紅火場面,延伸成每天都車水馬龍。做磚的、燒窯的、運煤的、買磚的、拉磚的,人來人往。大馬車、小馬車、小平車、拖拉機,車去車來。平實光滑的田間小道,碾出一條條車轍,整日的塵土飛揚?!巴煌煌弧钡耐侠瓩C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馬鈴聲,不絕于耳。村里的土墻土房還有好點的磚包墻,都在之后的幾年里漸漸消失,代之而來的是紅磚紅瓦的院墻和房屋,更多的人家蓋起了二層的小磚樓。我家1985年劃了新宅基地,根據(jù)村里統(tǒng)一規(guī)劃,在村北蓋了三間兩層的全磚樓房。這可是小時候住著撿來的碎磚頭疙瘩壘的三層磚的地基,墻是摻雜麥秸稈垛成的土墻,房頂用高粱桿扎成捆鋪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上邊再抹上一層厚厚的麥秸泥,之后每兩三年還要在房頂抹一層麥秸泥 ,防止漏雨。到后來用紅磚壘一米高根基,門框窗框都用磚包好,在鄰里眼中都是能眼氣一陣的磚包墻的房子。我們上小學(xué)寫作文引用村里大街上的標(biāo)語“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美好愿景,只差了一個電話的樓上樓下,在幾年的時間里就實現(xiàn)了。
厚厚的黃土地被井水澆灌成濕漉漉的土,一鐵鍬一鐵鍬地挖出來,裝上特制的小鐵車,車把上的鐵鉤勾住傳送帶,從土坑里運到地面的磚機旁,傾倒出來。從進口被擠壓成泥,再壓制成長形的土坯,推到出口的鐵絲網(wǎng)前,被割裂成一塊塊磚坯,又推到小鐵架車上,拉去晾曬。勤快的大姑娘小媳婦,把濕磚坯一塊塊碼放整齊,間隔開空隙,碼成一堵堵磚坯墻,晾曬幾日,磚坯干了,再裝車運到儲存場,用塑料布蓋好,裝窯時再一車車?yán)ジG里,稍有縫隙間隔,把整座環(huán)形窯洞裝滿,窯口都用土坯封了,抹上泥巴,不能漏氣,點火燒窯。窯頂平整,大小相同地排列著一個個火口,火口邊堆放著碎煤,依火勢每天不時地添加碎煤,燒制幾天,泥土的磚坯成了硬邦邦的紅磚,揭了窯口的封泥,扒了窯火燒得半生不熟的土坯磚封,開窯出磚。一車車冒著熱氣的紅磚被拉出來,在窯周圍堆放整齊,一個磚丁250塊磚,買磚的要多少,窯上有人清點幾丁,裝車運走。就這樣,黃土燒成紅磚,紅磚蓋成房屋院墻,城市、鄉(xiāng)村,都從灰突突的土房子、藍磚房變成了光亮整齊的紅磚房院和高樓大廈。錢包鼓了,生活好了,木頭的小平車和大馬車、小馬車逐漸被燒柴油的三輪車、四輪車代替,后來又換成了清一色的農(nóng)用車,多拉快跑,越發(fā)的蒸蒸日上了。
窯,給村里人帶來豐厚收入的同時,也刻下了深深的傷痛。最初建窯燒磚賣錢,都是自己生產(chǎn)隊的勞力去窯上干活,開始掙工分,后來直接發(fā)錢。生產(chǎn)隊解散后,好多人不愿在窯上出死力,跑去縣城打工,或者就近到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上班,窯上的工人減少,就逐漸招了許多黃河以南的人,駐馬店和安徽的居多。聽他們說老家經(jīng)常鬧水災(zāi),糧食收成不好,青壯年都背井離鄉(xiāng)外出討生活。先來的人干了一年,掙了錢回家,第二年來了更多的人。三兩年時間,窯上幾乎都成了外地人的天下。我們稱呼他們?yōu)橥饴啡耍詤^(qū)別他們和我們不是一路人,或者說不是本路人。這大概也有延續(xù)古時我們是懷慶路的地域有關(guān)吧。總之,那些年,窯上的外路人多了,開始逐步承包了村南幾十個磚窯的磚機做磚和裝出窯的活,帶頭的外路人稱包工頭。包窯的掌柜和拉磚的還都是村里人,窯上晾曬磚坯的也還多是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人多了,故事也就多了,我上初中時,就聽說前街的大妞跟外路人跑了。高中時,更發(fā)生西街的旺財媳婦跟著包工頭跑了,把旺財媽氣瘋了。后街窯掌柜大劉包窯發(fā)家了,在縣城養(yǎng)了二房。上大學(xué)那年寒假回家,聽父親說冬天省里公安來人,市縣公安都跟著,好多汽車,去了南地窯上,押著自首的一個外地人,指認(rèn)現(xiàn)場,在窯上的風(fēng)洞里挖出一堆白骨,那是跟他們一起來窯上打工的同鄉(xiāng)。因為跟包工頭發(fā)生矛盾,被包工頭帶人打死,埋在窯底的風(fēng)洞里,還逼著他們都參加,威脅他們誰說去大家都跑不了,這個人膽子小,回家經(jīng)常做噩夢,最后受不了,投案自首。想想,同鄉(xiāng)出來打工掙錢養(yǎng)家,丟了性命,若不是這個人投案,死者的家人一輩子也見不到哪怕只是這一堆白骨。鄰居家的二妞姐跟車裝磚,車翻下路溝,一車磚嚴(yán)嚴(yán)實實把人扣在溝底,沒了氣息。二妞媽一夜之間黑光油亮的頭發(fā)全白,人也一下子蒼老,含胸駝背,滿臉皺紋,四十多的人,咋看都像七八十。
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老人們掛在嘴邊的話,在我們老家漸漸變成現(xiàn)實。城南的村子都因建窯燒窯慢慢富裕起來,城北的村子也都找了合適的土地建窯燒磚賣錢,整個小縣城的機磚窯蜂擁而起,著著實實紅火了二十多年,燒出來的紅磚不僅村民蓋房用,縣城、市里也幾乎都是我們老家的磚獨霸市場。后來環(huán)保治理,加上城市建筑新材料的上市,水泥澆灌成了高樓大廈的首選,粗獷的燒窯模式不行了,給地方帶來巨大經(jīng)濟利益的機磚窯一個個倒閉,高聳的煙囪消失,磚窯紛紛淹沒在村外一個個深深的土坑里。環(huán)境治理,農(nóng)田改造,填土造田,平整土地,復(fù)耕復(fù)種……人聲鼎沸、車水馬龍、煙火繚繞的機磚窯不見了,新的隧道窯開始出現(xiàn),只是村里只建了幾個,遠沒有曾經(jīng)十幾座高高矗立的煙囪和鄰村的幾十個煙囪連成一片的壯美景觀。磚坯原料也改成煤矸石和粉煤灰,黃土地的土重又回歸了原始的種植莊稼的老路。
窯,是我們老家改革開放農(nóng)民發(fā)家致富的最主要載體,也是老家很多人跌宕起伏悲歡離合的人生舞臺,曾經(jīng)高高隆起的黃土崗,一馬平川的糧田,煙囪林立、煙火縹緲的磚窯……三十多年過去,像電影一樣,演繹著時代的變遷,演變著生活的流轉(zhuǎn)。窯啊窯,還會有多少年陪我在黑夜里睡去,在晨曦中醒來。
星期天回老家,看到麥田里有人在澆地,有人在路邊的小塊開荒地收割長熟的油菜。陽光很好,照得車?yán)锱?,思緒也一下子暖和和地延展開來,舊時的鄉(xiāng)村時光一路蒸騰著,回家坐在電腦前,便清晰地順著指尖脈脈流淌。
也是春末夏初的季節(jié)吧,那時候也是該給麥田澆水了。不過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拿了電閘箱的鑰匙打開閘箱,合上電閘,水泵抽出水,順著地埋管流到地頭,澆哪一席地,就擰開臨近的出水口,出水口上接有塑料軟管,根據(jù)需要長短不一。把塑料軟管擺放好,水直接流進地里。澆好一席地,把軟管放在另一席地里,依次澆完所有的地。還有直接從水泵口接了盤管,把盤管鋪進地里,間隔開有幾個噴頭,噴頭立在一個鐵架上,開了水泵,水從噴頭噴灑出來,噴到地里,噴好一塊,移動鐵架,依次噴灌。這兩樣澆地方式一個人就能干,很是省事。小時候的農(nóng)田全都是一個個大小水壟溝,從水井伸向一塊地最遠處,地中間或順著地頭修有一條寬大的水壟溝。地塊小的,就一條水壟溝,地塊大的,還要在這條大水壟溝隔開一段距離修幾條小水壟溝。澆地時,水泵的水沖進大水壟溝里,順溝流去。往往先澆最遠的地,澆一席,退一席。澆過的地頭,用鐵鍬鏟了土把頂頭的壟溝堵住,就這樣一席一席地退回來,澆完一塊地,水壟溝里也截成一道道土壩,下次澆地還要先把中間的擋土壩一鍬鍬地挖了,把土堵住邊上的口。因為地里高低不平,加上水泵的水大,又流那么遠的壟溝,壟溝邊的土往往不時地會漫水或沖塌,就要專門有人不停地巡視。那時電力緊張,經(jīng)常停電,井水也會不夠抽,導(dǎo)致水泵空轉(zhuǎn),容易燒壞電機,水泵那里也要有人看著,所以澆一次地,要兩三個人才行。我小時候就經(jīng)常去看水泵,停電了趕緊拉下電閘,過一會再合上電閘試試。大一點就拿著鐵鍬巡邏水壟溝,幫著堵缺口。澆了這一次的,小麥喝足水,麥粒飽滿,收成就大,不澆水,小麥麥粒就干癟,收成不好,所以也叫灌漿水。種一季小麥,要澆幾遍水,播種后墑好就等出苗后澆一茬壓苗水,墑不好要直接澆出苗水。冬天下雪墑大就不澆水,不下雪或地干旱,還要澆抗旱水。上凍時澆封凍水,過了年開春化凍,麥苗返青時澆返青水。農(nóng)歷二月麥苗拔節(jié)時,澆拔節(jié)水,三月麥苗抽穗揚花澆揚花水,四月麥子灌漿澆灌漿水,五月麥?zhǔn)欤静挥迷贊菜?,若是地太干旱,收麥前是點種玉米的時候,怕玉米不發(fā)芽,還要再澆一次保墑水。每次澆地都是拿著鐵鍬在地里來回查看,堵漏,改水,泥水里跳來跳去,弄一身的泥。后來引黃灌溉,引黃渠修到地頭,渠里水大,就地頭改開,大水漫灌,不用一席一席改水,省氣了不少。
麥子熟了,在收麥前幾天,先把玉米點種進。一個人背一個小挎包或書包,包里裝玉米種子,一只手拿著點種玉米的鐵管槍,一只手抓一把玉米種。點種玉米的鐵槍,是一根鋤把粗細的鐵管,一頭焊接一個三角鐵,中間有凹槽的鐵尖。也有直接把鐵管頭鋸開一扎長,碾展開,截成三角尖的槍頭。順著麥壟,把點種器的槍頭用力插進土里,推一下桿,槍頭會把土掀開,隨手從上邊的鐵管口放進兩粒玉米種,玉米種順著鐵管流下,落進掀開的土里,拔出槍頭,順勢用腳踩一下,剛好踏瓷實,防止跑墑。就這樣一步一槍,間隔一尺遠點一眼玉米,三行麥壟點一行玉米。人工點種玉米,一家?guī)桩€地往往要點幾天,點種完玉米,麥子也該收割了。收麥時,學(xué)校都要放麥假,十五天時間,收了麥,也就開學(xué)上課了。
收麥子也是手工,一人一把鐮刀,歪下腰,左手?jǐn)堃话邀湕U,右手盡可能把鐮刀平著地就麥稈根部割斷,割一把,放到身后。一席地,小席地一席六壟麥,大席地一席九壟麥。大小席,大人都是一次割一席地,割幾步放一堆,一把把割倒,一堆堆放好。大家還比試看誰割得麥茬低,放得麥稈堆得齊。好把式割過去,身后的麥茬齊整整地遛著地一般高,麥稈堆頭是頭,尾是尾,整齊劃一,也是每年都讓人夸贊羨慕的。我是七八歲開始跟著大人割麥,力氣小,手小,把不住麥稈,只能一次抓一小把麥稈,也就幾根。用鐮刀順著根部割下,歪幾下腰就覺得累,夠著麥稈根就下鐮刀割,高低不等,麥稈放得也是七齊八不整的。一次還只能割兩壟麥,麥壟都是三壟并排,中間隔開稍寬,這樣割兩壟,丟下一壟,大人嫌我割麥礙事,所以有時干脆就地頭給我丟下一段,他們從地里中間開始割,我割完攆上,再丟下一段。割一把歪一次腰,可是把我累壞了,幾下就直不起腰,咬牙堅持,越到后邊越是累得東歪西斜,甚至跪倒地上一把一把硬扯著麥子。割完麥子就要就地把麥桿捆成捆,拿兩把麥稈,把兩把麥頭相對纏一起,接成捆麥帶,歪腰攏起麥堆,把捆麥帶從下邊穿過去,抓著兩頭的麥稈用力捆扎好,地里的麥堆要全部捆成捆,用馬車運到打麥場上。
打麥場有現(xiàn)成的,一個隊里都會有一個在放糧食的倉庫邊常年保留的一個打麥場,收麥時打麥,平時晾曬糧食棉花用。全隊的小麥割了都用馬車?yán)酱螓湀?,堆放在打麥場邊上,垛起高高的麥垛。放不下就打完幾垛再拉,再垛,再打。拉麥用隊里的大馬車,派幾個人跟車裝車,一人一把桑叉,用桑叉一次叉起一捆麥捆,裝到馬車上,車上有人負責(zé)擺放,裝好一車,裝車的人留在麥地里休息,趕車的趕車?yán)ゴ螓湀?,打麥場有人卸車,還是一人一把桑叉把麥捆一捆一捆挑下來,堆放成麥垛。打麥?zhǔn)枪爬系姆绞?,牲口拉著石磙碾壓。把麥捆攤到打麥場上,用鐮刀割開捆,把麥稈鋪在打麥場上厚厚的一層。一個趕車的把式一手拿鞭,一手拽著一根長長的韁繩,牲口身上套著套,套后掛著一個石磙,把式站在中間,趕著牲口在麥場上轉(zhuǎn)圈,石磙一圈一圈碾壓麥稈,麥籽一粒粒碾壓落地。碾幾遍,把牲口趕出場邊休息,大人們拿桑叉進場,翻動麥稈,翻一遍,碾壓一次,等麥稈幾乎都碾壓碎了,麥籽都幾乎掉凈,再用桑叉把麥秸稈挑出來,裝到一個大網(wǎng)包里,拉著網(wǎng)包把麥秸稈拉到場邊,堆放在一起,多了就垛成垛。網(wǎng)包也是那個時代特有的,用腕口粗的構(gòu)樹條對接成一個兩三米直徑的圓,下邊用同樣粗細的構(gòu)樹枝支起兩個平行的半圓弧,綁上繩網(wǎng),像一個籃球框,只是不漏底。挑凈麥秸稈,把和著麥糠的麥籽用木鍬推成一堆,再鋪一場麥稈,再打一場麥。麥籽堆多了,就停止打麥,開始揚麥。五黃六月的天,幾乎天天刮風(fēng),還是選幾個好把式,一人一把木鍬,鏟一鍬麥籽,高高揚起,往一個地方落。一般都是頂風(fēng)揚麥,風(fēng)在空中把麥糠吹走,麥籽落成一堆。揚麥也是講究,一般人揚不好,還是找揚麥的把式,一鍬麥籽揚起來,迎風(fēng)扯開像一匹布,風(fēng)把麥糠刮走,麥籽落下,每一鍬麥籽都落在同一個位置,不亂不散。揚麥還有個幫手,也是隊里挑出來的把式,負責(zé)掠麥糠,對著揚麥的人站在麥籽堆邊上,一把大掃帚左右輕拂,掠去麥籽堆上沒有被風(fēng)吹走的麥糠。掠麥更是講究,掃帚用力正好,輕了掠不走麥糠,重了把麥籽也掠走了,輕重剛好,只把麥糠掠走,不帶走麥籽。麥籽越揚越多,掠麥的人往往不一會兒就站在麥子堆里了,兩條腿陷進麥籽里,只剩下上半身在麥籽堆里搖晃用力,不比揚麥的輕巧。揚完一堆,先堆放在打麥場一邊,等全部打完麥了,再分批攤開晾曬,晾曬好就裝麻袋裝車?yán)ゼZ所交公糧,剩下的麥籽過稱,按人口分給全隊的家戶,留下明年的麥種放倉庫里保管。
打完麥,玉米也都出苗了,又該一塊地一塊地開始去玉米苗。去苗就是把多余的玉米苗去掉,點種時一眼點兩三粒玉米種,出苗也多是兩三棵,也有不出一棵的。一眼玉米留下一棵粗壯高大的,剩下的都拔了扔掉??昭鄣囊獜陌蔚舻挠衩酌缋镎乙豢煤玫脑韵隆Hチ嗣?,墑大就可以休息不下地干活,墑小,還要澆地保墑,頭一茬澆保苗水。之后鋤草,也是一人一把鋤頭,人工除草,不像現(xiàn)在打一次除草劑就不用管。玉米生長正是夏天,天熱雨水多,草也是長得旺盛,鋤一次草頂不了幾天,就又長滿一地。鋤慢了吧,前邊鋤,后邊長,這塊地鋤玩,又該返回下塊地鋤。玉米長到齊腰深,又該上化肥,還是人工。兩個人一組,一個拿鋤頭前邊刨坑,一個挎籃或盆,籃里盆里裝化肥,跟在一邊,兩個玉米之間跑一個坑,一個坑里丟一把化肥,化肥是碳銨和尿素,多數(shù)用碳銨,比尿素便宜。后來分包到戶為了提高收成,才大量使用尿素,碳銨慢慢沒有人使用。也造成各縣的化肥廠分地之后不得不技改,把生產(chǎn)碳銨的生產(chǎn)線改成生產(chǎn)尿素。過后幾年,又時興施復(fù)合肥,化肥廠又改生產(chǎn)復(fù)合肥,現(xiàn)在基本種地都是用復(fù)合肥,碳銨是絕跡了,尿素也沒有賣的了。除草施肥澆水,玉米在炎熱的夏天可勁地生長,晚上夜靜,站在玉米地邊,就能聽到玉米拔節(jié)的聲音。
大塊地種玉米,小塊地那時隊里都會種些紅薯、綠豆、黃豆、花生,還有專門的棉花地。每個隊都有一塊菜地,專門找?guī)讉€年紀(jì)大的,會種菜的負責(zé)種菜,一年四季,大家吃菜都是隊里的菜地種啥分啥吃啥。夏天菜多,分的次數(shù)也多些,黃瓜、西紅柿、西葫蘆、茄子、辣椒、豆角菜瓜,每次能分一大包。分菜時,多是下午,菜地的老人會叫上幾個年輕勞力幫忙摘菜,摘下的菜堆在菜地機井邊的空地上,老人們一樣一樣地按照人口多少過稱,稱好菜,按三口人、四口人、五口人...一排排放好。傍晚我們小孩子們放學(xué),就按大人交代的回家拿上布包或籮頭,一起步行去菜地領(lǐng)菜,家里幾口人就在那一排的菜堆里挑一堆認(rèn)為好的裝到包里或籮頭里背回家,也有幾個人拉著平板車的,把菜裝好放車上,一起推著平板車回家的。秋天還好,茄子、豆角、辣椒、大蒜、西紅柿、南瓜,還能分上幾樣,冬天就只有蘿卜白菜了。往往是等到下霜時,把菜地的蘿卜和白菜全都出了,分完。蘿卜存放分兩種,一種是埋到土里,吃點挖點。一種是擦成片或絲,晾曬干了保存,春天沒菜時吃。白菜的保存也是兩樣,一樣堆放地上,周圍圍上土,上邊蓋玉米桿,放一冬天沒問題,吃一棵拿一棵。一樣是用刀一破兩半或四瓣,放開水鍋里焯了,掛繩上晾干,用細繩一把一把系了,掛屋檐下,春天吃時,拿水泡泡,炒菜也行,放鍋里滾飯吃還行。當(dāng)然,每年的蘿卜下來,還有個重要的存儲方式,就是腌制咸菜。把蘿卜洗凈,切成條,放到一個半截缸里,倒半缸加了大料的涼開水,放上鹽,上邊壓上一個石頭,鹽大,能保存一年。
玉米長熟,也到了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人工進地掰玉米穗,掰掉的玉米穗堆放在地里,用小平車一車車?yán)絺}庫前的打麥場上,除下交公糧的,剩下的直接按人口分給各家。分到家的玉米穗,剝?nèi)ネ庖拢幊赊p子,掛在樹上,或掛在屋檐下,吃點取點,剝成籽,磨玉米面和疙星。地里的玉米桿也是人工砍倒,一人一把砍錛,左手抓住玉米桿,右手用砍錛溜著地砍斷玉米桿,砍下的玉米桿橫著放到身后,砍完一塊地,地里嚴(yán)嚴(yán)實實鋪了一層玉米桿,很是有種天當(dāng)房地當(dāng)床的遼闊感。玉米桿用車?yán)鋈?,一少部分拉到牲口房,用鍘刀鍘了喂牲口,多?shù)讓各家拉走堆放在院墻外當(dāng)柴火燒火做飯用。后來生活好了,燒上煤球,玉米桿和麥秸稈都就地粉碎當(dāng)了有機肥。收玉米時,學(xué)校還要放秋假,也是半個月。麥假秋假都是農(nóng)村才有的,就是回家?guī)透改父苫?。麥假和秋假占用一個月,農(nóng)村的暑假也就只放一個月。后來機械化耕種,就沒有麥假和秋假,跟城市一樣,放兩個月的暑假。
收了玉米,也就到了一年最重要的時節(jié),犁地耙地。先是用牲口拉著犁,一塊一塊把地犁出來,然后再用牲口拉著耙子耙平了,地里的墑好,就直接開始播種小麥。墑不好,還要先澆地,澆地時先用犁沖出一道道壟溝,順溝放水澆地。澆過地,等干濕正好,人可以下地,派隊里的勞力攏壟溝,就是用鋤頭扒拉溝兩邊的土,把壟溝填平。攏好壟溝,地里有大小不一的土坷垃,還要派人上地里打土坷垃,鋤頭,榔頭,有啥拿啥,從地頭排成一排,這頭打到那頭。打過土坷垃,再上耙把地耙平,就可以播種小麥了。后來農(nóng)業(yè)機械發(fā)展,有了旋耕機,犁過地,直接用旋耕機旋地,又快又平整,攏壟溝和打坷垃就消失在時光里,也只有我們這些干過的人還有記憶。
種小麥,也是人工,播種的麥耬,前邊一個人拉著,后邊一個人把著,吃力的話,前邊兩邊可以拴上繩子,一邊一個人幫著拉。把麥耬是技術(shù)活,一般人掌控不好,不是麥籽下得多,就是麥籽下得少,還會出現(xiàn)斷斷續(xù)續(xù),甚至堵塞耬腿。一個隊里就幾個把麥耬的好把式,種麥子時,自然都是這幾個把式一人一張麥耬。雙手手掌向上,平端著麥耬的把柄,一邊走,一邊搖晃,關(guān)鍵是還要用力端著麥耬,掌握耬腿吃土的深淺,太深,麥籽出不來,太淺麥籽出不好,深淺要剛好,大約兩三平指的深度,這樣麥籽得墑還能都出苗。
種了小麥,墑大就等麥苗出來澆一次壓苗水,墑小就種進去先趕緊澆一次出苗水,澆過地,麥苗出齊了,天也冷了,基本農(nóng)村也到了一年農(nóng)閑時節(jié)。冬天里基本沒事,是農(nóng)村人一年四季最清閑的時候。嫁姑娘娶媳婦也就都是冬天的事,不用耽誤農(nóng)活。到上凍時,給小麥澆一茬封凍水,就都在家清清靜靜地等著過年了。
過了年,開春解凍,麥田里的土干裂,為了保墑,農(nóng)村人拿上五指鏤耙,去地里鏤地,把干裂的土地鏤松,讓松土保墑。之后,天干的話,趕上天氣開始回暖,麥苗從冬天睡眠的狀態(tài)開始蘇醒,澆一遍返青水,麥苗就呼呼地長開了。之后是拔節(jié)水、揚花水、灌漿水,循環(huán)往復(fù),一年又一年。
農(nóng)村從集體耕種,到分包到戶,落后的耕作模式基本沒有太大變化,后來改革開放,生活好了,農(nóng)業(yè)機械的大量使用,才把農(nóng)村人慢慢解放出來,年輕人走出去打工掙錢,年老的留守在家,種地看孩。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多是把土地流轉(zhuǎn)出去,讓人大塊地機械化耕種,過去那些人工勞作的畫面,也只是我們曾經(jīng)干過的人偶爾的回憶和留戀了。
作者簡介:
焦作工行職工,《奔流》作家研修班第十期學(xué)員,喜歡用文字記錄生活中的美好。作品散見于《焦作晚報》《焦作廣電報》以及百家?guī)r、河南文苑、人民作家等網(wǎng)絡(luò)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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