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碑又稱魏書、魏碑書,也有稱作正書、楷書、今隸的,是漢代隸書向隋唐成熟楷書的過渡書體,因它主要流行于北魏(386—534)、東魏(534—550)、西魏(535—556)期間,故而得名。魏碑開始變隸法為主的寫法為楷法為主,點畫上不再追求波挑的裝飾效果,用筆以按提筆法為典型特征,結字方式也形成了自己的特點。廣義的魏碑書,不僅指三魏(北、東、西)時期的刻石,還包括具備這種形式特征的十六國、北齊、北周的作品,即“北碑”這一更寬泛的概念指代的范圍。另外,風格特點相近,云南出土的東晉《爨寶子碑》(406)、南朝宋《爨龍顏碑》(458),以及南朝梁的《瘞鶴銘》(514),也被列入魏碑門系,作為學習魏書者比較和研習的對象。清代碑學運動以來,取法魏碑的墨跡作品,也作為學習魏碑的參照體系。
一、魏碑源流
楷書筆法的萌生,最早可以追溯到漢代的簡書,黎泉認為:“簡牘書體中有些字因急于速成,或出于書寫者的興趣,波折不甚明顯,棱角突出,這種書體比隸書易寫,又比章草規(guī)整,看來這就是早期的楷書。中國書法史上占重要地位的魏碑,由此發(fā)展而來。”(黎泉《簡牘書法》)和任何事物的發(fā)展過程一樣,楷書的成長也經(jīng)歷了一個由量變到質(zhì)變的過程。最初的楷書筆法和筆畫形態(tài)特征是偶然出現(xiàn)的,后來不斷增加,漸漸趨向穩(wěn)定,從而在樣式上區(qū)別于隸書,從日常的實用隸書中獨立出來。進入十六國以后,禁碑之令不像曹魏和西晉那樣嚴格,雖戰(zhàn)爭連綿,刻石無多,我們?nèi)?/span>能從十六國時期遺留下來的刻石中窺見當時的書法取向。前燕的《漢白石神君碑題字》(354)、前秦的《鄧太尉祠碑》(367)《立界山祠碑》(368)、后燕的《崔遹墓志》(395)等,雖然出以隸書面貌,但已摻入了大量楷書筆法,結字體勢也出現(xiàn)了右肩略提的特點,魏碑書法的序曲已經(jīng)奏響。
北魏統(tǒng)一北方以后,刻石之風大盛,百余年間留下了大量碑刻、墓志、造像、摩崖等,數(shù)量之大,風格之多,令人嘆仰。而且,這種刻石之風,到東魏、西魏、北齊、北周時期,一直因襲下來。以書風演變而分,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從北魏建立(386)到魏孝文帝遷都洛陽(494)以前,書法史稱為“平城時期”。平城時期的代表作品有《大代華岳廟碑》(439)、《嵩高靈廟碑》(456)、《趙埛造像記》(469)、《司馬金龍墓銘》(484)、《邑師法宗造像記》、《暉福寺碑》等。這一時期的作品大都“體兼隸楷”,在典型筆畫形態(tài)上有的還保留著波挑遺痕,用筆提按幅度較小,結字多是橫向的平寬式,字腳則以“平腳式”和“右低式”為主,書風古樸拙厚。同時期在千里之遙的云南邊陲刊刻出了《爨寶子碑》和《爨龍顏碑》,風格相近。陜西耀縣出土的《姚伯多兄弟造像記》(496),隸楷交錯,質(zhì)樸古逸,雖刊刻時間在北魏遷洛以后,而書風則與平城時期相近。
漢白石神君碑題字
立界山祠碑(局部)
第二階段是北碑遷都洛陽(494)到北魏分裂(534)四十年間,書法史稱“洛陽時期”。洛陽時期是魏碑的鼎盛時期,魏碑已脫盡隸勢,在用筆和結字上形成了自己的典型特征,刻石數(shù)量多、水平高,名品迭出,可謂“每碑各出一奇,莫有同者”。其代表作品可分為兩大宗,一是龍門山石窟群的造像題記,共二千余處,清人選最具代表性的20件,稱《龍門二十品》,其中《始平公造像記》、《孫秋生造像記》、《楊大眼造像記》、《魏靈藏造像記》又稱為《龍門四品》,龍門造像記中紀年最早者是《牛橛造像記》(495年)。龍門造像記用筆拙重,刀刻味濃重,屬典型的方筆作品,結字追仿“斜畫緊結”的時調(diào),書風雄強奇肆。第二宗是出土于洛陽邙山的元氏宗族墓志,其中著名者有《元楨墓志》(496)、《元簡墓志》(499)、《元思墓志》(507)、《元祥墓志》(508)、《元顯儁墓志》(513)、《元懷墓志》(517)、《元秀墓志》(523)等。這些作品的特點是用筆較為精細,橫畫方起,收筆下頓,撇捺開張,點畫俯仰向背,各有其態(tài),結字也是取斜緊之勢,風格遒麗莊重,峻拔秀穎,呈現(xiàn)出受南朝書風影響的特征。除以上兩宗之外,同在洛陽出土的其它碑志,以及受洛陽書風影響的其它地方的刻石作品,也有許多書刻皆佳的名品。如山東出土的《高道悅墓志》(519)、《張猛龍碑》(522)、《馬鳴寺根法師碑》(523);河北出土的《刁遵墓志》(517)、《崔敬邕墓志》(517);山西出土的《張玄墓志》(531);《劉根等造像》(524)等,雖用筆方圓不同,但結字體勢,都是洛陽體的特征。綜括洛陽時期的書法特點:一是魏書的成熟,“魏碑書”的命名即是對這一時期典型書風的概括;二是名品多,水平高;三是風格多樣,各有其美;四是舍質(zhì)求文,表現(xiàn)出向南朝學習的傾向。
第三階段是東魏、西魏、北齊、北周時期,約五十年(534—581)。東魏、西魏是洛陽書風的延續(xù),但繼承的是洛陽楷書中橫展一路,結體也由“斜緊”變?yōu)?/span>“橫寬”了。北齊以后,在北方出現(xiàn)了復古潮流,篆、隸書體興盛起來,并且影響到楷書,出現(xiàn)了一批篆、隸、楷雜糅的作品。再之,梁代書家王褒及一批江南文士入關,也是北方書壇的大事,隨之北方出現(xiàn)了第二次效仿南朝書法的高潮。代表作品有東魏的《高盛碑》(536)、《崔令姿墓志》(538)、《高湛墓志》(539)、《敬使君碑》(540)、《呂望碑》(550),西魏的《劉氏造像》(551),北齊《中皇山刻經(jīng)》、《文殊般若經(jīng)碑》、《崔芬墓志》(551)、《朱岱林墓志》(571),北周《張僧妙碑》(570)等。這一時期的書風特點是體勢向平整復歸,向南朝書風學習,變雄強恣肆為圓潤含蓄,開辟了隋代南北書風融合的先聲。
北齊中皇山刻經(jīng)(局部)
清代的碑學運動,使沉睡千年的魏碑書法迎來了第二個春天。理論的鼓吹者有阮元、包世臣、康有為等。阮元(1764—1849),字伯元,江蘇揚州人,他的《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是碑學運動的發(fā)軔之作,在當時書壇產(chǎn)生了強烈反響。包世臣(1775—1855),字慎伯,安徽涇縣安吳人,所著《藝舟雙楫》揚碑抑帖,為碑學書法走向興盛推波助瀾??涤袨椋?/span>1858—1927),原名祖詒,字廣廈,南海人,所著《廣藝舟雙楫》集中反映了他的碑學思想,以其略嫌偏激的鼓吹將碑學推向高潮。不僅碑學思想深入人心,而且在書法創(chuàng)作方面涌現(xiàn)出大批碑派書家,著名者有何紹基、張裕釗、趙之謙、沈曾植、康有為、曾熙、李瑞清、于右任、弘一等。
何紹基(1799—1873),字子貞,道州人。何氏精研北朝碑版,購藏亦富,今傳世孤拓《張玄墓志》即曾經(jīng)其收藏。他融篆、隸、北碑入楷,風格渾厚蒼拙,曾自云:“余學書從篆書入手,故于北碑無不習,而南人簡札一派,不甚留意。”他的主要成就在行草書體,融入北碑筆意,走的是碑帖融合的路子。(圖14)
張裕釗(1823—1894),字廉卿,湖北武昌人。他取法北碑,融以唐楷,用筆多藏鋒,筆圓勢方,轉折與鉤法外方內(nèi)圓,獨具特色,用墨豐潤,間以漲墨,形成了自己的獨特書風。康有為對張裕釗極為推崇,以為“千年以來無與比”者,實過譽之詞。(圖15)
趙之謙(1829—1884),字撝叔,會稽人。他書、畫、印皆成就不凡,于北魏多取法方整一路,喜用側鋒與偏鋒,又能化剛為柔,其書風方整見圓轉,剛健含婀娜,以其創(chuàng)造性的繼承奠定了他在碑派書法家中的重要地位,對后世頗具影響。
康有為不僅是碑學理論的旗手,也是碑派書法實踐的大家??涤袨閷W碑主用圓筆,追求用筆的凝重遲澀,結字中宮緊收,主筆外展,書風渾穆奇逸,勢滿氣足,氣象奪人。
趙之謙書法
康有為書法
其他碑派書家亦各擅其體,卓然有成,其作品皆可作為魏碑書法的進階之梯。
二、技法述要
魏碑前呈漢隸余韻,后啟隋唐成熟楷書,前期古質(zhì)樸實,后期漸變?yōu)閳A潤含蓄,前后書風跨度較大,其本質(zhì)是按提筆法的發(fā)展與成熟,其形態(tài)表現(xiàn)是隸意的消減和楷法的增加與完善。由于時間跨度長,參與人群眾,遺留刻石多,所以作品風格多樣,蔚為壯觀。如較早的《爨寶子碑》、《爨龍顏碑》、《嵩高靈廟碑》雜有隸意,點畫方峻,體勢雄強,古拙奇肆;洛陽時期的《張猛龍碑》主用方筆,點畫爽利,用筆斬釘截鐵,若昆刀切玉,結字變化多端,奇險縱逸;《鄭文公碑》則主用圓筆,骨力內(nèi)含,平實樸茂,結字寬和,圓秀靜穆;《張玄墓志》方圓并用,剛柔相濟,用筆細膩,豐富多變,結字內(nèi)收外放,取以橫勢,婀娜之姿含遒勁之美;《泰山經(jīng)石峪金剛經(jīng)》融合楷、隸、篆三種筆法,而和諧自然,如出天機,用筆以圓為主,結字平畫寬結,雍容簡靜,徑尺榜書,此為極則。雖風格各異,難以詳述,而總其技法之要,可約略概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 方圓之辨與刀筆之辨
學習書法,重在用筆,用筆之要,盡于方圓。學習魏碑,不可不知方圓。方筆出鋒,雄強恣肆;圓筆中含,渾勁含蓄??傮w來說,魏碑作品中以方筆為主者居多,如《龍門二十品》、《張猛龍碑》、《元懷墓志》、《鞠彥云墓志》等,書寫方筆須落筆果斷,動作爽利,最忌遲緩。魏碑書法中,方筆使用頻率最高,因此,方筆的訓練是魏碑學習的重中之重,須下大功夫。方筆雖然重要,但并非唯方筆是求,魏碑中又有主用圓筆的作品,如《鄭文公碑》、《石門銘》、《泰山經(jīng)石峪金剛經(jīng)》等,有方圓并用的作品,如《張玄墓志》、《崔敬邕墓志》、《元略墓志》等,故于圓筆學習,亦須用心。圓筆書寫,逆起回收,令筆鋒內(nèi)含,練習時切勿描畫形狀,拖泥帶水,孫過庭所批判的“外狀其形,內(nèi)迷其理”,當引以為誡。圓筆作為方筆的必要補充,也是魏碑學習中筆法練習的重要部分。
學習碑刻,刀筆之辨是不可回避的問題。而且刀與筆常同方與圓一起討論,從眾的觀點是,方筆多與刀法相關,圓筆多與筆法相關。其實未盡然。方筆有來自筆法者,有來自刀法者,有的是刻工對書丹中方筆的夸張,如高昌古城出土的《令狐天恩墓表》未經(jīng)刊刻,而方筆突出,知方筆未盡為刀法,有出于筆法者。高超的刻工刊刻碑志多忠于書丹,能將圓筆表現(xiàn)得細致入微,如《張玄墓志》作為方圓并用的典型作品,刻工忠實地再現(xiàn)了圓筆筆意。還有一些碑志,由于石質(zhì)因素,加之風雨殘泐,由造化之“神工”形成了一些圓筆。明確方圓之辨與刀筆之辨,可以使我們在學習中不泥外形,從而取舍有度。當然,在不悖筆勢的前提之下,亦可將出于刀法的方筆和自然殘泐的圓筆作為學習的資源。
(二)質(zhì)文之辯與正奇之辯
古質(zhì)今妍,篆隸楷行,諸體皆然。楷法嬗變,由魏至唐,可證斯論,如北魏《張猛龍碑》、隋《龍藏寺碑》、唐歐陽詢《九成宮碑》之間的書風差異,其用筆、結字漸趨雅化,由質(zhì)而文(圖19-21)。要之,較早的作品雜有隸意,質(zhì)多勝文,稍晚的刻石,楷法增加,質(zhì)文兼得。書以質(zhì)勝,多樸茂雄厚,用筆拙重扎實,結字天然,少匠心安排;書趨于文,多圓轉秀麗,用筆細膩,結字端莊,疏密收放,各得其所。魏碑中的佳作,將質(zhì)文的辯證關系處理得和諧有度,如《龍門二十品》,不加文飾,超拔峻偉,《張猛龍碑》以方筆壯其骨,以側鋒取其妍,而結字盡變化之能事,《鄭文公碑》圓筆澀進,線條樸質(zhì),而結字秀雅,文質(zhì)彬彬。因此在魏碑學習中,還須把握所選字帖的氣質(zhì),樸者盡其樸,文者合其姿,或質(zhì)勝其文,得其野氣,或文質(zhì)相符,相得益彰,寧質(zhì)過其文,略兼拙古,勿文過傷樸,夸飾無度。
正與奇是講漢字構形,正奇之變亦關系作品格調(diào)。正而少奇,氣格沉悶,一味求奇,譎厲近妖。過正乏神,過奇?zhèn)麡恪?/span>“意態(tài)奇逸”的魏碑作品,皆是以正馭奇,似奇反正。因楷法尚未成熟,所以用筆、結字不為定式所囿,造形之奇,出于天然。相對于隋唐以后的成熟楷書,魏碑之奇,俯拾皆是,但這種奇都是出于自然,絕非機心巧飾。奇險須以平正為歸宿,平正需要奇險來烘托,構字營篇,不可不奇,更不可強為之奇。魏碑作品中,有的似奇反正,如《爨龍顏碑》、《張猛龍碑》、《元彬墓志》等,善于造險,又能復歸平正;有的平中寓奇,如《張玄墓志》、《鄭文公碑》、《元略墓志》等,看似平淡無奇,而無聲處有驚雷也。學習魏碑應于“如何奇”、“何以奇”多多體會,可以做到奇險,就去表現(xiàn)它,如果做不到,寧正勿奇,專事獵奇,終乏正大氣象。奇巧為妙道,亦為末道。正與樸相近,奇與文相鄰,魏碑的妙處在于有奇姿而多樸質(zhì),是謂高明,所以習魏碑者不可不知質(zhì)文之辨與正奇之辨。
(三)碑帖兼融與筆墨之辨
學習碑刻,易得其風骨,而失其情致,所以,清代以來的碑派書家,為彌補缺憾,探索了碑帖兼融的路子,以碑壯其骨,以帖補其韻。知曉碑學書法的短長,而從帖學汲取營養(yǎng),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里談碑與帖的關系,似乎超出了魏碑技法的范圍,其實不然,因為學習碑刻的最終目的在于運用,即將所學的技巧運用到創(chuàng)作之中,必然要遇到從碑刻到墨跡的轉化問題。轉化過程中須去粗存精,去偽存真,合于筆勢者存,悖于筆勢者棄。碑、帖并不是勢不兩立的對手,二是互相攙扶的友人。
只說碑刻,有刀筆之辨,化為墨跡,又有筆墨之辨。筆、墨雖是分說,然而非筆不能運墨,非墨無以見筆。說“字中有筆”,是指線條中要有骨力,能看出起收行止的痕跡,用筆的來龍去脈要交代清楚,如果用筆含混,雖描畫其形,但線條的力度肯定不足,字的神采自然要打折扣;說“筆中有墨”,是指線條不僅有骨,而且有肉,若有筆無墨,則凋疏寒儉。墨分五彩,有濃淡,有干濕,有枯潤,但不論哪種墨法,都須隨機化生,不可乖舛,又須墨中見筆,令筆不虧墨,墨不掩筆,方稱妙境。
以上所述,撮其要點而已。至于某品碑刻的學習,只要我們具備了分析與解讀經(jīng)典法帖的能力,自然可以舉一反三,孫過庭《書譜》謂:“轉用之術,猶共樹而分條”,信哉斯言!
弘一法師信札
沈曾植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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