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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宏生命日記（1633）
十八年重任在肩，清明節(jié)淚流滿面：我告慰前妻，任務圓滿完成，敬請含笑九泉
（一）
清明節(jié)，上午十時許，我和胡小鵠來到了我的前妻、胡小鵠生母的墳前。18年來，前妻安息在老家進村后的路北。我每次回老家，進了村，向北看，50米外，就會看到前妻小小的墳頭，像當年她小巧玲瓏的身軀，靜靜迎接我。
十八年了，我每天都會想起胡小鵠的生母。對，每天。尤其在北京腫瘤醫(yī)院治病的日子里，我在醫(yī)院的每一個走廊，在每一個掛號窗口，在熙熙攘攘的患者人群里，甚至，我仰望著10層高的住院大樓，都會想起前妻。2003年整整一年，我們在這里熬煎過一年的時光。
陽春四月，草長鶯飛。明媚的陽光曬在前妻的墳頭，她安靜地等待著我們的到來。我好像聽到她在說，終于把你們盼來了，可有好消息告訴我？胡小鵠是不是已經成為我期待的那樣？老胡，我留給你的囑托，你帶著兒子完成了嗎？
站在前妻的墳前，我默默地肅立。是的，老胡我頑強地支撐了18年，你的囑托我終于完成了。這18年，我讓孩子上了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小子雖然沒有考入最好的大學，但總算進入一所差強人意的名牌大學。這18年，我的心一直陪伴著孩子，孩子去了倫敦留學，終于即將成為一個北京人，擁有一個超出期望值的工作崗位。
前妻靜靜地聆聽著我內心的絮叨，陽光曬過來，春風撲簌，墳頭上的小草在搖動著，彷佛是前妻在微微點頭——老胡，你真棒，我滿意了，你今后可以放下我了，你一定要跟兒子的第二個母親相親相愛，幸福地度過余生。
我對前妻說，陽春作證，此刻，我站在你墳前，即將卸下對你的承諾，然后陪伴著我現(xiàn)在的妻子、小兒子，享受更加幸福的人生了。胡小鵠的養(yǎng)母對胡小鵠視如己出，兒子已經喊了她16年媽媽。在我生命最危難之際，她像當年我陪伴你一樣，度過了最艱難困苦的時光。
面對那前妻小小的墳丘，我說，捷報飛來當紙錢，兒子專程從北京趕來，我們給你燒紙送錢，還讓你審閱我們父子這18年來，一起答完的人生試卷。不好意思，它不是滿分，但它已經是我們父子超水平發(fā)揮了。
我說，天底下，我們父子合作的這張答卷絕無僅有，雖不完美，分值也不高，但它足可以告慰一個生前牽掛孩子的母親，請放心，你的囑托圓滿實現(xiàn)。
（二）
今天來上墳燒紙的，還有我的大妹妹。此前，她早就知道了我和胡小鵠放下了心事，完成了18年沉重而神圣的使命。這一次，除了紙錢以外，她還帶來了插花、紙疊的金元寶。
妹妹用鐵锨在前妻的墳前，刨了一個淺淺的坑，把成沓的冥幣和紙錢放進坑里，又把紙糊的金元寶撒在紙錢上，用火柴點燃。胡小鵠揮著一枝木棍，翻動著燃燒的紙錢。一股淡淡的青煙裊裊升起，像是把這18年來我們父子的收獲，轉化為一縷縷聲波，飛向九霄云外的另一個世界，傳遞給我的前妻。
我不相信有天堂，但是，我相信人世間冥冥之中會有一種感念。當你把一種夙愿、希望、思念、感恩在心靈中念叨千萬遍之后，你意念里的傾訴對象，就會有一種反應。就像時下，陽光明媚得晃眼睛，周遭樹木蒼翠欲滴。我的傾訴，前妻肯定在傾聽，否則，我的心情不會如此坦然，連眼眶中的淚水都是舒服的。
胡小鵠在認真地翻動每一張紙錢，讓它們燒成灰燼。我想起，2004年春節(jié)大年初一，我第一次帶著7歲的胡小鵠給生母燒紙，小子就這么細心地翻動著燃燒的紙錢。燒完紙，我?guī)е⒆与x開媽媽，緩步回家。一路上，我淚眼模糊，禁不住哭出聲來。小子跟在身后默不作聲。
回到家里，我給胡小鵠換鞋，竟然沒有找到合適的鞋墊。如果孩子的媽媽還活著，哪里會出現(xiàn)如此的尷尬。禁不住，我再次像個孩子嗚嗚地哭起來。
這18年，關于媽媽的記憶，在胡小鵠的腦海中漸行漸遠。但是，每次在媽媽墳前燒紙，小子都是細心地翻著每一張燃燒的紙錢，像是認真地完成一項作業(yè)，像是虔誠地想著，另一個世界里，自己的生身母親，在凝視著自己的成長。
我揮起鐵锨，給前妻的墳上添土。我對兒子說，清明節(jié)一定給前輩的墳頭添上新土，這意味著死者有后人在懷念，他后繼有人，血脈在延續(xù)。
我妹妹給嫂子的墳頭添土。胡小鵠接過鐵锨，給媽媽的墳頭添土。他笨拙地挖掘著，把一抔抔黃土添在媽媽的墳頭。我默默地想，從此之后，孩子每次回老家，都要記住，老家有生母的墳頭。如果沒有媽媽生前對爸爸的囑托，爸爸肯定不會陪小子走得如此執(zhí)著、如此頑強不屈。
裊裊的青煙燃盡了。前妻的墳頭在新土的覆蓋下，像是一幅圖畫，增加了一抹新的色彩，凸顯出春天的生機。我們離開前妻的墳頭，北行幾步，去祭奠祖父祖母和我娘?；仡^看一眼，前妻的墳頭在一片青草的擁簇下，安靜地送我們一步步走遠。
（三）
我和妹妹帶著兒子，給好幾座祖墳燒紙，青煙再度裊裊升起。19年前，我娘埋葬在這里。一年之后，胡小鵠的生母也埋在祖墳的不遠處。2016年7月，我竟然罹患鼻咽癌晚期。村里開始有鄉(xiāng)親們對我爹說，你家祖墳的風水是不是出了問題？
我堅定地對我爹說，誰家的祖墳都會增添墳頭，不計較，不在乎，堅強的心靈、愈挫愈奮的拼搏，是我們整個家族命運和人生最強大的風水。風水輪流轉，一定要相信，運氣肯定還會來到我家。放心啊，我還沒有死呢，我還有倆兒子呢。
如今，病后的我順利地活過了5年。小子也成為我們家族成員中成績最為突出的一個。風水轉換，無論遇到多么險惡的阻礙，即使困境像一堵墻，我也要死磕到底，用最硬的鎬頭，用最燙的火焰，用最鋒利的鉆頭。困境之墻壁，遲早會被我們沖擊出一個窟窿，那窟窿會拓展為一扇窗，那一扇窗會擴展為兩扇門。
我祭奠我的爺爺。當年，我爺爺走出了家鄉(xiāng)，先是在直隸省立第十四中學讀書，100多年后，這座學校成為眼下的冀州中學。我爺爺20歲時，又就讀于直隸第四初級師范學校，100多年后，它成為時下的邢臺學院。日寇侵犯中國時，我爺爺輟學回家，加入了老家的青年救國會。劉鄧大軍南下，爺爺擔任過河南商城縣縣長，不久，犧牲在大別山根據(jù)地。
我給我爺爺?shù)拇蟾纾业拇鬆敔敓?。當年，大爺爺也是天資聰穎的讀書人，甚至，他在讀書上的造詣，超出了我爺爺。他曾經在保定師范讀書，回到家鄉(xiāng)后，興辦實業(yè)，蓋磚窯，開作坊，擁有“實業(yè)報國”的理想。只可惜，大爺爺被一場意外的重病奪走了生命，可謂英年早逝。
耕讀傳家，一直是我們祖輩留下的家訓。時代風云變幻，我爹、我堂叔都失去了讀書的機會。1986年，我考取了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成為改革開放后本村第一個出村觀世界的大學生。2014年，胡小鵠考上中國人民大學，成為本村歷代高考學生中的佼佼者。2019年，小子到英國倫敦留學，是胡氏家族第一個走出國門獲得文學碩士學位的孩子。2021年，胡小鵠將走進北京，成為我們家族中第一個在首都工作的公務員。
一個家族的發(fā)展，都像洶涌澎湃的大海，潮起潮落是正常規(guī)律。直面命運，頑強拼搏，是我們家族墳塋地上最好的風水。越努力，越幸運，所謂的風水，都是用汗水和心血，用奮斗的畫筆，一點點描繪出來的。
（四）
祭奠完祖墳，我們回家。此刻，已近中午，暖暖的陽光照曬著生機盎然的土地。前妻的墳頭安靜地守望著我們回家的路。我轉身，認真地對胡小鵠說，小子，給媽媽磕個頭，你心里想著什么，就講給媽媽聽，告訴媽媽，我們終于完成任務了。
兒子緩步走進媽媽的墳頭，雙腿下跪，俯下身去，額頭貼近那塊飽含深情的土地，認認真真地磕了一個頭。那一刻，我淚水忽地涌出了眼眶，流淌的臉頰上。
我想起，2003年秋天，在北京腫瘤醫(yī)院，前妻曾經開玩笑地問我，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再婚？我搖搖頭，告訴她，你不會死的。前妻認真地說，我才不在乎你再婚呢，但是，你一定要帶好我們的孩子。
我想起，幾個大學同學去醫(yī)院病房里探望前妻，前妻忍不住嗚嗚地哭。同學們走了，她對我說，你看你的大學同學多好，記住，如果我死了，一定要把我們孩子培養(yǎng)好，考進最好的大學。
我想起，2004年元旦，前妻囑咐我，孩子的生日就要到了，要給孩子買個蛋糕，慶祝一下。她說，胡子洪，我的病看來治不好了，但是，你要記住，一定要管好我們孩子的學業(yè)，帶著他考進最好的大學。
我想起，2004年1月2號，前妻的病情已經很危重了，隔一段時間，就要注射杜冷丁止痛。她提出，要我回家陪孩子學習，期末考試快到了。岳母則希望我留到醫(yī)院，方便找醫(yī)生注射杜冷丁。前妻斬釘截鐵、一字一句地說——不行，胡子洪必須回家陪孩子學習，哪怕是我馬上就要死了，他也必須陪著孩子學習。
我想起，2004年1月4日清晨，天色剛亮，妻子即將進入彌留狀態(tài)。岳母出病房痛哭，我坐在妻子病榻前，拉住她的手，問她，你還有什么話，給我說說吧。妻子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把孩子交給你，我放心。接著，她喘息著，迷迷糊糊地嘟囔著“孩子，孩子”，從此不省人事。
兩個小時后，大妹妹把胡小鵠從學校接到醫(yī)院，見了媽媽一面。我們給前妻穿好衣服，就拔掉了她的氧氣管。11點48分，前妻離開了人世。我對胡小鵠說，孩子啊，你哭兩聲吧，你沒有媽媽了。剛滿7歲的胡小鵠嗚嗚地哭起來。
如今，18個年頭過去了，小子在媽媽墳前磕頭，可以坦然地告慰媽媽——爸爸18年的努力沒有白費，媽媽18年前的牽掛沒有落空，我們又有了一個新家庭，養(yǎng)母對自己很好，養(yǎng)恩大于生恩；媽媽，您可以放心了，您全部的囑咐，爸爸陪著我，都已經非常圓滿地實現(xiàn)了。
終于，我們完成了清明節(jié)的祭奠，離開了祖墳和胡小鵠生母的墳頭。我最后一次扭頭，向北，對前妻的墳墓投去最后一望，再次默默念叨，任務圓滿完成，敬請含笑九泉。
前妻的墳頭向北，約400公里，就是遙遠的北京城。我想，未來，肯定在某些時刻，胡小鵠陪著愛人，牽著孩子的手，在寬闊的西長安街上愜意地散步。不知不覺，胡小鵠會有意無意地想到家鄉(xiāng)，同時心頭一熱。孩子啊，那一定是家鄉(xiāng)田野中長眠的生母，在對你們小家庭，發(fā)出最真情、最美好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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