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張萱搗練圖 局部
00
“我家里養(yǎng)的家妓,每過三年多,我就嫌棄她們老了丑了,把她們趕出去,再換一批鮮嫩年輕的來,這十年里,我已換了三次了?!?/p>
大魔王白居易說這話的時候,已經70歲了。
有人問他:你知道在遠方有一個人還在等你嗎?
白居易皺起本就爬滿紋路的眉頭,想了又想,笑道:忘了。
潯陽江頭,霧氣茫茫,秋葉瑟瑟。一位女子立在江畔,懷抱琵琶,等著遠方的歸人。
她早已不再年輕,銀絲滿頭,皺紋斑駁。她在等一個人。
旁人告訴她:那人不會來了。
她不信。
她說:“我的意中人是一位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身披金甲圣衣、駕著七彩祥云來娶我?!?/p>
15歲的那個夏夜,他曾親口許諾她。
她這一生都在守著這無法兌現(xiàn)的諾言。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她在寒風中等,他卻在暖閣中抱著美人兒···
···
她等的那個人,成日成日地宅在家里不出門,只摟著楊柳小蠻腰聽曲兒喝小酒。
都說人到70古來稀,白居易卻還不服老。他在家里養(yǎng)了幾百個歌妓舞姬,一個一個都是嫩得能掐出水的二八芳華,甚至還有些豆蔻年華的少女。
他看著那些年輕女子的姣好面龐,聽著小蠻與樊素輕柔的歌唱,只覺得自己猶是少年時,嘴邊泛起一絲苦澀笑意···
01
白居易少年時,是在安徽符離的小鄉(xiāng)村里摸泥巴長大的。
但符離并不是他的老家,他是在河南新鄭出生的,只是出生的時候運氣不好,趕上安史之亂后藩鎮(zhèn)割據(jù)的亂世,小軍閥李正己割據(jù)河南十余州,戰(zhàn)火燒得民不聊生。
白家世代都是當個縣令之類的小官,戰(zhàn)亂起時自然趕緊逃,小白居易跟著家人先去了徐州,不料徐州很快也起了戰(zhàn)禍,于是又舉家跑到了符離鄉(xiāng)下去。
與白家比鄰而居的,是一農戶,那農戶有個女兒,名喚湘靈,比白居易小了四歲。鄉(xiāng)下地方,自然沒有那么多禮教束縛,小孩子更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條框,白居易和湘靈很快玩在了一起,一起上樹捉知了,一起下河摸魚蝦···
熊孩子貪玩任性本沒什么大不了,但白居易卻不可以。白家世代詩書,只是因一時戰(zhàn)亂避禍于此,長輩哪能放任白居易一輩子窩在村里?他必須要讀書,要考取功名,要光宗耀祖。
到了讀書的年齡,就不能日日和湘靈在一塊兒胡鬧了,但是沒關系,但凡有空閑,湘靈總來悄悄敲他的窗。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兩個少年就這樣悄悄地相愛了。
白居易姓白,卻不是個小白,他認真讀書、刻苦努力,讀得口都生出了瘡,手都磨出了繭,年紀輕輕的,頭發(fā)全都白了。
湘靈并不嫌棄少白頭的白居易,反而覺得他這樣很非主流很帥氣。
白居易的詩寫得很好,湘靈的琵琶彈得很好,兩人經常悄悄在星空下一唱一和,濃情蜜意。
所有的愛情故事里都有個俗濫的媽,白居易也不例外。家里不同意他們倆在一起,他母親是一個門第觀念很重的人,在白母看來,白居易將來是要干大事的,怎么能娶一個鄉(xiāng)野村姑?這門親事遭到了長輩的反對,湘靈也生怕自己的家世連累了他,十分自卑。
白居易寫過一首《鄰女》:
娉婷十五勝天仙,
白日嫦娥旱地蓮。
在他眼中,湘靈是嫦娥、是天仙,是四海八荒第一絕色,這輩子非她不娶。
他怎么也不肯和她分開,就這樣一直與母親僵持著,婚事也一拖再拖。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27歲那年,為了前程,白居易離開符離去江南的叔父處,這是白居易第一次與湘靈分離,一路上,他寫了三首詩:《寄湘靈》、《寒閨夜》和《長相思》,表達相思之苦。
淚眼凌寒凍不流,
每經高處即回頭。
為惜影相伴,
通宵不滅燈。
兩年后,他終于考上進士,回到老家符離,鄭重地向母親提出婚事,但門第觀念極重的母親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考取功名后,他在長安謀得校書郎一職,以為終于有了可以和母親談判的資本,可母親卻千方百計阻攔兩人見面,并以死相逼。
他母親有點間歇性的精神病,逼急了說不定真出事兒,所以白居易不敢勉強。
白居易無可奈何,從此竟與湘靈分離。
數(shù)年里,他不斷地寫詩懷念湘靈,秋來時想念她、冬至夜想念她、晚上下雨想念她、看見鏡子也想念她···(《冬至夜懷湘靈》、《感秋寄遠》、《寄遠》、《夜雨》、《潛別離》、《生離別》等詩詞)
古時通訊不便,他幾乎失去了湘靈的一切消息,只能將滿腹相思都寫于紙上。正是:
欲忘忘未得,
欲去去無由。
他一直不肯結婚,直到37歲,母親以死相逼,他也知道該留個香火,才經人介紹與同僚楊汝士的妹妹結了婚。
但楊氏在他眼中只是一個生育工具,他心中沒有一刻停止過思念湘靈。
多年以后,白居易仕途蒙冤,被貶江州,途中竟遇見了四海漂泊的湘靈父女,多年未見,湘靈仍未嫁,卻早不是那個輕靈天真的少女,而是歲月沖蝕后飽經風霜的中年大媽,而他,也再不復當初的少年模樣了。
兩人抱頭而哭一場,最終又散。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回去以后,他揮毫寫下兩首《逢舊》:
其一
我梳白發(fā)添新恨,
君掃青蛾減舊容。
應被傍人怪惆悵,
少年離別老相逢。
其二
久別偶相逢,
俱疑是夢中。
即今歡樂事,
放盞又成空。
從青絲等到白發(fā),這場年少時的癡心絕戀,終以一個“恨”字結束。
或許,在傳世名篇《琵琶行》與《長恨歌》里,他所思所想的,仍是那位符離鄉(xiāng)下的少女湘靈。
不得哭,潛別離。
不得語,暗相思。
兩心之外無人知。
02
白居易的母親十五歲時嫁給了自己四十一歲的親舅舅白季庚,然后生下了白居易。
(此說為民國考古大師羅振玉首先提出,史學大家陳寅恪亦贊同此觀點)
都說近親結婚生出來的小孩要么是智障怪胎,要么就是天才龍鳳。很幸運的是,白居易屬于后者。
他從小讀書就聰明,六七個月大就能認字,3歲會提筆,5歲能寫詩,8歲懂聲韻,16歲就能吟出: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這樣的絕句而名滿天下。
說起這首《賦得古原草送別》,還有個小故事:
白居易從小就被母親教導,立志要靠學問開出一條康莊仕途,16歲那年懷揣著理想去了繁華帝都,帶著詩文去拜見當時的文壇大腕兒顧況。
顧況對這個初出茅廬的無名后生很不以為意,見他姓名中有“居易”二字,便調侃:“長安米貴,居住不易呀!”
但顧況一打開少年的詩卷,立刻就被他筆端的才情所折服,紙上所寫正是這一首“離離原上草”,顧況大贊道:“有才如此,居天下也不難!”
得到大V加持以后,白居易的聲名立刻在京師流傳開來。
27歲那年,白居易高中進士。
別看27歲已經不是少年人了,好像沒啥值得炫耀的,可在唐朝,這已經很了不起了。
那時科舉取士,分明經與進士兩科,明經比較簡單,死記硬背默寫古詩詞就可以,進士則還需要考時策什么的,特別難考,所以有“三十老明科,五十少進士”一說。
白居易舍棄較簡單的明經科而選擇hard模式,的確不易。
新科進士們意氣風發(fā),一起相約去慈恩寺題名。
他們先在一張方格紙上書寫自己的姓名、籍貫,并推舉其中書法出眾者,作文一篇以記此盛事。
然后交與專職石匠,刻在大雁塔石磚上。白居易在同時考中的十七人中最為年輕,得意之余揮毫寫道:
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
如此狂傲,標榜自己的同時還順手貶低了一下同僚。
白居易是有狂傲的資本的,他是那個時代最有才的名士之一,唐代詩人中,除了“李杜詩篇萬口傳”的詩仙與詩圣,便要數(shù)這位“詩魔”,所以有人笑稱白居易是千年老三。
但白居易是不甘心只當老三的,他的人生信條叫做“男人就是要狂”,所以,他要當老大。
他曾經跟自己的好基友說過自己為啥要寫詩: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shù),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馀首,至于貫穿古今,覼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于李焉。然撮其佳章,亦不過十三四。杜尚如此,況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fā),或廢食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翻譯一下,意思就是說大唐兩百多年來只有兩個人詩寫得好,也就是李白杜甫,但是李白這個人寫詩沒有章法,他的人配不上他的才華;
杜甫的詩寫得很多,格式上比李白要好些,但寫得太死板了沒意思。
這倆人都不行,這個世道詩道崩壞,是時候出來個人拯救了,當然,這個人除了我也沒誰了。
這話說出口,論狂傲當世第一。
后人稱李白為詩仙,杜甫為詩圣,白居易為詩魔。
他的確是寫得走火入魔了。
他說,寫詩要趕著潮流寫,提出了著名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趕潮流卻不是迎合當政者,而是發(fā)自本心。
于是白居易寫過一些相當大膽的詩:
但使武皇心似燭,江充不敢作江充。
江充是誰?
那是漢武帝晚年最大的佞臣,害死衛(wèi)太子的那位,要是搞個中國歷史奸臣榜江充沒準兒能得前五,被噴了上千年了。
可白居易卻說那不是江充的問題,要是武帝心里夠敞亮,奸臣豈有存活余地?
這句詩放在那個時代,那就是指桑罵槐地罵當朝皇帝任用奸臣??!大逆不道!
白居易大逆不道的詩還不止這首,那首著名的《長恨歌》開篇就寫道“漢皇重色思傾國”,地球人都知道,這句話不是在罵漢家皇帝,而是說唐玄宗好色。
白居易寫長恨歌時三十多歲,如果是為了出名寫幾句先皇的壞話博個眼球,那也就罷了,可寫罵江充的《思子臺有感》時他已是個白發(fā)老頭兒了,憤青的脾氣卻一點沒改。
關鍵是人家寫了那么多內涵皇家的詩歌,也沒被抓進大獄里去。他很得意,于是更狂了。
然而再狂,白居易依然是千年老三,李白杜甫像兩座大山牢牢壓在身上,似乎永遠也超越不了。
白居易深切地知道,要當大詩人,光詩寫得好沒用,作品還得有格調。什么是格調?那就是那個作者的胸懷、眼光、格局要放得大,要“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要“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光憑自己寫兩首“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是上不了大臺面,成不了大家的。
有的時候,人的確要稍微經歷點波折困苦,看一看世態(tài)炎涼,才能有憂國憂民的情懷。
白居易還沒有這種情懷,所以需要歷練。
03
歷練很快就來了。
其實白居易這一路的仕途都還算愉快,高中進士以后,又順利通過了吏部銓試和制科考試,“三登科第”,榮耀至極。
一曲《長恨歌》讓他聲名鵲起,連唐憲宗也路轉粉,點名提拔為翰林學士,后又升任左拾遺。
左拾遺是個什么官兒?
字面上看,就是撿起(皇上)遺漏的東西(政策失誤),也就是個諫官。
自古諫官最難當,要憂國憂民一點經常給皇上舉出錯處,那必然會惹皇上不高興,要是啥事兒不管可勁兒夸皇上,就有瀆職之嫌。大名鼎鼎的魏征還因為進諫經常惹太宗不高興呢。
白居易上任伊始,頗有些少年人的血氣在,盡心盡責,迫不及待地給皇上挑刺兒,一邊替貶官鳴冤,痛斥宦官專權,一邊開創(chuàng)新的文風,倡導新樂府運動,寫下了《賣炭翁》等針砭時弊的諷喻詩歌。
這讓皇帝很不愉快:朕招攬你們這些文人是要你們陪朕喝酒吟詩顯示朕君主風范的,現(xiàn)在倒好,一個勁兒給朕挑刺,朕的太平盛世都快被你們這幫狗屁文人給折騰難看了。
唐憲宗還曾向李絳抱怨:“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于朕,朕實難奈?!?/p>
唐憲宗李純
于是他很快就失寵了,這一年,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白居易上表主張嚴緝兇手,被認為是越職言事,改任京兆府戶曹參軍,一下子從皇帝身邊的大紅人變成了京城警察局民警。
其后白居易又被誹謗:母親因看花而墜井去世,白居易卻著有“賞花”及“新井”詩,是大不孝,有害名教。
遂以此為理由貶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馬。
白居易嗷嗷大哭!
他盡心盡力想當一個好臣子,皇上卻只想聽甜言蜜語!
更何況罵這個不孝的罪名,實在是莫須有!賞花和新井詩都是在元和元年寫的,母親卻是在元和六年,難道6年前他就能預料到母親會看花一頭栽進井里?
貶謫事實既已存在,臣心拗不過皇命,他乖乖去江州赴職。
在江州的數(shù)年,是他一生的轉折點。這次打擊很沉重,白居易一下子就刻骨地感受到了人生的悲苦。
上文已經提過,他在去江州的路上遇見了初戀湘靈。
那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雖然在詩作里寫成歌女嫁作商人婦,但不難猜想,這里頭是有他自己的感情在的。
或許某種意義上,他更寧愿湘靈像琵琶女那樣嫁為人婦,也總好過孤獨一生,空等一世。
他不希望湘靈再等了,雖然母親已死,可隔在這對初戀情人之間的鴻溝并沒有因此消減半分,他的身邊已有了楊氏,不能再娶湘靈。門第之別依舊是邁不過去的一道坎。
他為這段年少時的感情落下了最多的淚,濕了青衫,嘆息良久。
以此為轉折點,他再難清醒自持,心中弦斷,從此開始了浪跡風月的后半生。
貶謫江州也是他仕途上的一個轉折點,在這之前,他以兼濟天下為志向,悉心政務,關懷民生;
在這之后,卻逐漸轉向“獨善其身”,白日縱歌放馬,晚上夜夜笙歌,做官再不求治國平天下,面對世人再無半分悲憫。
女人與酒,成了他后半生最不能拋下的兩樣東西。
成日里活得清醒克制又有什么用?
難道就不能醉一回嗎?
他出身宦官之家,自幼志向遠大。
科舉及第后,更是胸懷天下。
無奈安史之亂之后的大唐,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亂政,皇帝無所作為,黨爭不斷,權貴們荒淫奢侈,老百姓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青年時代的白居易,毫無疑問是懷著知識分子“治國平天下”的入世志向,激濁揚清,對統(tǒng)治者的罪惡進行了大膽的揭露,并表達對民間疾苦的深切同情。
但這一次被貶,讓他看清了官場污濁,皇帝根本聽不進任何進諫,在朝為官,坦誠諫言被視為天真,恪盡職守被視為幼稚,世風如此,誰人之過?
從前笑阮籍猖狂,今日也只有自己窮途而哭!
但他沒有選擇辭官歸隱,而是做起了“吏隱”,在廬山建起香爐草堂,與僧人廣泛交游,又和友人一起暢游名山大川,遍賞勾欄春色,金杯美酒,夜夜笙歌。
心泰身寧是歸處,故鄉(xiāng)何獨在長安。
宦途自此心長別,世事從今口不言。
04
被貶一事,幾乎消磨去白居易的大半精氣神兒,四十歲前的白居易對愛情憧憬并堅持,后半生則帶著愛情絕望后的頹廢墮入歡場,紙醉金迷,日日沉迷溫柔鄉(xiāng)。
和那個時代的幾乎所有文人官老爺一樣,白居易也喜歡在家里養(yǎng)一些雛妓歌女,外面那些煙花勾欄里的名角兒,他也要賞玩相交。
還是剛當上校書郎的時候,來到徐州“調研學習”,徐州節(jié)度使張愔讓自己的愛妾、當年名動天下的詩妓關盼盼來宴會上助興。
關盼盼精通詩文,更有一副清麗動人的歌喉和高超的舞技。她能一口氣唱出白居易的“長恨歌”,也以善跳“霓裳羽衣舞”馳名,幾乎是白居易的第一號粉絲。
白居易自然對她盛贊不已,當場寫下“醉嬌勝不得,風裊牡丹花”這樣的詩句相贈。
一面之緣,相識于此。
兩年后,張愔病逝,樹倒猢猻散,府中姬妾當然都各奔前程,只有年輕貌美的關盼盼無法忘記夫妻的情誼,矢志為張愔守節(jié)。
張府易主后,她只身移居到徐州城郊云龍山麓的燕子樓,只有一位年邁的仆人相從,主仆二人在燕子樓中,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
燕子樓是當年關盼盼和張愔情定之所,如今風光依舊,物是人非,關盼盼居住于此,立志守節(jié),過著清苦樸素的生活。
那時白居易已被貶為江州司馬,又改任忠州刺史,頗不得意。
一日,曾在張愔手下任職多年的員外郎張仲素前往拜訪白居易,兩人聊起舊事,唏噓感慨一番。
白居易問起關盼盼現(xiàn)今如何,張仲素嘆道:她是個重情重義的女子,如今卻過得不太好,在為丈夫守節(jié)呢。
又拿出關盼盼新近作的三首詩給白居易看,詩中字字句句都是在無比沉痛地懷念亡夫。
白居易讀后,回憶起在徐州受到盼盼與張愔熱情相待的情景,那時夫妻恩愛相隨,這時卻只留下一個美麗的少妻獨守空樓,怎不是人世間的一大憾事!
略一思忖,提筆寫下三首短詩相和,其中寫道: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寫完以后還覺得不過癮,又寫了一首七言絕句表明立場:
黃金不惜買娥眉,揀得如花四五枚。
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誰知關盼盼讀了白居易的詩后,竟然頓時想通了:丈夫已去,墳頭草都有三尺高了,自己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還不如就像白居易詩里寫的那樣,隨他而去罷!
她本就了無生趣,如今還被人挖苦不肯隨夫而死,“白居易啊白居易,枉我崇拜你這么久,你今日卻要來逼死我!好,我就隨你的愿!”
關盼盼萌生死意,開始絕食,十天后餓死于燕子樓,臨終之前,還給白居易留了兩句詩:
兒童不識沖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
在關盼盼眼中,白居易只是一個幼稚的兒童,根本不懂愛情,哪里識得她冰清玉潔的貞情!
一大名妓香消玉殞,揪起原罪來,卻是這位披著正人君子外皮的風流客。
但他對歡場女子做的刻薄事兒可不止這一件。
05
被貶之后的數(shù)年,白居易又相繼轉任過忠州刺史、主客郎中、朝散大夫,雖得以再任京官,但皇帝也不過是看重他的才名,展示朝廷的禮賢下士之心,所以只讓他任閑職,不讓他做實事。
當時朝堂黨爭十分嚴重,對朝局失望的他自請外放,到了有“天堂”美譽的蘇杭為刺史。
雖是外放為官,但這一次,他終于獲得了主政杭州的機會。
從長安前往杭州,和幾年前去到江州,走的是同一條水路。但這一次的心境,卻大不相同。
之前是蒙冤被貶,凄凄慘慘,現(xiàn)在是主動外放,坐鎮(zhèn)一方。之前他重逢湘靈,哭濕衣衫,仿佛天地間只他們兩個傷心人,這一次卻美人在懷,觥籌交錯,世上女子豈獨湘靈耶?
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村姑?
想開了以后,他就開啟了瘋狂尋找美人模式。
任職杭州刺史期間,幾乎是他一生最愜意快活的時光,他為杭州這一座江南水鄉(xiāng)寫下了無數(shù)的詩篇,他熱愛江南,更愛水鄉(xiāng)的溫婉女子。
西湖的水養(yǎng)人,張愛玲就說過:西湖水,是前朝名妓的洗臉水。江南的女孩子真漂亮啊,江南的女孩子怎么都喜歡自己啊···
也對,他是堂堂的杭州刺史,名滿天下的大才子,哪有美人會不主動投懷送抱呢?
西湖泛舟,圍爐煮酒,白沙堤上浪一圈,大筆揮毫寫首詩,美人兒個個把他當大英雄崇拜,酒友們紛紛投來羨慕的目光,生活真美好??!
琴操、阿軟、李某、馬某、裴興奴、商玲瓏、謝好好、吳娘、容某、滿某、娟某、態(tài)某、樊素、小蠻···
僅在他詩歌中出現(xiàn)過的女子,就有數(shù)十位之多,他流連歡場,蓄養(yǎng)家妓數(shù)百,成了當之無愧的文人“騷”客。
白居易的女人雖然多,好基友卻只有一個,此人的名字叫元稹。
元稹何等人也?
那是年少成名的洛陽大才子,史書上與白居易并稱“元白”的人物。
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或者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總之元稹不光和白居易關系好,倆人也十分志同道合、臭味相投——都喜歡玩女人。
元稹早年的經歷與白居易也十分類似,他也曾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初戀,他還把這段初戀寫成了著名的《鶯鶯傳》,也就是西廂記里崔鶯鶯的原型。但他對崔鶯鶯始亂終棄,最終娶了能在仕途上幫助他的韋氏為妻。
白居易在感情上算是個渣男,元稹則比他更渣,在成名后寫小黃文《鶯鶯傳》再現(xiàn)當時場景,并洋洋得意的說幸好是我把崔鶯鶯第一次占了,不然又怎么知道崔鶯鶯第一次是被誰占了呢?
白居易和元稹的友情,除了在一唱一和的詩作當中升溫以外,還在一次又一次的互相搶女人當中發(fā)展。
元稹和大才女薛濤曾有過一段情,白居易聽說后,居然作了一首很有挖墻腳意味的詩給薛濤。
《與薛濤》
峨眉山勢接云霓,
欲逐劉郎此路迷。
若似剡中容易到,
春風猶隔武陵溪
白居易和元稹這倆生死之交,有種相愛相殺的感覺,或許是由于長期互相推薦女人,兩人欣賞水平出奇的一致,白居易在薛濤這邊挖墻腳沒有成功,很多年后元稹早已忘了薛濤這個人,再戀上商玲瓏的時候,元稹也就不遺余力的變著法兒挖白居易墻角。
白居易在杭州當刺史時,元稹正好也被貶官到了紹興,正是郁郁不得志的時候,聽說老白哥來了杭州,趕緊屁顛兒屁顛兒跑來斷橋相會。
西湖的暖風熏得游人醉,元稹拉著白居易在西湖邊的虛白堂給他辦了一場歡迎宴。宴會上請來了杭州最出名的歌女商玲瓏。
那個秋天的晚上,商玲瓏穿著素白衣衫,裊裊婷婷地走到人前,彈起一曲箜篌引。
伴著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歌聲,白居易和元稹都淪陷了。
當然,這本就是為白居易準備的宴會,商玲瓏也毫無疑問地歸屬于白居易。
抱得美人歸的白居易日日縱歌、打情罵俏,看得元稹心癢癢,好色成癮的詩人終于坐不住了,于是一連寫了十幾首詩送給她,變著法兒給白居易帶綠帽子。
白居易不大高興,可元稹卻占了個理字:你以前還挖過我前女友薛濤的墻腳呢。
兩人相約斗法,一決高低,贏的人抱得美人歸。
文人斗法,自然不是擺上擂臺比劃,而是斗詩。
這邊白居易寫下:
幾處早鶯爭暖樹,
誰家新燕啄春泥。
那邊元稹就來一句:
拂墻花影動,
疑是玉人來。
幾輪下來,竟是元稹略占上風,白居易不甘人后,略一思忖,寫下千古絕唱:
江南好,
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
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
最憶是杭州。
山寺月中尋桂子,
郡亭枕上看潮頭,
何日更重游?
元稹看后,自嘆不如,從此再不提商玲瓏。
(此為意淫,事實上《憶江南》是白居易離開杭州后所作,但跟元稹搶商玲瓏這事兒確有實錘。)
順嘴再一提,元稹斗詩雖然輸給了白居易,但商玲瓏最后還是跟著元稹跑了,白居易的帽子泛起了綠光。
06
白居易一點也不介意他的頭上綠不綠,他和元稹依舊是一對好基友,依舊一起上青樓、下勾欄,尋妹子、找樂子。
白居易愛女人,最愛十五六歲的少女,他晚年曾作詩道:
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蛾眉。
家里養(yǎng)著幾百個如花似玉的家妓,三年就嫌棄她們老了丑了,要趕出去換一批新鮮的進來。可白居易本人,卻早就是白發(fā)蒼蒼的老爺爺了。
自從胡子白了以后,白居易的縱欲型人格愈發(fā)開放起來。老當益壯,老而彌堅,不管到哪兒,身邊總要有大把大把的年輕貌美的家妓跟著。
他這種對少女的貪戀,或許正是當年與湘靈分離的遺憾。
年齡漸長,他早就忘了那個和他一樣垂垂老去的湘靈,眼前只有水靈靈的櫻桃小口和小蠻腰。他晚年最出名的兩個姬妾就是擅長唱歌的樊素和善舞的小蠻,曾作詩曰:
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
其實,白居易當時任刑部侍郎,官正四品,按規(guī)定只能蓄女樂三人,但他的家伎除了樊素、小蠻以外,專管吹拉彈唱的家伎就有上百人,還寫了一首詩說:
菱角執(zhí)笙簧,谷兒抹琵琶。
紅綃信手舞,紫綃隨意歌。
菱角、谷兒、紅綃、紫綃都是家妓的名字,他老是忍不住四處炫耀這些美女們,還和元稹一起玩換妻游戲,彼此玩過的女人互相推薦,更是作下無數(shù)狎妓詩。
他曾當眾飲酒狎妓,引來“觀者如堵”,萬民“望之若仙”。一代文豪當眾行污穢之事竟能讓民眾“望之若仙”,也是相當諷刺了!
順嘴一說,他的狎妓詩幾乎包攬了唐朝狎妓詩的半壁江山。詩中比比皆是的'雪胸'、'皓腕'等艷詞香句:
小奴捶我足,小婢捶我背。
鎖開賓閣曉,梯上妓樓春。
公門衙退掩,妓席客來鋪。
何處春深好,春深妓女家。
幕天而席地,誰奈劉伶何?
妓房匣鏡滿紅埃,酒庫封瓶生綠苔。
幕天席地,公然放浪,世風竟致如此!
白老的朋友很多,他的朋友也和他一樣開放,每次來他家里做客,都要把美女列成一排,供客人挑選,客人醉倒在溫柔鄉(xiāng)里,筋骨都酥麻了···
喝完花酒,紅燭羅帳,春夢三階,本是白居易最喜歡的事情,可白居易畢竟已經老了,有些事兒心有余而力不足,為此他還寫過一首詩自嘲:
謀歡身太晚,恨老意彌深。
雖如此自嘲,但他可不想服老,于是想方設法搞來了一種叫“鐘乳”的玩意兒,吃了以后立刻見效,當晚就夜御數(shù)女,白老大喜,立刻寫了一首詩給他的朋友:
鐘乳三千兩,金釵十二行。
妒他心似火,欺我鬢如霜。
這首詩叫《酬思黯戲贈》,“思黯”正是宰相牛僧孺的字,牛僧孺表示羨慕嫉妒恨,也去搞了一大堆鐘乳來吃,結果夜御金釵十二,簡直比嫪毐、侯景這些人還厲害。
白居易表示十分嫉妒,可是他畢竟已經老了,不敢玩這么狠,他最喜歡的消遣還是在冬日明麗溫暖的陽光里,光著腳脫了衣服,裸身空心搭個毛皮披肩,有小蠻給他捏腰捶腿,有樊素給他唱曲解悶,有紅綃給他投喂瓜果···
有詩為證:
杲杲冬日光,明暖真可愛。
移榻向陽坐,擁裘仍解帶。
小奴捶我足,小婢搔我背。
他稱這首詩為《自在》。
當然,比起縱情聲色犬馬的一面,我們更熟悉的白居易,是憂國憂民的,是一個關心國計民生、看遍人世心酸的憤青。
白居易的父祖輩大都明經出身,官階不高,這就為白居易的成長創(chuàng)造了兩個條件:一個是書香門第,熟知儒家典籍;一個是比較接近社會下層。
所以他才寫得出像《賣炭翁》、《觀刈麥》這樣能與杜甫“三吏三別”比肩的現(xiàn)實主義詩作。
即使是避世出京為官,他也仍不改憂國恤民的本心,在任杭州刺史期間,為官十分清廉,絕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一次他與友人去天目山游玩,帶回兩塊別致的鵝卵石。沒錯,他不僅是個詩人,還是個著名奇石鑒賞家。把石頭帶回家后,他的“清廉病”就犯了,覺得這石頭是杭州人民的共有財產,身為父母官不應該侵吞群眾的財產,越想越自責,干脆提筆寫下了兩句懺悔詩。
唯向天竺山,取得兩片石。
此抵有千金,無乃傷清白。
那句詩被好友劉禹錫看見,還被搶白了一通,那石頭自然也放回山上去了。
如果唐朝的詩人也像今天的明星一般有“人設”的話,白居易的“人設”一定是崩塌得最厲害的,他一邊錦衣玉食,“蜀妓如花坐繞身”;一邊卻悲天憫人,“心憂炭賤愿天寒”;一邊抨擊道德教化,逼死關盼盼;一邊卻縱情聲色,“美人勸我急行樂”;
他這一生活得實在矛盾,一邊把政治目的放在第一位,鼓吹文章“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首先是“為君”;一邊卻又深切地關心現(xiàn)實,同情貧弱,大罵為君者昏庸;
他以諷喻時事、批判社會、關懷民生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流傳后世,卻又開啟唐朝狎妓詩之風,詩文當中色情風流的名篇俯拾即是。
原來在憂國憂民的同時,也是可以如此放蕩的。
07
白居易大概是唐朝大詩人里生活最愜意的一位,雖然也受過委屈、遭過罪,但這種歲月靜好、歌舞升平的狀態(tài),占據(jù)了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時光。
且先不論他活到七十四歲壽終正寢,去世后備極哀榮,連皇帝都寫詩悼念,比李白六十二歲不明不白地死去、杜甫五十九歲凄然病逝船上,不知好了多少倍。
單從活著的時候的生活上講,他晚年當著正二品太子少傅的閑官,清閑又高薪,最終還能以刑部尚書的官銜退休,就算人生中的唯一一次被貶謫,也是做“江州司馬”,在他看來只是個正六品下的芝麻官,卻比杜甫一輩子做過最大的官還要大。
何況,他只貶過一次官,他的好基友元稹貶了四次,另一個好基友劉禹錫被貶了三次。每次貶官,還總能收回一波紅顏知己。
所以他雖然一直寫著“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這樣的詩詞,但對民間疾苦的體會卻并不太深。何況他也不算真的有多高尚,既不像李白那樣狂放灑脫,也不像杜甫那樣悲天憫人,更不像楊漣、史可法那樣縱然粉身碎骨依然堅持真理,生活一直過得有滋有味。
他是凡人,所以也就有許多凡人該有的煩惱,比如說:他想有個兒子。
因為本來結婚就晚,那位夫人楊氏也不是他所喜歡的,所以直到快四十歲的時候才有了第一個孩子,而且還是個女兒。
他和古代所有的男人一樣,都想有個兒子能傳宗接代,所以對這個女兒說“非男猶勝無”。
嘴巴上這么說,心里卻把女兒寵成了寶,白居易給女兒取名叫“金鑾子”,給她寫了好多好多詩:
使我歸山計,應遲十五年。
甚至還想為了女兒過得好要晚十五年退休。
古人要給孩子起賤名那是有道理的,這個有著金貴名字的女兒在三歲那年夭折了。白居易悲痛萬分,寫下長詩《病中哭金鑾子》,衣服還在,藥還在,女兒卻已沒了···
終于在58歲那年,上天又再賜給了白居易一個孩子,這次是個兒子。白居易不敢再給兒子起寶貝名字了,就隨口叫他白阿崔。
詩人表達感情的方式自然就是寫詩,他又給阿崔寫了好多好多詩,其中一首《阿崔》寫道:
里閭多慶賀,親戚共歡娛。
晚年得子,普天同慶。
可上天偏偏又跟他開了玩笑,阿崔也在三歲那年就病死了。
白居易如遭雷擊,仰天長嘯:
世間此恨偏敦我,天下何人不哭兒!
也許是上天在懲罰他的花心吧,五個孩子當中,竟夭折了四個,只剩下了一個女兒阿羅。
翻開他那段時間的詩文,里面翻來覆去念叨的就是“無子”一事,“無兒比鄧牧”、“無兒雖薄命”、“何況兼無子”、“無兒豈免憐”、“天譴無兒欲怨誰……”
他的兩鬢早已花白,今生再要有子嗣,已是不可能了···
這個悲傷的老父親,最終也沒能生出兒子來,倒是當了一回別人的“兒子”。
據(jù)《大唐才子·李商隱》記載:
時白樂天老退,極喜商隱文章,曰:“我死后,得為爾兒足矣?!?/p>
當時,退休在家的老白居易閑暇時讀書,突然愛上了李商隱的詩,就是寫“春蠶到死絲方盡”的那位,白老頭兒一下子就成了李商隱的迷弟,嚷嚷著要死后轉世投胎給他當兒子,要知道那會兒李商隱才二十多歲,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小鮮肉,白居易那會兒早已是名滿天下的老前輩了,嚇得他趕緊阿彌陀佛。
有意思的是,白居易死了以后,李商隱真的生了個兒子,為了紀念老爺子生前的這份厚愛,李商隱給兒子取名叫“白老”。
可惜“白老”壓根兒沒有半點老爹和“前世”寫詩的功夫,在史籍里默默無名。
晚唐另一位大詩人溫庭筠還曾公開挖苦過李商隱:就算白居易轉世投胎,也不至于笨成這樣??!
08
白居易是安史之亂后的廢墟上出生的那一代人,與見證了開元盛世的李白不同,從始至終,他都沒有看見過這個社會欣欣向榮的模樣。
對于白居易來說,煌煌大唐的盛世繁榮,只是枯黃紙頁上的史書和村頭老人口中吹的牛逼而已。
他從出生到老去,眼前所見便只是朝堂動蕩、人民流散。
這和杜甫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還不一樣,杜甫是親眼見證了這個國家如何從泱泱大唐跌落到亂世兇年的,但對白居易來說,他寫《秦中吟》、《賣炭翁》、《新樂府》的時候,正是仕途一路青云直上的壯年得意階段。
他筆下的“黃衣使者白衫兒”從來就沒冒犯過他本人,他也從來沒有受過杜陵叟和撿麥穗的貧婦的生活。
比起李白“仰天大笑出門去”不屑待在官場、杜甫積極入世卻沒人看得上他,白居易的客觀條件實在是要好很多。他只是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看到了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不幸,看到了與圣賢書上不一樣的百態(tài)人生,而對于生活的柴米油鹽、平民遭受的戰(zhàn)火離散,他是一無所知的。
從這個角度上,他會在經歷短暫的仕途失意之后迅速被花天酒地的生活所征服,也是順理成章。
他總在詩歌里悲天憫人,一副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樣子,可另一邊,卻又一臉色瞇瞇到處挖元稹墻角,同時還以正人君子的面目逼關盼盼去死。
白居易的一生,似乎是以四十歲為分界線的,四十歲以前他積極立業(yè)用世,那以后卻積極紙醉金迷。隨著官位升遷,年齒漸長,早年的銳氣大多消磨。
他自稱為快活人,有“誰知將相王侯外,別有優(yōu)游快活人”詩句,對于當官,他頗有些經世致用的理想抱負,只是在朝廷不得施展;對于當風流文人,他也有些知識分子經世致用的責任感,所以不會全身隱退。
白居易杭州任期在三年后結束。時任宰相牛僧孺,是白居易的得意門生,歷來敬佩白老師的才學與人品,有意推薦他進京擔任要職,而白居易此時已無心朝堂之事,只想當一個安靜如雞的局外人。
于是他如愿得到了一份美差:太子左庶子,正四品,分司東都。
錢多,事少,職位高,遠離了京城的諸多紛擾,于是一邊繼續(xù)“春宵苦短日高起”,一邊憐憫著“滿面塵灰煙火色”。
印象當中,白居易的詩作最大的特點就是通俗易懂,大雅藏拙,上到七八十的老太太,下到剛會走路的黃毛小兒,都能讀懂他的詩。
很多人說,他的詩勝在通俗易懂而傳唱度非常高,但也敗在通俗易懂上,比起李杜略輸文采。
詩仙李白能把一句“臥槽這山真高”文藝地寫成“噫吁嚱!危乎高哉!”,白居易的“春風吹又生”可以說煙火氣非常重了。
但是他也有“仙氣兒”非常重的詩句,私以為毫不遜色于李杜:
君埋地下泥銷骨,
我寄人間雪滿頭。
不愧“詩魔”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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