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民書寫工具的演進,渺矣難考,而我們現(xiàn)在熟知的最早文字體系甲骨文,便是用毛筆書寫的。所以我們談筆法,只在毛筆筆跡的范圍之內(nèi)。自用毛筆書寫開始,就有筆法的存在,隨著時代的推移,筆法不斷豐富。到了魏晉,以王羲之為代表,筆法達到完備和成熟。后世,則出現(xiàn)了不同方向的變異。以此立論,則所謂筆法,即指最為高超的二王筆法。其他所謂的筆法,都可以視為對魏晉筆法的改造或誤讀。
在文字形成之前,先有刻畫符號,刻畫符號為硬物所為,當(dāng)然談不上筆法。筆法必始于毛筆。古代流傳下來的文字和圖畫,除了毛筆書寫者外,還間有以硬物劃出者,那些硬物劃出的粗細等勻的文字和圖案,沒有筆法可言。西方始終以硬筆為書寫工具,只能產(chǎn)生花體字,而不能產(chǎn)生筆法。毛筆全向度的運動方向以及柔軟性,是點畫變幻的前題,也是筆法產(chǎn)生的必要條件。然而,很長時間內(nèi),人們對篆書的認識局限于甲骨、金文,沒有見過墨跡,所以也認為篆書是等粗細的線條寫成的,因而沒有多少筆法的意義。即使近年出版的書法入門讀物,還有人認為篆書只要把握字形就可以了,用筆極其簡單。這是一個明顯的誤會,是把經(jīng)過刻劃、模鑄之后的產(chǎn)物,誤會為篆書的原始形象即手書形象了。如果篆書也是毛筆手書,那么,篆書就應(yīng)該、也確實存在點畫的姿致,也即存在著筆法。
甲骨中仍有刻畫符號的遺存,有些刻劃符號上面的動物之形,與其說是文字,還不如說是圖畫。也許這樣的刻畫,線條是等勻的,是沒有筆法意義的。然而,它有裝飾之美、紋飾之美。這一審美淵源,在文字和書法演進的過程中,并沒有中斷,極盡裝飾的鳥蟲書、中山王器那樣工藝高超的字,甚至《泰山刻石》、《嶧山刻石》,都富于工藝性。我個人認為,這種筆法欠缺的書跡,實際上就是“美術(shù)字”,它美輪美奐,然而生命意味淡薄,“畫”的意思要比“書”的意思多。過去我曾經(jīng)偏激地認為這樣的字跡不是寫出來的,而是制作出來的。后來我看到有人寫出中山王器那樣的篆書,也看到有人寫出鐵線篆,不得不承認,確有心靈手巧之人能一揮而就,但它仍然欠缺自然之美和生命的感覺。篆刻從來都是講究工藝性的,圓朱文可以說把這種工藝性發(fā)揮到了極致。然而,書法如果也僅限于此,則格調(diào)必不高,因為人工的極致,也便離自然和生命的況味較遠。過去很多講帖學(xué)的人,把魏晉以前的書法史一筆抹煞,可能就是出于這種意識。
如果我們看到《宰豐骨匕記事刻辭》,也許就會感覺到它的書寫性。它較好地保存了毛筆的書寫跡象。而《侯馬盟書》本身就是墨跡,《郭店楚簡》也是一樣,聯(lián)系到大量的秦漢簡牘,一個以手書墨跡為軸線的書寫史、筆法史就會浮現(xiàn)在我們的腦海中。這些墨跡點畫起筆時筆鋒的切入方法,點畫中截的圓厚,以入自如的使轉(zhuǎn),幾乎可以說與二王息息相通。這才是古人書寫的本來面目,是未經(jīng)工藝修飾的原貌,是書寫史、筆法史的主流。這也說明,二王雖然是天才,但筆法并非向壁虛造,也是發(fā)展的產(chǎn)物。如果我們把這一大宗(出土的篆書墨跡并不多,顯然是由于手書難于保存,而金石差可不朽)說成是手寫書,它是自然的、未加修飾的,則與之相對的是書法史上的皇皇劇跡的金文等,則居多書寫時就帶有工藝性質(zhì),而且經(jīng)過二度制作,部分原意已失,可名之為銘石書。手寫書與銘石書,相對峙也相互滲透,是文字和書法演進的矛盾的兩個方面。自古學(xué)篆,求諸金石,所以篆書中自然書寫的意味淡薄,明清間有人用剪去鋒穎的毛筆寫篆書,求其線條均勻,早已成為一種工藝,也就幾乎談不上筆法了。而趙寒山、八大山人、傅山等,可能因為并不擅長規(guī)規(guī)矩矩的篆書,以行草入篆,合于筆法,倒是暗合古人。
對銘石書的誤讀
這里說的銘石書,不局限于石,包括金、石和其他質(zhì)材。同樣,手寫書的材料也不限于紙,也包括其他質(zhì)材。手寫書是墨跡,是自由、新鮮的;而銘石書是經(jīng)過二度制作的,一般是莊重、矜持的。手寫書的自由、鮮活、富于生機,往往開創(chuàng)新書體;而銘石書的莊重、矜持、成熟,往往結(jié)束一種書體的演進。像《散氏盤》可能較多地保留了手寫書的意味;《盂鼎》、《毛公鼎》等把金文推向頂峰,也結(jié)束了大篆。而大篆頂峰時期的墨跡,不可多得,若有,必是更加氣象萬千的。像秦詔版權(quán)量可能較多地保留了手寫書的意味,而《泰山刻石》、《嶧山碑》把小篆發(fā)展到頂峰,也結(jié)束了小篆。而小篆,特別是標(biāo)準(zhǔn)的小篆,在書法史上曇花一現(xiàn),正是這種規(guī)范字、美術(shù)字生命力不強的體現(xiàn)。它像秦代制度一樣嚴酷,而同時期的簡牘,是多么豐富多彩啊。像《石門頌》、《楊淮表記》及很多小品刻石,可能較多地保留了手寫書的意味,而《禮器碑》、《曹全碑》等把隸書推上頂峰,其后的《熹平石經(jīng)》、《正始石經(jīng)》,則顯然為隸書的發(fā)展畫上了句號。地不愛寶,漢代簡牘出土無數(shù),相形之下,前人嘆為一碑一奇的漢碑,遠遠沒有漢代簡牘更為豐富。當(dāng)然,對于東漢豐碑大碣來說,像《禮器碑》、《曹全碑》等名碑,其書寫水平極高,而刻手水平也極高,拓本就具有“下真跡一等”的分量。它雖然不是手寫書的自由表達,但其建立規(guī)矩,整飭有度,因而成為入門必學(xué)之碑。大略言之,學(xué)漢碑得隸書之體,而參漢簡得隸書之筆,學(xué)漢碑而把注意力集中在石花斑駁上,恐怕就與筆法不太一致了。漢晉間隸書余波的刻石,修飾首尾成為“折刀頭”,與書寫意味越拉越遠,必然走向淡乎無味,難以為繼。
魏碑無疑是銘石書的最大一宗?!巴高^刀鋒看筆鋒”,也即寫手與刻手問題,一直是一個重要的話題。像“方筆之極軌”的《始平公造像記》是否是書丹原貌?我認為不是書丹原貌,但并不否認這類書跡的書丹原貌會有方筆。魏碑體的形成,約有以下幾個因素:
其一,自晉室南遷,中原精英南渡,北朝書家,承襲漢魏舊法,其楷書書跡略帶隸意。也就是說,其楷書以鐘繇為師,或者筆法推遠一點,以蔡邕為祖。以王羲之為代表的新體,在北朝后期也影響到北朝。
其二,魏碑作為銘石書,本身有保守的傾向,略帶隸意,正是其本色,也是其追求。其實,晉代碑志寫手已經(jīng)不能寫隸書,而所寫楷書還是帶有濃厚的隸意。如因郭沫若援引而著名的《王興之夫婦墓志》即是代表。而至少從《正始石經(jīng)》開始,碑刻之風(fēng),已有修飭點畫首尾,務(wù)使方整,成為“折刀頭”的舊習(xí)。不唯《王興之夫婦墓志》如此,同期的墓志大部分如此,“二爨”也是如此。之所以修飭成“折刀頭”,可能與便于下刀有關(guān)。這一風(fēng)尚為魏碑書、刻手所繼承。
其三,魏碑體居多與佛教內(nèi)容有關(guān),受寫經(jīng)體的影響。而寫經(jīng)體的僧俗寫手紹承漢簡,務(wù)求快捷,這是魏碑體體勢的重要源頭之一。
其四,因書、刻之間相互影響,有些書手也摹仿刀意,寫出夸張的方筆。如高昌延昌年間前后(相當(dāng)于北周)的墓志,用筆居多是方圓并用的,而體勢則帶有隸意。其中,《令狐天恩墓表》則明顯帶有夸張的方筆,很有點魏碑的意思。這樣的方筆顯然利于刀刻,而經(jīng)過刀刻之后,因為審美意識的參與,可能會進一步強調(diào)其方折剛狠。下層文人與民間刻手的力量,不可小視。
盡管魏碑的陽剛之氣毫無疑問是偉大的,但不能不承認,文化的整體發(fā)展趨勢是朝著雅馴方向的。魏墓志中不少精品,并不劍拔怒張,而是融入了南派新體的因素。魏碑中確實存在著骨氣洞達、勁險刻利之美,需要汲取,但它畢竟是刀、筆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就一些過于修飾、任刀為體的造像記研誤筆法,更是幾于緣木求魚。碑派書家,如張裕釗、趙之謙,用毛筆寫出了刀刻的效果,當(dāng)代也有人用毛筆能把《始平公造像》臨得很像,但這種類似于雜技的高難度動作,是否有契合生命的節(jié)律,我是懷疑的。純粹的碑派在清末民國間走入絕境,非沒有原因吧。
蘭亭論辯,郭沫若的觀點站不住腳,算是失敗了。我也相信《蘭亭序》是王羲之作品,而真跡沉埋昭陵?!短m亭序》時代,肯定有標(biāo)準(zhǔn)的楷書、肯定有《蘭亭序》風(fēng)格的行書,這是沒有問題的。而另一個問題不得不讓人思考,《蘭亭序》的風(fēng)格,在傳世王羲之摹本和拓本中,差不多可以說是孤例。如果僅就風(fēng)格而論,像郭氏所說,它出于智永作偽,似乎更令人信服。除《蘭亭序》外,王羲之其他行草帖,都是夭矯不群的,體勢變化萬千,筆致變化萬千,讓人目不暇給。這正是初創(chuàng)時期的生機和不確定性,也是其內(nèi)涵幽深、玩味不盡的魅力所在。而我們看到的《蘭亭序》是成熟之美、無懈可擊之美,這就產(chǎn)生了風(fēng)格的歧異,也埋下了誤讀的種子。特別是蘭亭八柱,盡管出于歐虞褚大師臨仿,經(jīng)過刻拓,也多多少少,帶有銘石書的某些特征。看到蘭亭八住帖的人,肯定比看到真跡乃至摹本的人多得多,因而,如果把杰出的書法家和家世赫赫者排除在外,由于種種條件的改變,今不逮古,勢所必然。當(dāng)然,這并不是說宋以后的書法家都不理解二王,都不了解二王羲之在民間的形象,差不多變會定格在《蘭亭序》、《懷仁集王圣教序》,以及李世民的碑刻上。
到宋代,出現(xiàn)了高桌椅,則人們對王羲之可能更加隔膜?!堕w帖》盛行之后,人們眼中的王羲之,是經(jīng)過刻拓的、簡化的王羲之,而高桌椅也便于接受這種簡化。好在現(xiàn)在出版發(fā)達,我們只要把古帖墨跡本和刻帖加以對比,就會感覺到刻拓的簡化是多么可怕。加上宋人學(xué)楷書,多從唐人大楷入手,這就為“院體”準(zhǔn)備了所有的條件。畢竟,像米芾那樣能夠時??吹蕉跽孥E的人,是鳳毛麟角的。所以,書法,或者說筆法,差不多可以唐為界,唐以為前古,唐以后為今,由于種種條件的改變,今不逮古,勢所必然。當(dāng)然,這并不是說宋以后的書法家都不理解二王,都不了解二王的筆法。我們看到蘇軾臨的《講堂帖》、趙子昂臨的《遠宦帖》,以及王鐸臨的大量二王帖,都是能夠克紹山陰箕裘的。但畢竟時代壓之,趙子昂極知晉人,但他寫出來的,也是簡化的晉人或改造的晉人。至于一般的書寫者,可能終生無緣見晉賢墨跡、摹本,當(dāng)然就會陷于誤讀,而自以為追步山陰了。
正如儒學(xué)一變?yōu)闈h儒,再變?yōu)樗稳?,欲知孔孟真意,不讀《論語》、《孟子》是不可思議的。筆法的誤讀可能,遠甚于此。欲了解二王筆法,當(dāng)然最重要的依據(jù)是墨跡和摹本,而歷代法書只是它的注腳。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