頡剛足下:
我這幾年到歐洲,除最初一時間外,竟不曾給你信,雖然承你累次的寄信與著作。所以雖在交情之義激如我們,恐怕你也輕則失望,重則為最正當之怒了。然而我卻沒有一天不曾想寫信給你過,只是因為我寫信的情形受牛頓律的支配,“與距離之自成方之反轉(zhuǎn)成比例”,所以在柏林朋友尚每每通信以代懶者之行步,德國以外已少,而家信及國內(nèi)朋友信竟是稀得極厲害,至于使老母發(fā)白。而且我一向懶惰,偶然以刺激而躁動一下子,不久又回復(fù)原狀態(tài)。我的身體之壞如此,這么一個習(xí)慣實有保護的作用救了我一條命。但因此已使我三年做的事不及一年。我當年讀稽叔夜的信說他自己那樣懶法,頗不能了解,現(xiàn)在不特覺得他那樣是自然,并且覺得他懶得全不盡致。我日日想寫信給你而覺得拿起筆來須用舉金箍棒之力,故總想“明天罷”。而此明天是永久不來的明天,明天,明天……至于今天,或者今天不完,以后又是明天,明天,明天……這真是下半世的光景!對于愛我的朋友如你,何以為情!
私事待信末談,先談兩件《努力周報》上事物。在當時本發(fā)憤想寫一大篇寄去參加你們的論戰(zhàn),然而以懶的結(jié)果不曾下筆而“努力”下世。我尚且仍然想著,必然寫出寄適之先生交別的報登,竊自比季子掛劍之義,然而總是心慕者季子,力困若叔夜,至今已把當時如泉涌的意思忘到什七八,文章是做不成的了,且把尚能記得者寄我頡剛。潦草,不像給我頡剛的信,但終差好于無字真經(jīng)。只是請你認此斷紅上相思之字,幸勿舉此遐想以告人耳。
第一件是我對于丁文江先生的《歷史人物與地理的關(guān)系》一篇文章的意見。(以下見《評丁文江歷史人物與地理的關(guān)系》文,不復(fù)載。)
其二,論頡剛的古史論。三百年中,史學(xué),文籍考訂學(xué),得了你這篇文字,而有“大小總匯”。三百年中所謂漢學(xué)之一路,實在含括兩種學(xué)問:一是語文學(xué),二是史學(xué),文籍考訂學(xué)。這倆以外,也更沒有什么更大的東西:偶然冒充有之,也每是些荒謬物事,如今文家經(jīng)世之論等。拿這兩樣比著看,量是語文學(xué)的成績較多。這恐怕是從事這類的第一流才力多些,或者也因為從事這科,不如從事史學(xué)文籍考訂者所受正統(tǒng)觀念限制之多。談?wù)Z言學(xué)者盡可謂“亦既覯止”之覯為交媾,“握椒”之為房中藥。漢宋大儒,康成元晦,如此為之,并不因此而失掉他的為“大儒”。若把“圣帝明王”之“真跡”布出,馬上便是一叛道的人。但這一派比較發(fā)達上差少的史學(xué)考訂學(xué),一遇到頡剛的手里,便登時現(xiàn)出超過語文學(xué)已有的成績之形勢,那么你這個古史論價值的大還等我說嗎?這話何以見得呢?我們可以說道,頡剛以前,史學(xué)考訂學(xué)中真正全是科學(xué)家精神的,只是閻若璩、崔述幾個人。今文學(xué)時或有善言,然大抵是些浮華之士;又專以門戶為見,他所謂假的古文,固大體是假,他所謂真的今文,亦一般地不得真。所有靠得住的成績,只是一部《古文尚書》和一部分的左氏、《周官》之惑疑(這也只是提議,未能成就);而語文那面竟有無數(shù)的獲得。但是,這語文學(xué)的中央題目是古音,漢學(xué)家多半“考古之功多,審音之功淺”,所以最大的成績是統(tǒng)計的分類通轉(zhuǎn),指出符號來,而指不出實音來?,F(xiàn)在尚有很多的事可做;果然有其人,未嘗不可凌孔軒而壓倒王氏父子。史學(xué)的中央題目,就是你這《累層地造成的中國古史》,可是從你這發(fā)揮之后,大體之結(jié)構(gòu)已備就,沒有什么再多的根據(jù)物可找。前見《晨報》上有李玄伯兄一文,謂古史之定奪要待后來之掘地。誠然掘地是最要事,但不是和你的古史論一個問題。掘地自然可以掘出些史前的物事、商周的物事,但這只是中國初期文化史。若關(guān)于文籍的發(fā)掘,恐怕不能很多。(殷墟是商社,故有如許文書的發(fā)現(xiàn),這等事例豈是可以常希望的。)而你這一個題目,乃是一切經(jīng)傳子家的總鎖鑰,一部中國古代方術(shù)思想史的真線索,一個周漢思想的攝鏡,一個古史學(xué)的新大成。這是不能為后來的掘地所掩的,正因為不在一個題目之下。豈特這樣,你這古史論無待于后來的掘地,而后來的掘地卻有待于你這古史論?,F(xiàn)存的文書如不清白,后來的工作如何把它取用。
偶然的發(fā)現(xiàn)不可期,系統(tǒng)的發(fā)掘須待文籍整理后方可使人知其地望。所以你還是在寶座上安穩(wěn)地坐下去罷,不要怕掘地的人把你陷了下去。自然有無量題目要仔細處置的,但這都是你這一個中央思想下的布列。猶之乎我們可以造些動力學(xué)的Theorem,但這根本是Newton的。我們可以研究某種動物或植物至精細,得些貫通的條理,但生物學(xué)的根本基石是達爾文。學(xué)科的范圍有大小,中國古史學(xué)自然比力學(xué)或生物學(xué)小得多。但它自是一種獨立的,而也有價值的學(xué)問。你在這個學(xué)問中的地位,便恰如牛頓之在力學(xué),達爾文之在生物學(xué)。
去年春天和志希、從吾諸位談,他們都是研究史學(xué)的?!邦R剛是在史學(xué)上稱王了,恰被他把這個寶貝弄到手;你們無論再弄到什么寶貝,然而以他所據(jù)的地位在中央的緣故,終不能不臣于他。我以不弄史學(xué)而幸免此危,究不失為'光武之故人也’。幾年不見頡剛,不料成就到這么大!這事原是在別人而不在我的頡剛的話,我或者不免生點忌妒的意思,吹毛求疵,硬去找爭執(zhí)的地方;但早晚也是非拜倒不可的?!?/p>
頡剛,我稱贊你夠了么!請你不要以我這話是朋友的感情;此間熟人讀你文的,幾乎都是這意見。此特你應(yīng)做的事,就是趕快把你這番事業(yè)弄成。我看見的你的文并不全,只是《努力》上,《讀書雜志》九、十、十一、十二、十四(十三號未見過,十四號后也未見過)所登的。我見別處登有你題目,十四號末又注明未完;且事隔已如此之久,其間你必更有些好見解,希望你把你印出的文一律寄我一看。看來禹的一個次序,你已找就了,此外的幾個觀念,如堯、舜、神農(nóng)、黃帝、許由、倉頡,等等,都仔細照處理禹的辦法處置他一下子。又如商湯、周文,周公雖然是真的人,但其傳說也是歷時變的。龜甲文上成湯并不稱成湯?!渡添灐防锏奈渫跏莻€光大商業(yè)而使上帝之“命式于九圍”的,克夏不算重事?!吨苷a》里周公說到成湯,便特別注重他的“革夏”,遂至結(jié)論到周之克殷,“于湯有光”的滑稽調(diào)上去(此恰如滿酋玄燁諛孝陵的話)。到了孟子的時代想去使齊梁君主聽他話,尤其是想使小小滕侯不要短氣,便造了“湯以七十里興,文王以百里興”的話頭,直接與《詩·頌》矛盾。到了嵇康之薄湯武,自然心中另是一回事。至于文王周公的轉(zhuǎn)變更多。周公在孔子正名的時代,是建國立制的一個大人物。在孟子息邪說、距诐行的時代,是位息邪說、距诐行的冢相。在今文時代,可以稱王。在王莽時代,變要居攝。到了六朝時,真?zhèn)€的列爵為五、列卿為六了,他便是孔子的大哥哥,謝夫人所不滿意事之負責(zé)任者。(可惜滿清初年不文,不知“文以詩書”,只知太后下嫁。不然,周公又成滿酋多爾袞;這恐怕反而近似。)這樣變法,豈有一條不是以時代為背景。尤其要緊的,便是一個孔子問題??鬃訌摹墩撜Z》到孔教會翻新了的梁漱溟,變了豈止七十二,而且每每是些劇烈的變化,簡直摸不著頭腦的。其中更有些非常滑稽的。例如蘇洵是個訟棍,他的《六經(jīng)論》中的圣人(自然是孔子和其他),心術(shù)便如訟棍。長素先生要做孔老大,要改制,便作一部《孔子改制托古考》;其實新學(xué)偽經(jīng),便是清朝的康有為作的。梁漱溟總還勉強是一個聰明人,只是所習(xí)慣的環(huán)境太陋了,便挑了一個頂陋的東西來,呼之為“禮樂”,說是孔家真?zhèn)鳎褐髁x是前進不能,后退不許,半空吊著,簡直使孔丘活受罪。這只是略提一二例而已,其實妙文多著哩。如果把孔子問題弄清一下,除去歷史學(xué)的興味外,也可以滅掉后來許多梁漱溟,至少也可以使后來的梁漱溟但為梁漱溟的梁漱溟,不復(fù)能為孔家店的梁漱溟。要是把歷來的“孔丘七十二變又變……”寫成一本書,從我這不莊重的心思看去,可以如歐洲教會教條史之可以解興發(fā)噱。從你這莊重的心思看去,便一個中國思想演流的反射分析鏡,也許得到些中國歷來學(xué)究的心座(Freudian complexes)來,正未可料。
你自然先以文書中選擇的材料證成這個:“累層地”,但這個累層地的觀念大體成后,可以轉(zhuǎn)去分析各個經(jīng)傳子家的成籍。如此,則所得的效果,是一部總括以前文籍分析,而啟后來實地工作的一部古史,又是一部最體要的民間思想流變史,又立一個為后來證訂一切古籍的標準。這話是虛嗎?然則我謂它是個“大小總匯”,只有不及,豈是過稱嗎?
大凡科學(xué)上一個理論的價值,決于它所施作的度量深不深,所施作的范圍廣不廣,此外恐更沒有什么有形的標準。你這個古史論,是使我們對于周漢的物事一切改觀的,是使?jié)h學(xué)的問題件件在它支配之下的,我們可以到處找到它的施作的地域來。前年我讀你文時,心中的意思如涌泉。當時不寫下,后來忘了一大半?,F(xiàn)在且把尚未忘完的幾條寫下。其中好些只是你這論的演繹。
(一)試想幾篇《戴記》的時代
大小《戴記》中,材料之價值不等,時代尤其有參差,但包括一部古儒家史,實應(yīng)該從早分析研究一回。我從到歐洲來,未讀中國書,舊帶的幾本早已丟去。想《戴記》中最要四篇,《樂記》《禮運》《大學(xué)》《中庸》,當可背誦,思一理之。及一思之,恨《樂記》已不能背。見你文之初,思如涌泉,曾于一晚想到《大學(xué)》《中庸》之分析。后來找到《戴記》一讀,思想未曾改變。又把《禮運》一分量,覺得又有一番意思。今寫如下:
《大學(xué)》孟子說:“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笨梢娒献訒r尚沒有《大學(xué)》一種完備發(fā)育的“身家國天下系統(tǒng)哲學(xué)”。孟子只是始提這個思想。換言之,這個思想在孟子時是胎兒,而在《大學(xué)》時已是成人了。可見《孟子》在先,《大學(xué)》在后?!洞髮W(xué)》老說平天下,而與孔子、孟子不同。孔子時候有孔子時候的平天下,“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如桓文之霸業(yè)是也。孟子時候有孟子時候的平天下,所謂“以齊王”是也。列國分立時之平天下,總是講究天下定于一,姑無論是“合諸侯,匡天下”,是以公山弗擾為“東周”,是“以齊王”,總都是些國與國間的關(guān)系。然而《大學(xué)》之談“平天下”,但談理財。理財本是一個治國的要務(wù);到了理財成了平天下的要務(wù),必在天下已一之后??梢姟洞髮W(xué)》不見于秦皇?!洞髮W(xué)》引《秦誓》,《書》是出于伏生的,我總疑心《書》之含《秦誓》是伏生為秦博士的痕跡,這話要真,《大學(xué)》要后于秦代了。且《大學(xué)》末后大罵一陣聚斂之臣。漢初兵革擾擾,不成政治,無所謂聚斂之臣。文帝最不曾用聚斂之臣,而景帝也未用過。直到武帝時才大用而特用,而《大學(xué)》也就大罵而特罵了。《大學(xué)》總不能先于秦,而漢初也直到武帝才大用聚斂之臣,如果《大學(xué)》是對時而立論,意者其作于孔、桑登用之后,輪臺下詔之前乎?且《大學(xué)》中沒有一點從武帝后大發(fā)達之炎炎奇怪的今文思想,可見以斷于武帝時為近是。不知頡剛以我這鹽鐵論觀的《大學(xué)》為何如?
《中庸》《中庸》顯然是三個不同的分子造成的,今姑名為甲部、乙部、丙部。甲部《中庸》從“子曰君子中庸”起,到“子曰父母其順矣乎”止。開頭曰中庸,很像篇首的話。其所謂中庸,正是兩端之中,庸常之道,寫一個Petit bourgeois之人生觀。“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辈皇鏊麟[行怪而有甚多的修養(yǎng),不談大題而論社會家庭間事,顯然是一個世家的觀念(其為子思否不關(guān)大旨),顯然是一個文化甚細密中的東西——魯國的東西,顯然不是一個發(fā)大議論的筆墨——漢儒的筆墨。從“子曰鬼神之為德”起,到“治國其如示諸掌乎”止,已經(jīng)有些大言了,然而尚不是大架子的哲學(xué)。此一節(jié)顯然像是甲部、丙部之過渡。至于第三部,從“哀公問政”起到篇末,還有頭上“天命之謂性”到“萬物育焉”一個大帽子,共為丙部,純粹是漢儒的東西。這部中所謂中庸,已經(jīng)全不是甲部的“庸德之行,庸言之謹”,而是“中和”了?!吨杏埂繁臼且患抑⊙?,而這一部中乃是一個匯合一切,而謂其不沖突——太和——之哲學(xué)。蓋原始所謂中者,乃取其中之一點而不從其兩端;此處所謂中者,以其中括合其兩端,所以仲尼便祖述堯舜(法先王),憲章文武(法后王),上律天時(羲和),下襲水土(禹)。這比孟子稱孔子之集大成更進一步了。孟子所謂“金聲玉振”尚是一個論德性的話,此處乃是想孔子去包羅一切人物:孟荀之所以不同,儒墨之所以有異,都把他一爐而熔之。“九經(jīng)”之九事,在本來是矛盾的,如親親尊賢是也,今乃并行而不相悖。這豈是晚周子家所敢去想的。這個“累層地”,你以為對不對?
然而《中庸》丙部也不能太后,因為雖提禎祥,尚未入緯。
西漢人的思想截然和晚周人的思想不同。西漢人的文章也截然與晚周人的文章不同。我想下列幾個標準可以助我們決定誰是誰。
(一)就事說話的是晚周的,做起文章來的是西漢的。
(二)研究問題的是晚周的,談主義的是西漢的。
(三)思想也成一貫,然不為系統(tǒng)的鋪排的是晚周,為系統(tǒng)的鋪排的是西漢。
(四)凡是一篇文章或一部書,讀了不能夠想出它時代的背景來的,就是說,發(fā)的議論對于時代獨立的,是西漢。而反過來的一面,就是說,能想出它的時代的背景來的卻不一定是晚周。因為漢朝也有就事論事的著作家,而晚周卻沒有憑空成思之為方術(shù)者。
《呂覽》是中國第一部一家著述,以前只是些語錄。話說得無論如何頭腦不清,終不能成八股。以事為學(xué),不能抽象。漢儒的八股,必是以學(xué)為學(xué);不窺園亭,遑論社會。
《禮運》《禮運》一篇,看來顯系三段?!笆侵^疵國,故政者之所以藏身也”(應(yīng)于此斷,不當從鄭)以前(但其中由“言偃復(fù)問曰”到“禮之大成”一節(jié)須除去)是一段,是淡淡魯生的文章?!胺蛘乇居谔臁币韵率且欢?,是炎炎漢儒的議論,是一個漢儒的系統(tǒng)玄學(xué)。這兩段截然不同。至于由“言偃復(fù)問曰”到“禮之大成”一段,又和上兩者各不同,文辭略同下部而思想則不如彼之侈?!笆菫樾】怠保瑧?yīng)直接“舍魯何適矣”?,F(xiàn)在我們把《禮運》前半自為獨立之一篇,并合其中加入之一大節(jié)去看,魯國之鄉(xiāng)曲意味,尚且很大。是論兵革之起,臣宰之僭,上規(guī)湯武,下薄三家的仍類于孔子正名,其說先生仍是空空洞洞,不到《易傳》實指其名的地步。又談禹湯文武成王周公而不談堯舜,偏偏所謂“大道之行也”云云即是后人所指堯舜的故事。堯舜禹都是儒者之理想之Incarnation,自然先有這理想,然后再Incarnated到誰和誰身上去。此地很說了些這個理想,不曾說是誰來,像是這篇之時之堯舜尚是有其義而無其詞,或者當時堯舜俱品之傳說未定,尚是流質(zhì)呢。所談禹的故事,反是爭國之首,尤其奇怪。既不同雅頌,又不如后說,或者在那個禹觀念進化表上,這個《禮運》中的禹是個方域的差異。我們不能不承認傳說之方域的差異,猶之乎在言語學(xué)上不能不承認方言。又他的政治觀念如“老有所終”以下一大段,已是《孟子》的意思,只不如《孟子》詳。又這篇中所謂禮,實在有時等于《論語》上所謂名。又“升屋而號”恰是墨子引以攻儒家的。又“玄酒在室”至“禮之大成也”一段,不亦樂乎的一個魯國的Petit bourgeois之Kultur。至于“嗚呼哀哉”以下,便是正名論。春秋戰(zhàn)國間大夫紛紛篡諸侯,家臣紛紛篡大夫,這篇文章如此注意及此,或者去這時候尚未甚遠。這篇文章雖然不像很舊,但看來總在《易·系》之前。
《易·系》總是一個很遲的東西,恐怕只是稍先于太史公。背不出,不及細想。
(二)孔子與六經(jīng)
玄同先生這個精而了然的短文,自己去了許多云霧。我自己的感覺如下:
《易》 《論語》:“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薄吨杏埂罚骸拔嵴f夏禮,杞不足征也。吾學(xué)殷禮,有宋存焉。吾學(xué)周禮,今用之,吾從周?!薄抖Y運》:“吾欲觀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時焉。吾欲觀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坤乾之義,夏時之等,吾以是觀之。”附《易》于宋,由這看來,顯系后起之說。而且現(xiàn)在的《易》是所謂《周易》,乾上坤下,是與所謂《歸藏》不同。假如《周易》是孔子所訂,則傳說之出自孔門,絕不會如此之遲,亦不會如此之矛盾紛亂。且商瞿不見于《論語》,《論語》上孔子之思想絕對和《易·系》不同。
《詩》 以墨子證詩三百篇,則知詩三百至少是當年魯國的公有教育品,或者更普及(墨子,魯人)??础蹲髠鳌贰墩撜Z》所引《詩》大同小異,想見其始終未曾有定本??鬃佑趧h詩何有焉。
《書》 也是如此。但現(xiàn)在的《今文尚書》,可真和孔子和墨子的書不同了?,F(xiàn)在的今文面目,與其謂是孔子所刪,毋寧謂是伏生所刪。終于《秦誓》,顯出秦博士的馬腳來。其中真是有太多假的,除虞、夏《書》一望而知其假外,周《書》中恐亦不少。
《禮》《樂》 我覺玄同先生所論甚是。
《春秋》 至于《春秋》和孔子的關(guān)系,我卻不敢和玄同先生茍同。也許因為我從甚小時讀孔廣森的書,印下一個不易磨滅的印象,成了一個不自覺的偏見?,F(xiàn)在先別說一句。從孔門弟子到孔教會梁漱溟造的那些孔教傳奇,大別可分為三類:一怪異的,二學(xué)究的,三為人情和社會歷史觀念所絕對不能容許的。一層一層地剝?nèi)?,孔丘真成空丘(或云孔,空)了。或者人竟就此去說孔子不是個歷史上的人。但這話究竟是笑話。在哀公時代,魯國必有一個孔丘字仲尼者。那么,困難又來了??鬃又泶竺?,不特是可以在晚周儒家中看出的,并且是在反對他的人們的話中證到的??鬃右允裁淳売上泶竺m無明文,但他在當時享大名是沒有問題的。也許孔子是個平庸人,但平庸人享大名必須機會好;他所無端碰到的一個機會是個大題目,如劉盆子式的黎元洪碰到武昌起義是也。所以孔丘之成名,即令不由于他是大人物,也必由于他借到大題目,總不會沒有原因的。不特孔丘未曾刪定六經(jīng),即令刪定,這也并不見得就是他成大名的充足理由。在衰敗的六朝,雖然窮博士,后來也以別的緣故做起了皇帝。然當天漢盛世,博士的運動尚且是偏于乘障落頭一方面;有人一朝失足于六藝,便至于終其身不得致公卿。只是漢朝歷史是司馬氏班氏寫的,頗為儒生吹吹,使后人覺得“像煞有介事”罷了。但有時也露了馬腳,所謂“主上所戲弄,流俗所輕,優(yōu)倡之所蓄”也。何況更在好幾百年以前。所以孔丘即令刪述六經(jīng),也但等于東方朔的誦四十四萬言,容或可以做哀公的幸臣,尚決不足做季氏的冢宰,更焉有馳名列國的道理?,F(xiàn)在我們舍去后來無限的孔子追加篇,但憑《論語》及別的不多的記載,也可以看出一個線索來。我們說,孔丘并不以下帷攻《詩》《書》而得勢,他于《詩》《書》的研究與了解實在遠不及二千四百年后的顧頡剛,卻是以有話向諸侯說而得名。他是游談家的前驅(qū)。游談家靠有題目,游談家在德謨克拉西的國家,則為演說家,好比雅典的Demosthenes,羅馬的Cicero,都不是有甚深學(xué)問,或甚何Originality的人。然而只是才氣過人,把當時時代背景之總匯抓來,做一個大題目去吹擂,于是乎“太山北斗”,公卿折節(jié)了。
孔丘就是這樣。然則孔丘時代背景的總匯是什么?我想這一層《論語》上給我們一個很明白的線索。周朝在昭穆的時代尚是盛的時候,后來雖有一亂,而宣王弄得不壞。到了幽王,不知為何原因,來了一個忽然的瓦解,如漁陽之變樣的。平王東遷后的兩個局面,是內(nèi)面上陵下僭,“團長趕師長,師長趕督軍”,外邊是四夷交侵,什么“紅禍白禍”,一齊都有。這個局面的原始,自然也很久了;但成了一個一般的風(fēng)氣,而有造成一個普遍的大劫之勢,恐怕是從這時起。大夫?qū)U?,如魯之三桓,宋之華氏,都是從春秋初年起。晉以殺公族,幸把這運命延遲上幾世(其實曲沃并晉已在其時,而六卿增勢也很快),至于非文化民族之來侵,楚與魯接了界,而有滅周宋的形勢;北狄滅了邢衛(wèi),殖民到伊川,尤其有使文化“底上翻”之形勢。應(yīng)這局面出來的人物,便是齊桓、管仲、晉文、舅犯,到孔子時,這局面的迫逼更加十倍的利害,自然出來孔子這樣人物。一面有一個很好的當時一般文化的培養(yǎng),一面抱著這個扼要的形勢,力氣充分,自然成名。你看《論語》上孔子談?wù)蔚拇蠊?jié),都是指這個方向。說正名為成事之本,說三桓之子孫微,說陪臣執(zhí)國命,論孟公綽,請討田氏,非季氏之兼并等等,尤其清楚的是那樣熱烈地稱贊管仲?!肮苤傧嗷腹藕现T侯……微管仲,吾其披發(fā)左衽矣?!钡m然這般稱許管仲,而于管仲犯名分的地方還是一點不肯放過。這個綱目,就是內(nèi)里整綱紀,外邊攘夷狄,使一個亂糟糟的世界依然回到成周盛世的文化上,所謂“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借用一位不莊者之書名,正所謂“救救文明”(Salvaging the Civilization)。只有這樣題目可以挪來為大本;也只有這個題目可以挪來說諸侯;也只有以這個題目的緣故,列國的君覺著動聽,而列國的執(zhí)政大臣都個個要趕他走路了。頡剛:你看我這話是玩笑嗎?我實在是說正經(jīng)。我明知這話里有許多設(shè)定,但不這樣則既不能解孔子緣何得大名之謎,又不能把一切最早較有道理的孔子傳說聯(lián)合貫串起來。假如這個思想不全錯,則《春秋》一部書不容一筆抹殺,而《春秋》與孔子的各類關(guān)系不能一言斷其為無?,F(xiàn)在我們對于《春秋》這部書,第一要問它是魯史否?這事很好決定,把書上日食核對一番,便可馬上斷定它是不是當時的記載。便可去問,是不是孔子所筆削?,F(xiàn)在我實在想不到有什么確據(jù)去肯定或否定,現(xiàn)在存留的材料實在是太少了。然把孔子“論其世”一下,連串其《論語》等等來,我們可以說孔子訂《春秋》,不見得不是一個自然的事實。即令《春秋》不經(jīng)孔子手定,恐怕也是一部孔子后不久而出的著作,這著作固名為《春秋》或即是現(xiàn)在所存的“斷爛朝報”。即不然,在道理上當與現(xiàn)在的“斷爛朝報”同類。所以才有孟子的話。這書的思想之源泉,總是在孔子的。既認定綱領(lǐng),則如有人說“孔子作《春秋》”,或者說“孔子后學(xué)以孔子之旨作《春秋》”,是沒有原理上的分別。公羊家言亦是屢變?!秱鳌罚斗甭丁?,何氏,各不同。今去公羊家之迂論與“泰甚”,去枝去葉,參著《論語》,旁邊不忘孟子的話,我們不免覺得,這公羊?qū)W的宗旨是一個封建制度正名的,確尚有春秋末的背景,確不類戰(zhàn)國中的背景,尤其不類漢。三世三統(tǒng)皆后說,與《公羊》本義無涉。大凡一種系統(tǒng)的偽造,必須與造者廣義的自身合拍,如古文之與新朝政治是也。公羊家言自然許多是漢朝物事,然他不泰不甚的物事實不與漢朝相干。
大凡大家看不起《春秋》的原因,都是后人以歷史待它的原故,于是乎有“斷爛朝報”之說。這話非常的妙。但知《春秋》不是以記事為本分,則它之為“斷爛朝報”不是它的致命傷。這句絕妙好詞,被梁任公改為“流水賬簿”,便極其俗氣而又錯了。一、春秋像朝報而不像賬簿;二、流水賬簿只是未加整理之賬,并非斷爛之賬。斷爛之賬簿乃是上海新聞大家張東蓀先生所辦《時事新報》的時評,或有或無,全憑高興,沒有人敢以這樣的方法寫流水賬的?!笆贰敝梢挥^念,是很后來的。章實齋說六經(jīng)皆史,實在是把后來的名詞、后來的觀念,加到古人的物事上而齊之,等于說“六經(jīng)皆理學(xué)”一樣的不通。且中國人于史的觀念從來未十分客觀過。司馬氏班氏都是自比于孔子而作經(jīng)。即司馬君實也是重在“資治”上。鄭夾漈也是要去貫天人的。嚴格說來,恐怕客觀的歷史家要從顧頡剛算起罷。其所以有魯之記載,容或用為當時貴族社會中一種倫理的設(shè)用,本來已有點筆削,而孔子或孔子后世借原文自寄其筆削褒貶,也是自然。我們終不能說《春秋》是絕對客觀?;蛘咭驗楫敃r書寫的材料尚很缺乏,或者因為忌諱,所以成了《春秋》這么一種怪文體,而不得不成一目錄,但提醒其下之微言大義而已。這類事正很近人情。魯史紀年必不始于隱公,亦必不終于哀公,而《春秋》卻始于東遷的平王、被弒的隱公,終于獲麟或孔丘卒,其式自成一個終始。故如以朝報言,則誠哉其斷爛了,如以一個倫理原則之施作言,乃有頭有尾的。
孟子的敘詩和《春秋》雖然是“不科學(xué)的”,但這話雖錯而甚有注意的價值。從來有許多錯話是值得注意的。把詩和倫理混為一談,孔子時已成習(xí)慣了??鬃拥矫献影俣嗄辏者@方面“進化”,不免到了“詩亡春秋作”之說。孟子說“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矣”。頭一句頗可注意。以狹義論,《春秋》中齊桓晉文事甚少。以廣義論,齊桓晉文事為霸者之征伐會盟,未嘗不可說《春秋》之“事則齊桓晉文”。孔子或孔子后人做了一部書,以齊桓晉文之事為題目,其道理可想。又“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矣”。翻作現(xiàn)在的話,就是說,雖然以歷史為材料,而我用來但為倫理法則之施用場。
《春秋》大不類孟子的工具。如孟子那些“于傳有之”的秘書,湯之囿,文王之囿,舜之老弟,禹之小兒,都隨時為他使喚。只有這《春秋》,大有些不得不談,談卻于他無益的樣子。如謂春秋絕殺君,孟子卻油油然發(fā)他那“誅一夫”“如寇仇”“則易位”的議論。如謂“春秋道名分”,則孟子日日談王齊。春秋之事則齊桓晉文,而孟子則謂“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這些不合拍都顯出這些話里自己的作用甚少,所以更有資助參考的價值。
當年少數(shù)人的貴族社會,自然有他們的標準和輿論,大約這就是史記事又筆削的所由起。史絕不會起于客觀的記載事跡,可以由宗教的意思,后來變成倫理道德的意思起,可以由文學(xué)的意思起?!秶Z》自然屬下一類,但《春秋》顯然不是這局面,孔子和儒宗顯然不是戲劇家。
總括以上的涉想,我覺得《春秋》之是否孔子所寫是小題,《春秋》傳說的思想是否為孔子的思想是大題。由前一題,無可取證。由后一題,大近情理。我覺得孔子以抓到當年時代的總題目而成列國的聲名,并不是靠什么六藝。
孔子、六藝、儒家三者的關(guān)系,我覺得是由地理造成的。鄒魯在東周是文化最深密的地方。六藝本是當?shù)氐娘L(fēng)化。所以孔子與墨子同誦詩書,同觀列國春秋。與其謂孔子定六藝,毋寧謂六藝定孔子,所以六藝實在是魯學(xué)?;蛘弋敃r孔子有個國際間的大名,又有好多門徒,魯國的中產(chǎn)上流階級每引孔子以為榮,于是各門各藝都“自孔氏”。孔子一生未曾提過《易》,而商瞿未一見于《論語》,也成了孔門弟子了??组T“弟子列傳”一篇,其中真有無量不可能的事。大約是司馬子長跑到魯國的時候,把一群虛榮心造成的各“書香人家”的假家譜抄來,成一篇孔子弟子列傳。我的意思可以最簡單如此說:六藝是魯國的風(fēng)氣,儒家是魯國的人們;孔子所以與六藝儒家生關(guān)系,因為孔子是魯人。與其謂六藝是儒家,是孔學(xué),毋寧謂六藝是魯學(xué)。
世上每每有些名實不符的事。例如后來所謂漢學(xué),實在是王伯厚、晁公武之宋學(xué):后來所謂宋學(xué),實在是明朝官學(xué)。我想去搜材料,證明儒是魯學(xué),經(jīng)是漢定(今文亦然)??涤袨榈娦聦W(xué)有偽經(jīng),不見漢學(xué)有偽經(jīng)。即子家亦是漢朝給他一個定訂。大約現(xiàn)行子書,都是劉向一班人為他定了次序的?!赌印芬徊繒拇涡?,竟然是一個儒家而頗蕪雜的人定的;故最不是墨子的居最先。前七篇皆儒家書或是有道家言與墨絕端相反者(如太盛難寄),知大半子書是漢朝官訂本(此意多年前告適之先生,他未注意),則知想把古書古史整理,非清理漢朝幾百年一筆大賬在先不可也。
(三)在周漢方術(shù)家的世界中幾個趨向
我不贊成適之先生把記載老子、孔子、墨子等等之書呼作哲學(xué)史。中國本沒有所謂哲學(xué)。多謝上帝,給我們民族這么一個健康的習(xí)慣。我們中國所有的哲學(xué),盡多到蘇格拉底那樣子而止,就是柏拉圖的也尚不全有,更不必論到近代學(xué)院中的專技哲學(xué),自貸嘉,來卜尼茲以來的。我們?nèi)艉糇蛹覟檎軐W(xué)家,大有誤會之可能。大凡用新名詞稱舊物事,物質(zhì)的東西是可以的,因為相同:人文上的物事是每每不可以的,因為多是似同而異。現(xiàn)在我們姑稱這些人們(子家)為方術(shù)家。思想一個名詞也以少用為是。蓋漢朝人的東西多半可說思想了,而晚周的東西總應(yīng)該說是方術(shù)。
禹、舜、堯、伏羲、黃帝等等名詞的真正來源,我想還是出于民間。除黃帝是秦俗之神外,如堯,我疑是唐國(晉)民間的一個傳說。舜,我疑是中國之虞或陳或荊蠻之吳民間的一個傳說。堯舜或即此等地方之君(在一時)。顓頊為秦之傳說,嚳為楚之傳說,或即其圖騰。帝是仿例以加之詞(始只有上帝但言帝),堯舜都是綽號。其始以民族不同方域隔膜而各稱其神與傳說;其后以互相流通而傳說出于本境,遷土則變,變則各種之裝飾出焉。各類變更所由之目的各不同,今姑想起下列幾件:
(一)理智化——一神秘之神成一道德之王。
(二)人間化——一抽象之德成一有生有死之傳。
又有下列一種趨勢可尋:
滿意于周之文化尤其是魯所代表者(孔子)。
不滿意于周之文化而謂孔子損益三代者。
舉三代盡不措意,薄征誅而想禪讓,遂有堯舜的化身。
此說又激成三派:
(1)并堯舜亦覺得大有人間煙火氣,于是有許由務(wù)光。與這極端反背的便是“誅華士”,《戰(zhàn)國策》上請誅于陵仲子之論。
(2)寬容一下,并堯舜湯武為一系的明王。(《孟子》)
(3)爽性在堯舜前再安上一個大帽子,于是有神農(nóng)、黃帝、伏羲等等。
這種和他種趨勢不是以無目的而為的。
上條中看出一個古道宗思想與古儒宗思想的相互影響,相互為因果。自然儒宗道宗這名詞不能安在孔子時代或更前,因為儒家一名不過是魯國的名詞,而道家一名必然更后,總是漢朝的名詞,或更在漢名詞“黃老”以后。《史記》雖有申不害學(xué)“黃老刑名以干昭侯”的話,但漢初所謂黃老實即刑名之廣義,申不害學(xué)刑名而漢人以當時名詞名之,遂學(xué)了黃老刑名。然而我們總可為這兩個詞造個新界說,但為這一段的應(yīng)用。我們第一要設(shè)定的,是孔子時代已經(jīng)有一種有遺訓(xùn)的而又甚細密的文化,對這文化的處置可以千殊萬別,然而大體上或者可分為兩項:
一、根本是承受這遺傳文化的,但愿多多少少損益于其中。我們姑名此為古儒宗的趨勢。
二、根本上不大承認,革命于其外。我們姑名此為古道宗的趨勢。
名詞不過界說的縮短,切勿執(zhí)名詞而看此節(jié)。我們自不妨虛位地定這二事為A、B,但這種代數(shù)法,使人不快耳。造這些名詞如堯、舜、許由、務(wù)光、黃(這字先帶如許后來道士氣)帝、華士、神農(nóng),和《莊子》書中的這氏那氏,想多是出于古道宗,因為這些人物最初都含些道宗的意味?!墩撜Z》上的舜,南面無為。許行的神農(nóng),是并耕而食。這說自然流行也很有力,儒宗不得不取適應(yīng)之法。除為少數(shù)不很要緊者造個謠言,說“這正是我們的祖師所誅”(如周公誅華士)外。大多數(shù)已于民間有勢力者是非引進不可了。便把這名詞引進,加上些儒家的意味。于是乎絕世的許由成了士師的皋陶(這兩種人也有共同,即是俱為忍人);南面無為的舜,以大功二十而為天子;并耕的神農(nóng)本不多事,又不做買賣;而《易·系》的神農(nóng)“耒耨之利,以教天下”,加上做買賣,雖許子亦應(yīng)覺其何以不憚煩也。照儒宗的人生觀,文獻征者征之,本用不著造這些名詞以自苦;無如這些名詞先已在民間成了有勢力的傳說,后又在道宗手中成了寄理想的人物,故非取來改用不可。若道宗則非先造這些非歷史的人物不能資號召。既造,或既取用,則儒宗先生也沒有別法對付,只有翻著面過來說:“你所謂者正是我們的'于傳有之’,不過我們的真?zhèn)魉d與你這邪說所稱名一而實全不同,詞一而謂全不同?!狈凑舜硕紱]有龜甲鐘鼎做證據(jù),誰也莫奈得誰何。這種方法,恰似天主教對付外道。外道出來,第一步是不睬。不睬不能,第二步便是加以誅絕,把這書們加入“禁書錄”上。再不能,第三步便是揚起臉來說,“這些物事恰是我們教中的”。當年如此對付希臘哲學(xué),近世如此對付科學(xué)。天主教刑了蓋理律,而近中天文學(xué)算學(xué)在教士中甚發(fā)達。
我這一篇半笑話基于一個假設(shè),就是把當年這般物事分為二流,可否?我想大略可以的,因為在一個有細密文化久年遺訓(xùn)的社會之下,只有兩個大端:一是于這遺訓(xùn)加以承認而損益之,一是于遺訓(xùn)加以否認。一般的可把歐洲千年來的物事(直至十九世紀末為止)分為教會的趨向與反教會的趨向。
何以必須造這一篇半笑話?我想,由這一篇半笑話可以去解古書上若干的難點。例如《論語》一部書,自然是一個“多元的宇宙”,或者竟是好幾百年“累層地”造成的。如“鳳鳥不至”一節(jié),顯然是與緯書并起的話。但所說堯舜禹諸端,尚多是抽象以寄其理想之詞,不如孟子為舜象做一篇“越人讓兄”“陳平盜嫂”合劇。大約總應(yīng)該在孟子以前,也應(yīng)該是后來一切不同的有事跡的人王堯舜禹論之初步。且看《論語》里的堯舜禹,都帶些初步道宗的思想。堯是“無能名”,舜是“無為”。禹較兩樣些,“禹無間然”一段也頗類墨家思想之初步。然卑居處,薄食服,也未嘗違于道宗思想。至于有天下而不與,卻是與舜同樣的了。凡這些點兒,都有些暗示我們:堯舜一類的觀念起源應(yīng)該在鄰于道宗一類的思想,而不該在鄰于儒宗一類的思想。
堯舜等傳說之起,在道理上必不能和禹傳說之起同源,此點頡剛言之詳且盡。我想禹與墨家的關(guān)系,或者可以如下:禹本是一個南方民族的神道,一如頡剛說。大約宗教的傳布,從文化較高的傳入文化較低的民族中,雖然也多,然有時從文化較低的傳到文化較高的,反而較易。例如耶穌教之入希臘羅馬;佛教之由北印度民族入希臘文化,由西域入中國,回教之由亞剌伯入波斯(此點恐不盡由武力征服之力)。大約一個文化的社會總有些不自然的根基,發(fā)達之后,每每成一種矯揉的狀態(tài),若干人性上初基的要求,不能滿足或表現(xiàn)。故文化越繁豐,其中越有一種潛流,頗容易感受外來的風(fēng)氣,或自產(chǎn)的一種與上層文化不合的趨向。佛教之能在中國流行,也半由于中國的禮教、道士、黃巾等,不能滿足人性的各面,故不如禮教、道士、黃巾等局促之佛教,帶著迷信與神秘性,一至中國,雖其文化最上層之皇帝,亦有覺得中國之無質(zhì),應(yīng)求之于印度之真文。
又明末天主教入中國,不多時間,竟沿行于上級士大夫間,甚至皇帝受了洗(永歷皇帝)。滿洲時代,耶穌會士竟快成玄燁的國師。要不是與政治問題混了,后來的發(fā)展必大。道光后基督教之流行,也很被了外國經(jīng)濟侵略武力侵略之害。假如天主耶穌無保護之強國,其銷路必廣于現(xiàn)在。我們誠然不能拿后來的局面想到春秋初年,但也難保其當年不有類似的情形。這一種禹的傳說,在頭一步傳到中國來,自然還是個神道。但演進之后,必然向別的方面走。大約墨家這一派信仰,在一般的社會文化之培養(yǎng)上,恐不及儒家,墨子雖然也道詩書,但這究竟不是專務(wù)雅言。這些墨家,抓到一個禹來作人格的標榜,難道有點類似佛教入中國、本國內(nèi)自生宗派的意思嗎?
儒家不以孔名,直到梁漱溟才有孔家教;而墨家卻以墨名。這其中或者是暗示墨子造作,孔丘沒有造作。又《墨經(jīng)》中傳有些物理學(xué)、幾何學(xué)、工程學(xué)、文法學(xué)、名學(xué)的物事。這或者由于當年儒家所吸收的人多半是些中上社會,只能談人文的故事,雅言詩書執(zhí)禮;為墨家所吸收的,或者偏于中下社會,其中有些工匠技家,故不由得包含著這些不是閑吃飯的物事下來,并非墨家思想和這些物事有何等相干。大約晚周的子家最名顯的,都是些游談之士,大則登卿相,小則為清客,不論其為是儒家或道家,孟軻或莊周。儒家是吸收不到最下層的,頂下也是到士為止。道家也是Leisured階級之清談。但如許行等等卻很可以到了下層社會。墨家卻非行到下層社會不為功。又墨家獨盛于宋,而戰(zhàn)國子家說到傻子總是宋人,這也可注意?;蛘咚稳水敃r富于宗教性,非如周鄭人之有Sophistry、鄒魯人之有Conventional?
至于漢朝思想趨勢中,我有兩個意思要說。一、由今文到緯書是自然之結(jié)果。今文把孔子抬到那樣,舍成神道以外更無別法。由《易經(jīng)》到緯書不容一發(fā)。今文家把它們的物事更民間化些,更可以共喻而普及,自然流為緯學(xué)。信今文必信孔子之超人入神;信孔子如此加以合俗,必有禎祥之思想。二、由今文及動出古文,是思想的進步。造偽經(jīng)在現(xiàn)在看來是大惡,然當時人借此寄其思,誠恐不覺其惡,因為古時著作人觀念之明白絕不如后人重也。但能其思想較近,不能以其造偽故而泯其為進步。古文材料雖偽,而意思每比今文合理性。
不及詳敘,姑寫為下列兩表:
(四)殷周間的故事
十年前,我以子貢為紂申冤一句話,想起桀紂傳說之不可信,因疑心桀紂是照著幽王的模型造的,有褒姒故有妲己等等。這固是少時一種怪想。后來到英國,見英國爵雖五等而非一源,因而疑心中國之五等爵也有參差,有下列涉想(德國爵亦非一源)。
公 公不是爵名,恐即與“君”字同義。三公周召宋公及王畿世卿都稱公,而列國諸侯除稱其爵外亦稱公。公想是泛稱人主之名,特稍尊耳。猶英語之Lord一稱,自稱上帝以至于世族無爵者之妻或仆稱其夫或主。如德國語之Herr亦自上帝稱到一切庶人。宋是殷后,王號滅猶自與周封之諸侯不同,故但有泛稱而無諸侯之號。其所以列位于會盟間次于伯而先于其他一切諸侯者,正因其為殷后,不因其稱公。如若傳說,一切諸侯自稱公為僭,則魯頌“乃命周公,俾侯于東”,豈非大大不通。
子 遍檢《春秋》之子爵,全無姬姓(除吳)。姬姓不封子;而封子爵者,凡有可考,立國皆在周前,或介戎狄,不與中國同列。莒子,郯子,邾子,杞子,古國也。潞子,驪子,不與中國之列者也。楚子,一向獨立之大國也。吳子雖姬姓,而建國亦在周前。見殷有箕子微子,我遂疑子是殷爵,所謂子自是王子,同姓之號,及后來漸成諸侯之號,乃至一切異姓亦如此稱。我疑凡號子者大多是殷封之國,亦有蠻夷私效之。要均與周室無關(guān)系。(吳子楚子解見后。)
且看子一字之降級:
諸 侯——微 子,箕 子。
諸侯之大夫——季文子,趙簡子。
士 人——孔 子,孟 子。
乃 至 于——小 子,婊 子。
這恰如老爺?shù)让~之降級。明朝稱閣學(xué)部院曰老爺,到清朝末年雖縣知事亦不安于此而稱大老爺。
侯 至于侯,我們應(yīng)該先去弄侯字古來究如何寫法,如何講法。殷亦有鬼侯、鄂侯、崇侯;鬼、鄂、崇,皆遠方之邑,或者所謂侯者如古德意志帝國(神圣羅馬帝國)之邊侯(Markgraf)。在殷不特不見得侯大于子,而且微子箕子容或大于鬼侯鄂侯。周定后,不用子封人而一律用侯。以“新鬼大,故鬼小”之義,及“周之宗盟,異姓為后”之理,侯遂跑到子上。
同姓侯甚多,凡姬姓的非侯即伯。其異姓之侯,如齊本是大國,另論;如陳是姻戚,如薛也是周“先封”,都是些與周有關(guān)系的。
伯 這一件最奇。伯本與霸同字,應(yīng)該很大。且受伯封者,如燕伯,召公之國也;如曹伯,“文之昭也”;如鄭伯,平王依以東遷者也;如秦伯,周室留守,助平王東遷者也。然而爵均小于侯,豈不可怪。我疑心伯之后于侯,不是由于伯之名后于侯,而是由于封伯爵者多在后;或者伯竟是一個大名,愈后封而號愈濫,遂得大名,特以后封不能在前耳。
男 苦想只想到一個許男,或者由來是諸侯之諸侯?
以上的話只是憑空想,自然不能都對,但五等爵絕非一源,且甚參差耳。
太伯入荊蠻,我疑心是倫常之變。倫常之變,本是周室“拿手好戲”,太王一下,周公一下,平王又一下。因太伯不得已而走,或者先跑到太王之大仇殷室,殷室封他為子爵,由他到邊疆啟土,所以武王伐紂時特別提出這件事,“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用”。言如此之痛,正因有他之伯祖父在也。(《牧誓》亦正不可信,此地姑為此戲想耳。)吳既不在周列,周亦莫奈他何,遂于中國封虞。吳仍其子爵,至于壽夢。吳民必非中國種,只是君室為太伯虞仲后耳。虞仲應(yīng)即是吳仲。
齊太公的故事,《史記》先舉三說而不能斷。我疑心齊本是東方大國,本與殷為敵,而于周有半本家之雅(厥初生民,時惟姜嫄),又有親戚(爰及姜女,聿來胥宇),故連周而共敝殷?!渡添灐贰跋嗤亮伊?,海外有截”,當是有湯前已有了北韓遼東,久與齊逼。不然,箕子以敗喪之余,更焉能越三千里而王朝鮮;明朝鮮本殷地,用兵力所不及,遂不臣也。齊于周諸侯中受履略(最?)大,名號最隆——尚父文王師一切傳說,必別有故。且《孟子》《史記》均認齊太公本齊人,后來即其地而君之。且《史記》記太公世家,太公后好幾世,直到西周中晚,還是用殷法為名,不同周俗,可見齊自另一回事,與周之關(guān)系疏稀。《檀弓》所謂太公五世返葬于周,為無稽之談也。(如果真有這回事,更是以死骨為質(zhì)的把戲。)齊周夾攻殷,殷乃不支,及殷被堪定,周莫奈齊何,但能忙于加大名,而周公自命其子卜鄰焉。
世傳紂惡,每每是紂之善。紂能以能愛亡其國,以多力亡其國,以多好亡其國,誠哉一位戲劇上之英雄,雖Siegfried何足道哉。我想殷周之際事可作一出戲,紂是一大英雄,而民疲不能盡為所用,紂想一削“列圣恥”,討自亶父以下的叛虜,然自己多好而縱情,其民老矣,其臣迂者如比干,鮮廉寡恥如微子,箕子則為清談,諸侯望(皆?)包藏陰謀,將欲借周自取天下,遂與周合而夾攻,紂乃以大英雄之本領(lǐng)與運命爭;終于不支,自焚而成一壯烈之死。周之方面,亳無良德,父子不相容,然狠而有計算,一群的北虜自有北虜?shù)钠返?。齊本想不到周能聯(lián)一切西戎南蠻,牧誓一舉而定王號。及齊失望,尚想武王老后必有機會,遂更交周。不料后來周公定難神速,齊未及變。周公知破他心,遂以伯禽營少昊之墟。至于箕子,于亡國之后,尚以清談歸新朝,一如王夷甫。而微子既如譙周之勸降,又覺紂死他有益耳。
這篇笑話,自然不是辯古史,自然事實不會如此。然遺傳的殷周故事,隆周貶紂到那樣官樣文章地步,也不見得比這笑話較近事實。
越想越覺世人貶紂之話正是頌紂之言。人們的觀念真不同;偽孔五子之歌上說,“內(nèi)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墻”,此正是歐洲所謂Prince之界說,而東晉人以為“有一必亡”。內(nèi)作色荒是圣文,外作禽荒是神武,甘酒嗜音是享受文化,峻宇雕墻是提倡藝術(shù),有何不可,但患力不足耳。
周之號稱出于后稷,一如匈奴之號稱出于夏民。與其信周之先世曾竄于戎狄之間,毋寧謂周之先世本出于戎狄之間。姬姜容或是一支之兩系,特一在西,一在東耳。
魯是一個古文化的中心點,其四圍有若干的小而古的國。曲阜自身是少昊之墟。吳容或為民族名,有少昊必有太昊,猶大宛小宛,大月氏小月氏也。我疑及中國文化本來自東而西:九河濟淮之中,山東遼東兩個半島之間,西及河南東部,是古文化之淵源。以商興而西了一步,以周興而更西了一步。不然,此地域中何古國之多也。齊容或也是一個外來的強民族,遂先于其間成大國。
齊有齊俗,有齊宗教,雖與魯近,而甚不同。大約當年鄒魯?shù)奈幕耸浚芸床黄瘕R之人士,所以孟子聽到不經(jīng)之談,便說是“齊東野人之語也”,而笑他的學(xué)生時便說:“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正是形容他們的坐井觀天的樣子??磥懋斈挲R人必有點類似現(xiàn)在的四川人,自覺心是很大的,開口蘇東坡,閉口諸葛亮,誠不愧為夜郎后世矣。魯之儒家,迂而執(zhí)禮。齊之儒家,放而不經(jīng)。如淳于、鄒衍一切荒唐之詞人,世人亦謂為儒家。
荊楚一帶,本另是些民族,荊或者自商以來即是大國,亦或者始受殷號,后遂自立。楚國話與齊國話必不止方言之不同,不然,何至三年莊岳然后可知?孟子罵他們舌,必然聲音很和北方漢語不類。按楚國話存在到現(xiàn)在者,只有謂乳,“”,謂虎,“于菟”二語。乳是動詞,必時有變動;而虎是靜詞,尚可資用。按吐蕃語虎為Stag,吐蕃語字前之S每在同族語中為韻,是此字易有線索,但一字絕不能為證耳。又漢西南夷君長稱精夫,疑即吐蕃語所謂Rgyal-po,《唐書》譯為贊普者?!稘h書·西南夷傳》有幾首四字詩,〔漢夷〕對記,假如人能精于吐蕃語、泰語、緬甸語,必有所發(fā)現(xiàn)。這個材料最可寶貴。楚之西有百濮,今西藏自稱曰“濮”。又蠻閩等字音在藏文為人,或即漢語民字之對當?總之,文獻不足,無從征之。
秦之先世必是外國,后來染上些晉文化,但俗與宗教想必同于西戎。特不解西周的風(fēng)氣何以一下子精光?
狄必是一個大民族?!蹲髠鳌贰秶Z》記他們的名字不類單音語。且說到狄,每加物質(zhì)的標記,如赤狄、白狄、長狄等等。赤白又長,竟似印度日耳曼族的樣子,不知當時吐火羅等人東來,究竟達到什么地方。
應(yīng)該是中國了,而偏和狄認親(有娀,簡狄)。這團亂糟糟的樣子,究竟誰是諸夏,誰是戎狄?
中國之有民族的、文化的、疆域的一統(tǒng),至漢武帝始全功,現(xiàn)在人曰漢人,學(xué)曰漢學(xué),土曰漢土,俱是最合理的名詞,不是偶然的。秦以前本不一元,自然有若干差別。人疑生莊周之土不應(yīng)生孔丘。然如第一認清中國非一族一化,第二認清即一族一化之中亦非一俗,則其不同亦甚自然。秦本以西戎之化,略收點三晉文俗而統(tǒng)一中國。漢但接秦,后來魯國齊國又漸于文化上發(fā)生影響。可如下列看:
統(tǒng)一中國之國家者——秦。
統(tǒng)一中國之文教者——魯。
統(tǒng)一中國之宗教者——齊。
統(tǒng)一中國之官術(shù)者——三晉。
此外未得發(fā)展而壓下的東西多得很啦。所以我們覺得漢朝的物事少方面,晚周的物事多方面。文化之統(tǒng)一與否,與政治之統(tǒng)一與否相為因果;一統(tǒng)則興者一宗,廢者萬家。
(五)補說(《春秋》與《詩》)
承頡剛寄我《古史辨》第一冊,那時我已要從柏林起身,不及細看。多多一看,自然不消說如何高興贊嘆的話,前文已說盡我所能說,我的沒有文思使我更想不出別的話語來說?,F(xiàn)在只能說一個大略的印象。
最可愛是那篇長敘,將來必須更仔細讀它幾回,后面所附著(第二冊擬目,看了尤其高興,盼望巴不得馬上看見)。我尤其希望的是頡剛把所辨出的題目一條一條去仔細分理,不必更為一般之辨,如作“原經(jīng)”一類文章。從第二冊擬目看來,頡剛這時注意的題目在《詩》,稍及《書》。希望頡剛不久把這一堆題目弄清楚,俾百詩的考偽孔后更有一部更大的大觀。
我覺得春秋三傳問題現(xiàn)在已成熟,可以下手了。我們可以下列的路線去想:
(一)《春秋》是不是魯史的記載?這個問題很好作答,把二百多年中所記日食一核便妥了。
(二)左氏經(jīng)文多者是否劉歆偽造?幸而哀十四年有一日食,且去一核,看是對否。如不對,則此一段自是后人意加。如對,則今文傳統(tǒng)說即玄同先生所不疑之“劉歆偽造”墮地而盡。此點關(guān)系非常之大。
(三)孔子是否作《春秋》?此一點我覺得竟不能決,因沒有材料。但這傳說必已很久,而所謂《公羊春秋》之根本思想實與《論語》相合。
(四)孟子所謂《春秋》是否即今存之斷爛朝報?此一段并非不成問題。
(五)春秋一名在戰(zhàn)國時為公名,為私名?
(六)《公羊傳》思想之時代背景。
(七)《公羊傳》大義由《傳》《繁露》,到何氏之變遷,中間可于斷獄取之。
(八)《穀梁》是仿《公羊傳》而制的,或者是一別傳?
(九)《史記》與《國語》的關(guān)系。
(十)《史記》果真為古文家改到那個田地嗎?崔君的黨見是太深的,絕不能以他的話為定論。
(十一)《左氏傳》在劉歆制成定本前之歷史。此一端非常重要?!蹲髠鳌方^不是一時而生,諒亦不是由劉歆一手而造。我此時有下一個設(shè)想:假定漢初有一部《國語》,又名《左氏春秋》,其傳那個斷爛朝報者實不能得其解,其間遂有一種聯(lián)想,以為《春秋》與《國語》有關(guān)系,此為第一步。不必兩書有真正之銀丁扣,然后可使當時人以為有關(guān)系,有此傳說,亦可動當時人。太史公恐怕就是受這個觀念支配而去于《史記》中用其材料的,這個假設(shè)小,康崔諸君那個假設(shè)太大。公羊?qū)W后來越來越盛,武帝時幾乎成了國學(xué)。反動之下,這傳說亦越進化,于是漸漸地多人為《國語》造新解,而到劉向劉歆手中,遂成此《左氏傳》之巨觀。古文學(xué)必不是劉歆一手之力,其前必有一個很長的淵源。且此古文學(xué)之思想亦甚自然。今文在當時成了斷獄法,成了教條,成了讖緯陰陽,則古文之較客觀者起來作反動,自是近情,也是思想之進化。
(十二)《左傳》并不于材料上是單元。《國語》存本可看出,《國語》實在是記些語?!蹲髠鳌分性S多并不是語,而且有些矛盾的地方。如呂相絕秦語文章既不同,而事實又和《左傳》所記矛盾。必是當年作者把《國語》大部分采來做材料,又加上好些別的材料,或自造的材料。我們要把它分析下去的。
(十三)《左傳》《國語》文字之比較?!蹲髠鳌贰秶Z》的文字很有些分別,且去仔細一核,其中必有提醒人處。
(十四)東漢《左氏》傳說之演進。左氏能勝了公羊,恐怕也有點適者生存的意思。今文之陋而夸,實不能滿足甚多人。
(十五)古《竹書》之面目。
現(xiàn)在我只寫下這些點。其實如是自己做起功來,所有之假設(shè)必然時時改變。今文古文之爭,給我們很多的道路和提醒。但自莊孔劉宋到崔適,都不是些極客觀的人物,我們必須把他所提醒的道路加上我們自己提醒的道路。
現(xiàn)在看《詩》,恐怕要但看白文,訓(xùn)詁可參考而本事切不可問。大約本事靠得住的如碩人之說莊姜是百分難得的;而極不通者一望皆是。如君子偕老為刺衛(wèi)宣姜,真正豈有此理。此明明是稱贊人而惜其運命不濟,故曰“子之不淑”,猶云“子之不幸”。但論白文,反很容易明白。
詩的作年,恐怕要分開一篇一篇地考定,因為現(xiàn)在的“定本”,樣子不知道經(jīng)過多少次的改變,而字句之中經(jīng)流傳而改變,及以今字改古字,更不知有多少了?!俄灐返淖髂?,古文家的家論固已不必再討論。玄同先生的議論,恐怕也還有點奉今文家法罷?果如魏默深的說法,則宋以泓之敗績?yōu)槲涑?,說“深入其阻,裒荊之旅”,即令自己不厚臉皮,又如何傳得到后人。且殷武之武,如為抽象詞,則哀公亦可當之,正不能定。如為具體詞,自號武王是湯號。且以文章而論,《商頌》的地位顯然介于鄒魯之間,《周頌》自是這文體的初步,《魯頌》已大豐盈了。假如作《商頌》之人反在作《魯頌》者之后,必然這個人先有摹古的心習(xí),如宇文時代制誥仿《大誥》,石鼓仿《小雅》,然后便也。但即令宋人好古,也未必有這樣心習(xí)。那么,《商頌》果真是哀公的東西,則《魯頌》非僖公時物了。玄同先生信中所引王靜庵先生的話,“時代較近易于摹擬”,這話頗有意思,并不必如玄同先生以為臆測。或者摹擬兩個字用得不妙。然由《周頌》到《商頌》,由《商頌》到《魯頌》,文體上詞言上是很順敘,反轉(zhuǎn)則甚費解。
《七月》一篇必是一遺傳的農(nóng)歌;以傳來傳去之故,而成文句上極大之Corruption,故今已不順理成章。這類詩最不易定年代,且究是《豳風(fēng)》否也未可知。因為此類農(nóng)歌,總是由此地傳彼地。《鴟鸮》想也是一個農(nóng)歌;為鳥說話,在中國詩歌中有獨無偶。《東山》想系徂東征戍者之詞,其為隨周公東征否則未可知。但《豳風(fēng)》的東西大約都是周的物事,因為就是《七月》里也有好些句與二《南》、《小雅》同?!洞笱拧贰缎⊙拧肥昵耙蔀槭谴缶┱{(diào)小京調(diào)。風(fēng)雅本是相對名詞,今人意云雅而曰風(fēng)雅,實不詞(杜詩“別裁偽體親風(fēng)雅”),今不及詳論矣。
《破斧》恐是東征罷敝國人自解之言如是。后人追敘,恐無如此之實地風(fēng)光?!镀聘啡绯龊笕?,甚無所謂。下列諸疑擬釋之如下:
如云是周公時物,何以《周誥》如彼難解,此則如此易解?答,誥是官話,這官話是限于小范圍的,在后來的語言上影響可以很小。詩是民間通俗的話,很可以為后來通用語言之所自出。如蒙古白話上諭那末不能懂,而元曲卻不然,亦復(fù)一例。且官書寫成之后,便是定本,不由口傳。詩是由口中相傳的,其陳古的文句隨時可以改換,故顯得流暢。但雖使字句有改換,其來源卻不以這字句的改換而改換。
周公東征時稱王,何以……(未完)
抄到此地,人極倦,而船不久停,故只有付郵。尾十多張,待于上海發(fā)。
抄得既潦草,且我以多年不讀中國書后,所發(fā)議論必不妥者多,妥者少。希望不必太以善意相看。
弟斯年
頡剛案:傅孟真先生此書,從一九二四年一月寫起,寫到一九二六年十月三十日船到香港為止,還沒有完,他歸國后,我屢次催他把未完之稿寫給我;無奈他不忙便懶,不懶便忙,到今一年余還不曾給我一個字?,F(xiàn)在周刊需稿,即以此書付印。未完之稿,只得過后再催了。書中看不清的草書字甚多,恐有誤抄,亦俟他日校正。
一九二八、一、二
(原刊民國十七年一月國立第一中山大學(xué)語言歷史學(xué)研究所周刊第二集第十三、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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