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新生
【作者簡介】馮新生,生長京城胡同,幼時貪戀書墨。少年喜愛詩詞,青年始發(fā)習(xí)作,中年報社供職,出版文集數(shù)冊。北京作協(xié)會員,醉后不計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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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認(rèn)定,飄散著油墨香的書卷是有靈性的,能在記憶中生根。怎能忘,京城胡同昏黃的路燈下,那位經(jīng)常獨自游走、吟誦讀詩歌的鄰居大叔借我閱讀的《儒林外史》,更難忘書中那首《沁園春》。隨后,大叔走在前面輕吟淺唱,13歲的我,在后面靜靜模仿。
我曾深受詞中“江左煙霞、淮陰耆舊”的誘惑。對“江左”心向往之。20年轉(zhuǎn)瞬即逝,當(dāng)我成為中國旅游新聞媒體記者時,不僅在“江左”一帶的古城竹園、燈波槳影揮筆撰文、陶醉其中。也來到長江中下游南岸的“江右”一帶采寫。始知長江左右,皆有生動感人之處。譬如,坐落于武夷山支脈、江西上饒鵝湖山之間的那座鵝湖書院。
這座古書院,盡管在全國多家書院中知名度較低,但這是我數(shù)十年行游、采寫生涯中最感激昂的一座書院。鵝湖山麓的巨巖、江右岸畔的茶樹,都會記得書院那兩次雄辯的聲韻!
那年一個晚秋雨晨、天地迷蒙、山林如幻。我從上饒市區(qū)奔向鉛山。自車窗外望,鉛山縣峰巒疊翠,全然沒有北京暮秋蕭索之狀。說來慚愧,中國四大名書院,我曾探訪其三,包括湖南岳麓書院、河南嵩陽書院、廬山白鹿洞書院,一直感到,古代知名書院,不過是風(fēng)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不曾想到,靜靜躲在龍、虎、獅、象四山之下、歷經(jīng)900載風(fēng)雨、在田園林泉間隱現(xiàn)、我從未關(guān)注過的鵝湖書院,竟然傳出過“學(xué)識與實踐孰輕孰重”的犀利辯解,竟然留下了愛國情懷的悲壯之聲!感謝上蒼引導(dǎo)、感謝晚秋晨雨,讓我走入寫意畫般的迷蒙,踏入這座享譽海內(nèi)外的書院。
書院十分幽靜,與雨絲漫空、院門半掩堪稱佳配!我以崇敬心態(tài)輕步走過禮門、頭門,一座青石坊濕漉漉地進(jìn)入視點。但見數(shù)層石階上苔蘚成片,雨珠在上面晶瑩滾動。我很想深拜隨處可見的蒼松翠竹、碑林石雕,因為,它們曾融入名墨的清芳。觀兩側(cè),花圃斑斕,支撐著秋的尾韻;抬望眼,泮池深碧,浮動著魚的悠閑。東西兩側(cè)的古碑亭里,明清時期地方官的碑記,像是在定格一段史事;御書樓后的洗筆池中,不知浸潤了多少至理名言。我在儀門之南的講堂前放輕腳步,調(diào)勻呼吸,生怕驚擾了握筆深思的一代文宗。
迷蒙游境,清潤夾帶著縷縷寒風(fēng),載我的思緒向上空飛揚,絲雨綿綿,又讓遐思穿越時空,慢慢飄落在南宋時代。我恍然聽到,書院的門環(huán),在一個細(xì)雨清晨被扣響。羽扇綸巾、面如新月、風(fēng)度翩翩的南宋理學(xué)家呂祖謙,微笑著把朱熹和陸九淵、陸九齡兄弟請進(jìn)門。繼而,中國哲學(xué)史記述的、以治學(xué)方法、修養(yǎng)方法為切入點的高端學(xué)者大辯論在此展開,史稱“鵝湖之會”。瞬間,書院古松的吟嘯止住,草叢秋蟲的吟唱暫歇,靜靜聆聽朱熹朗聲闡述的“道問學(xué)”。儒學(xué)集大成者朱子聲言,要成為符合時代要求的圣賢,就要掌握豐富的知識和本領(lǐng),由此,作一位圣賢,首先要博覽群書。而陸氏兄弟則強調(diào)“尊德性”的論點,認(rèn)為應(yīng)該“先做人,再做學(xué)問。”否則,即便是學(xué)富五車,也許會“借寇兵、資盜糧,為敵所用”。那一日,書院絲絲茶香,總被犀利的語鋒所掩蓋,靜聽的學(xué)子,多被鏗鏘的雄辯所震撼。雙方激辯到高潮時,陸九淵發(fā)出一聲既尖銳的質(zhì)問:“試問,堯舜讀何書來?”
我猜想,那天,雙方面紅耳赤的爭辯,是從庭院瀟瀟雨晨持續(xù)到山村炊煙升起。盤坐在講堂之下的眾學(xué)子們忘記了饑渴,忘記了早已麻木的四肢而呆若木雞。讓后人感到欣慰的是,朱氏的“理學(xué)”也好、陸氏的“心學(xué)”也罷,盡管相互碰撞、最終不歡而散,“鵝湖之會”卻為宋之后的理學(xué)界開創(chuàng)了學(xué)術(shù)爭鳴的先河。
那天,我在朱熹所提“忠孝廉潔”碑前沉吟良久,那氣韻飄逸的筆法,那光滑如鏡的碑面,不知讓多少人在面碑默讀時捫心自問。我翻開《紫陽遺墨》一書,品讀這座“忠孝廉潔碑”的深意,在感概不已時舉目四望,見碑前留影者眾多,大多人只在“孝”字前和“節(jié)”字前留影,很少在“忠”字或“廉”字前留影,由此讓我心生疑云。幸有飄飛的絲雨,自蒼穹間飄落在我的額頭,醍醐灌頂般讓我明晰……
從古至今,在家中孝順長輩、在外講究禮節(jié)的人為數(shù)不少。這種行為。相對來說容易些。而真正做到為國盡忠,一生永葆廉潔又談何容易?君不見,很多古人都是盡忠之路飽受其害!君不見,當(dāng)今很多人本來廉潔,一旦被重金美女所誘惑、裙帶關(guān)系所牽連,便漸失操守,最終難逃囹圄!故此,敢站在“忠、廉”碑前以明心志的人,屈指可數(shù)。
想到有些古人“盡忠而去”,自然聯(lián)想到朱、陸“鵝湖之辯”之后,這里又上演了一次“新版鵝湖之會”。兩位主人公都是南宋當(dāng)過將軍的詞人——辛棄疾和陳亮。
辛棄疾是我一向敬慕的宋詞大家。大多人未必了解,他還是一位能征慣戰(zhàn)、武藝超群的將才。南宋時期,一個秋雨之晨,辛大將軍匹馬單槍闖入金營,“俘獲敵將而歸”。然而,腐敗懦弱的南宋王朝,寵奸佞、圖安逸,使文武全才的辛棄疾非但沒有展現(xiàn)才華的機會,還屢受排擠。宋淳熙八年(1181年),一個風(fēng)雨如晦的早朝時段,他因彈劾佞臣被罷官,帶著凄涼感來到當(dāng)時的信州帶湖(即今日上饒境內(nèi))在鵝湖山隱退。陳亮也是我喜愛的南宋思想家、文學(xué)家。只是古來大才難為用,他上呈宋孝宗那一篇反對議和、力主抗金的《中興五論》,盡管氣勢磅礴、才氣橫溢,但遭到權(quán)貴嫉恨,百般誣陷,屢次入獄。宋淳熙十年(1183年)的一天清晨,秋雨瀟瀟、鵝湖山靜,書院門前,這兩位知心文友雙手相握、互問平安。面對南宋王室茍且偷安,面對投降派紙醉金迷,他二人滿懷激憤,竟“舉瓢共飲,暢敘達(dá)旦,長達(dá)十日”(見鵝湖山史料)!讓他們略感失望的是,此次鵝湖之會,邀請的一位重量級辯友——朱熹竟然失約!朱老夫子給陳亮的書信中解釋為“……留閑漢在山里咬菜根,與人無相干涉,了卻幾件殘書”。與辛、陳二人多年交好、一向主張抗金的朱熹為何臨陣爽約,成為千古謎團。
遙想那個夜晚,山環(huán)水復(fù)的鵝湖,定有一處徹夜閃動的燈火,既彌散著“婺綠”的茶香、回蕩著慷慨激昂的對答、傳出“醉里挑燈看劍……”的吟唱,也留下了生不逢時的長嘯和報國無門的惆悵。不難想象,當(dāng)二人分手時,也是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清晨,漫空飄落的雨滴,像是在為兩位愛國志士哀傷。因為,辛、陳二人此番鵝湖對唱,竟成絕版、二人含淚揮別之后,從此再未見面。
回程,雨后的山路車不揚塵、滿目鮮翠,讓人感到秋的堅守與秋的厚重。鵝湖書院盡管在視線中漸遠(yuǎn)。我眼前依然閃現(xiàn)著兩次鵝湖之會的情景:一次是儒家圍繞治學(xué)、為人處事的問題,陳詞力辯、互不相讓;一次是詞人圍繞國家南北分裂的現(xiàn)狀,相互激勵、憧憬統(tǒng)一。二者盡管意義不同,卻都在青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話……
(圖片來自于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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