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媽》
作者 / 張茂宣
今天看見一位40幾歲的男人很像大舅媽現(xiàn)在的丈夫,思緒飄到了20多年前大舅媽的身上。
大舅是大舅媽第二任丈夫,頭一家丈夫聽說被大舅媽克死了,留下一個10歲的女兒,跟了那死鬼的兄弟,他的兄弟自己育有兩個兒子,正好得一個現(xiàn)成的女兒,就沒再生了。那男人還沒落葬,媒人就把大舅媽指給了我大舅。
我有點記憶的時候,是大舅媽一直帶著我。我當時沒人帶,正好大舅媽家有一個比我長兩歲和我同名不同姓的哥哥。我倆做伴,常下河摸魚。
那條河在大舅媽屋門前,下幾步梯子就能到。大舅媽每次要哥哥背我下河去,還一遍遍叮囑哥哥不許打哭我。有一次哥哥搬開石頭發(fā)現(xiàn)了一只螃蟹,我倆興奮地都去捉,猛地撞到了額頭,我就哭鼻子,高一聲低一聲地嚎媽媽媽媽地叫。他顧不上我哭,一下就抓住了螃蟹,揮著螃蟹哄我“妹妹別哭,哥哥回去燒給你吃,好了,莫哭了”,壓低著乞求著我別哭。我說我要用手拿一下螃蟹,他依著我,小心翼翼地生怕夾住我的手。我沒捏住,咣,掉進了被我們攪混的河水里。哥哥緊張地用手在水里摸索,“啊,夾到了我的手”,哥哥痛苦的趕緊從水里縮回手,那螃蟹夾住哥哥手不放和手一起拖出了水面。哥哥用另一只手拼命扯開螃蟹夾子,血已經(jīng)滲紅了手又開始往水里滴,拉開螃蟹哥哥痛的慘叫,說都怪我不拿好。我嚇得哇哇哭說回去告訴媽媽,邊哭邊爬著梯子回去。大舅媽聽到我的哭聲,連忙跑到梯子邊來抱我,吼哥哥快點滾回來。哥哥任血滴一路,另一只手依然緊握著螃蟹,乖乖地回到家來。大舅媽先把螃蟹用蠅子綁住,再用毛蠟燭給哥哥的手止血,很快毛蠟燭像吸血鬼一樣,緊緊地吸住了出血口,不流了。
大舅媽不理會哥哥,把灶灰里燒熟的饃饃,用火鉗掏出來,放在地面上敲敲灰,拾起饃吹吹灰又吹吹涼,燙得在左右手掄來掄去。她覺得溫度適合了遞給我,我接住又扔了,說"燙死我了",哥哥在一旁馬上撿起饃來,說不燙剛剛好,但不敢說吃,眼巴巴地看我。大舅媽呵斥哥哥"給妹妹,她小些,東西吃得少,我專門給她留的"。后來是我一人吃了還是兩個人分著吃了,記不清了。大舅媽趁火坑里火炭還亮,把螃蟹大卸八塊,扔了進去。我又哭又跳,說螃蟹不能燒,讓它在地上爬,看能爬到哪兒去?大舅媽把我抱起來,又哄我乖又親我。笑嘻嘻的說"螃蟹咬了哥哥的手,等一會兒你玩,又怕夾傷你",當時大舅媽離我非常近,我記得很清楚,她額上圍了一條方布格子手絹,眼角里還有眼屎 ,皮膚沒痘沒斑,白里透紅,她就叨叨叨叨叨叨笑嘻嘻的不停的哄我??谒訒r不時噴到我臉上,我去扯她頭上的手絹,任性地說"天這么熱了,莫戴,戴起會更熱,拿下來",她不許,她說"我現(xiàn)在取了,以后風吹起怕冷",我一愣一愣的不知她說的什么意思。漸漸地我被她催眠了。
醒來我就哭,她立馬來床上抱我哄我去吃螃蟹了。幾個小蟹腿兒,紅白黃的顏色擺在黑區(qū)區(qū)的桌子上,不是先前那土灰土灰的顏色,不是又夾了哥哥手的夾子,我不信這是螃蟹,我咬得嘣嗞嘣嗞作響,吃得很香?,F(xiàn)在想想我忘了螃蟹中間還有團肉,當時蟹腿兒太香塞住了我的嘴,否則不知又哭成了什么樣子。
大舅媽頭包著手絹,說怕冷了額頭,是因為她坐的空月子。我大了些去她家,見她沒包手絹了,專問了她一回。
后來大舅家蓋房子,沒空帶我了,把我送了回家,姐姐笑我是大舅媽的女兒,我就不依。大舅家蓋了房子,生活日漸好起來,又生了個小表弟。每年放暑假過年,我都要去她家玩。
我上小學六年級那回隨媽媽去,不是過年也不是放假。大舅媽的兒子,我倆一起長大,同名不同姓的哥哥,游泳被水淹死了。大舅媽托人捎話叫我媽一定把我?guī)ニ铱纯础寢屢坏骄涂薜皿@天動地,大舅媽抱著我哭成了淚人兒,哭過一回,過一會兒又抱著我哭,我在那兒,她抱著我反復哭了好幾場。我學大人一樣,勸她莫哭了,她不像我媽那么多故事,邊哭邊訴說,她就像我們這些沒什么思想的小孩,邊哭邊哼一句"我的兒啊!好慘啊!"從頭至尾這一句反反復復像放重播。
大舅媽不知是生性命硬,還是天意弄人。大舅得了痣瘡,鄉(xiāng)間一個村醫(yī)給用土辦法割了。當時沒有檢查,不知道是沒消好炎,還是現(xiàn)在醫(yī)學名稱的癌癥。自打做了手術(shù),大舅就和床沒有再分離過,一天天爛,一天天惡臭。我去看他,進門就聞到一股肉爛的臭味兒,問侯一聲就立馬逃出來。大舅媽不離不棄,每天去幫他擦洗喂飯,還陪他說些家里家外發(fā)生的事。
大概拖了兩三個月時間,大舅的病沒拖好走了,上天沒有眷顧這個有情有義的女人,她也瘦得只剩皮包骨。我見她滴淚了,沒有大哭,也許她是為大舅徹底釋放了痛苦而松了口氣吧。她見我便連聲嘆氣地說"我這命咋就這么苦呢?"大舅死了,大家議論,她要不要披麻披孝,因為當?shù)貍鹘y(tǒng)習俗,給大舅戴了孝就不能再嫁了。像死了上任丈夫一樣,沒等大舅上山,媒人馬上來給大舅媽說媒,把她說給了一個還沒結(jié)過婚的男人,并且男人比她小10歲。大舅媽不披孝馬上同意了婚事,只有一個要求,現(xiàn)在的男人要上她家來。
把大舅送上山,現(xiàn)任的,我稱舅舅就住了過來,大舅媽聽到很多人當面或背著都說她克夫。她只悄悄對我說了原因,她說"我知道,你舅舅一上山,我再嫁,別人背后肯定說閑話,但我沒辦法,我和你大舅好容易修了這么大座房子,不住可惜;另外你外公外婆沒人照顧,我又拖了一個小的,上別人家我不愿意,招一個進來,只要人家愿意,別人說就讓別人說去,至少有個人愿意和我一起面對以后的日子。 "
我看了看這座,在她們村算得上最大的一座房子,4進4拖,一共八間房,前面4間用木頭鑲有窗子,還算亮堂,后面4間走進去白天都伸手不見五指。這座房子是大舅媽的依靠和事業(yè),她不能放棄。我的外公外婆接連的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人都悲傷地沒個人形了。這些只有大舅媽心里跟明鏡似的。
沒了大舅以后,媽媽帶我時?;厝タ赐夤馄拧S写尉藡層职狭怂菈K洗得有點舊暗的花布格子手絹。媽媽責備她"都快50的人了,還想帶嗎?即便帶,娃兒身體也不會好。"大舅媽沒生氣,還笑著略帶慚愧地說了句"想為他留個后,上山背了背包谷,不小心流掉了"。
以前大舅媽和大舅生活,她是當家的,家外走遠親串門兒吃酒席都是她去?,F(xiàn)在這個舅舅來了,什么地方都換了他去,家里都他說了算。大舅媽笑容依舊掛臉上,但我感覺她畏畏縮縮再不對我多言語半句了,少了份自然的親近感,說的都是這個舅舅這樣好那樣也好。確實這個舅舅和大舅媽關(guān)系表面看還可以,他對我外公外婆和表弟都挺用心的。
有天早晨,這位新舅舅天剛蒙蒙亮就到了我家,踩了一腳的泥,身上也有摔過的泥巴痕跡,手上拿了一根裝有兩節(jié)1號電池的手電筒,他是第一次來我家。他是尋著方向連夜摸黑找來的。急切地說我的表弟頭天去河邊放牛,說看見河里有大魚,就滑進河里去摸,淹死了,一同放牛的小孩回去嚇得一直說不出話,最后哄來哄去,小孩才說出原因。所以連夜過來放信。我媽"哎呦"一聲,哭得肝腸寸斷。拖著我一路背,一路跑著翻了好幾個山頭又坐了船去到了他家。當時表弟只有7歲。大舅媽這次沒有像哥哥淹死那次,抱著我哭了一遍又一遍,她沉默,沒有一滴淚,只呆呆看這些人哭,這些人說得話好像跟她不相干似的。她就這么一趟那么一趟,像個影子在屋里飄來飄去,我當時不明白她是為什么?我沒問,后來接連外婆外公傷心過度也走了。
大舅媽跟我說"這下好了,你大舅死鬼子一家團聚了,就剩我一個活鬼了。"
我不明白。 她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外公外婆大舅表哥表弟,短短幾年時間,接連去了。
我的大舅媽,我兒時的"媽媽",我再沒去看過她,只聽說她撿了個女兒,現(xiàn)在長的得蠻水靈的,她應該不會像我這個女兒,長大了,沒了親人的血緣,就當她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