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不知為何古人喜歡撩撥采桑姑娘,就像羅敷,太守見著了忍不住要她坐順風車。那時,我們在課堂上朗聲讀“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總是忍不住摸一下青皮腦袋,心思有點飄忽。
我們那兒長著許多桑樹,采桑的多是婦女,偶爾也有姑娘去采,沒看出有多好看,手腳匆匆,蠶等著葉子吃呢,常常桑葉汁抹在臉上,烏青烏青的。
后來看閑書,西漢劉向講一個采桑女子和丈夫秋胡的事情。秋胡是魯國人,結(jié)婚才五天,媳婦還面兒生,當然,媳婦也沒好意思細瞅他,也面兒生,就去陳州做官去了,五年后才回來,算是衣錦還鄉(xiāng)。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看見一個少婦正在采桑,漂亮,搭訕說,我走了很遠的路,想坐在桑蔭下歇息一下,你也歇息一下嘛,一起吃點東西吧。少婦沒理他,只顧采桑葉。他又說,男人種田不如逢個好年景,女人養(yǎng)蠶不如遇到個當大官的人,我就是這樣的人啊。說著,取出一砣金子放在地上。采桑女怒了說,我采桑多年還沒碰著像你這樣的輕薄人……收起你的吃食和金子……
秋胡悻悻回家了,把那砣金子孝敬他母親了,問媳婦呢?他母親說,去村前路邊采桑葉去了。
正說話呢,一個背著桑葉的女人回來了……正是被他輕薄的女子。
媳婦說,你念了一肚子書出去做官,一去五年才回來,你心里最想的該是馬兒呀你快些走,可你卻有心思路邊上調(diào)戲婦女,給人家錢,人家不要,你轉(zhuǎn)身回家給你媽,這是孝義嗎……媳婦越說越難過,奪門而出,投河而死。
后來這事編排成了戲,叫《桑園會》,變成了秋胡“考察”妻子貞潔,這編劇肯定是個男人,愣是把男人的無行找個惡心的理由。
世上唐突西施,一種茶壺叫西施乳,一種海味也叫西施乳,是局部,而唐突采桑女,卻是通體。
《禮記》里說,正月,天子南郊下田,謂之“藉田。三月,王后北郊采桑,謂之“親蠶”。這一男一女都在示范,像《天仙配》里唱,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水來我澆園。男耕女織,向來都是正事。
有一回老家,跟一位老人坐在墻根兒曬太陽,說淡話。常常是桑樹上打一棍,柳樹上去塊皮,落了一地梧桐葉。不知怎么說起養(yǎng)蠶,他說起我的祖母,那時他還是個小伙子。祖母穿斜襟衣裳,騰出一間屋,用艾蒿來薰,竹席要薰,大圓的蒲籃要薰,要養(yǎng)蠶了,從暖蠶種開始,直到蠶上架變成繭,不沾葷腥……聽起來很遙遠,我小時看祖母養(yǎng)蠶,好像沒這樣的講究,只是桑葉不夠,滿山滿坡找桑樹。野桑葉毛乎乎的,也小。不擔心餓著,總有桑葚可以吃。養(yǎng)蠶最怕雨天,桑葉難找不說,濕桑葉不能喂蠶,會拉肚子,得用干凈的布來抹。
只是蠶眠時,才歇會兒手腳。蠶眠四次,第三次開始,飛快地吃桑葉,夜里總是沙沙聲。倘是不沙沙了,得給它們加桑葉,個個昂著頭,也是嗷嗷待哺的樣子。
很神奇,小小的黑蟲兒,眠一次,變個樣子。四眠醒時,就要上架了,老早給它們準備的干麻稈干蒿草都派上用場。蠶身體忽然晶瑩了,一肚子的絲啊。捧起來,放在架上,綿綿不絕的絲吐出來,它們在網(wǎng)中央,身體慢慢變小,作繭自縛啊,舍了光明,也不再見。
收了繭,換成錢,補貼些油鹽,等春天,再養(yǎng)蠶。后來家里栽了良桑,葉子大,綠可鑒人,祖母替蠶高興,多好的葉子!
當年課本里還有一首詩: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講臺上老師講的頭頭是道,我心里有個疑問,蠶繭換成錢了,有啥好哭的呢?那時沒見過綢子緞子,就是覺得棉布可親。后來見了綢緞,柔滑得讓人起疑,有一床被面,蓋過一回,無論如何不蓋了,動不動脖子一涼,睡著不踏實。
祖母到底老了,養(yǎng)不了蠶了。祖母常常嘆息說,我該上架了……那一天,八十歲的她,摟了一抱麥草放在灶門,坐在灶前燒火,母親炒菜?;鸸庥乘哪樕?,像菩薩。
那天晚上有客人。等客人告別,祖母洗漱歇息,沒再醒來,“我該上架了”,就這么單純,她活著的千絲萬縷,我們記著。
我在城里養(yǎng)過蠶,孩子一定養(yǎng),只是三只。桑葉是買的,等到結(jié)繭時,卻是明黃的繭,孩子歡呼要留起來。照經(jīng)驗,我得把它們蒸一下晾干,可我沒有這樣做,幾天之后,蛾破繭而出,孩子看著破繭嗚嗚哭,我卻笑起來,笑著笑著,也有點想哭。(原刊《讀者·原創(chuàng)版》23年3期,上頭有個專欄叫“四時佳興”,至今寫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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