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涉居筆記（連載七）
李曉東（東方木）
有的時候，我們也走出暮春街，去別的地方玩。除了東城河，我們也去城南的老城墻一帶轉(zhuǎn)悠。
老城墻遠(yuǎn)離市區(qū)，雜草芊莽，荒無人煙，而且地形險惡，常有蛇蟲出沒；再說，那里還有很多的古墓，我們都聽大人講過關(guān)于古墓的恐怖故事。但我們?nèi)匀涣x無反顧，因為老城墻一帶有野鳥、野雞、野兔和無垠的天空以及遠(yuǎn)古的太陽。
阿桂一直比較的膽大，他手執(zhí)一根竹竿，在前面開路，我、“狗子”、“田雞”緊緊跟上。這回我們還帶著一個綽號叫做“大頭”的家伙和另一個綽號叫做“麻小”的家伙?！按箢^”的頭大得像冬瓜，每逢下雨，我們就嘲笑他，一起唱道：“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打傘，我有大頭?！薄奥樾 蹦樕嫌新辄c，他兩個姐姐的臉上有雀斑。
冬梅她們不肯跟我們?nèi)ネ?，因為她們怕古墓，怕鬼，但冬梅偷偷地跟我說，等我回來，她拿自家炒的花生給我吃。于是，我很開心。阿桂的耳朵餓得慌，得知我將有花生吃了，遂賜予我以自殘的表情。
深秋的老城墻一帶顯得特別的荒涼而陰冷。首先迎接我們的是數(shù)十只烏鴉，都鑄立在枯樹枝上，縮著頭，眼睛里閃出幽靈般的白光。
阿桂舉起竹竿在空中一陣亂舞，嘴里還發(fā)出類似狼嗥的叫聲。烏鴉們似乎很驚悚，一齊跳起，飛離枯樹。眾多的烏鴉組合成一個方陣，形似一只很大的烏鴉，向著西邊的天空，呼嘯著飛去。
阿桂狂笑起來，“狗子”、“大頭”和“麻小”也跟在后面狂笑起來?！疤镫u”沒有笑，這廝每次遇到危險或可怕的情形，都要屙尿。
城墻是順著南門兩側(cè)的斜坡一步一步爬上去的，南門外是一條浩淼的護(hù)城河。據(jù)說遠(yuǎn)在唐代，這里已經(jīng)有了城垣。老城墻由長方形的大青磚砌成，最高處有四五層樓高，不過大部分已經(jīng)坍塌。大青磚不是被偷走就是被毀壞，所剩無幾，老城墻基本上剩下了夯土。
古老的時光不斷地撞在青黑色的城墻上，為數(shù)不多的大青磚上形成了很多詭異的斑紋，像是古書上的咒語。阿桂提議不如先爬上城墻挖大青磚，大青磚可以賣錢；“狗子”提議不如先到草叢里捉野雞，野雞可以飽餐一頓；“田雞”提議不如先挖粘土，粘土可以做坦克、飛機(jī)和大炮?！按箢^”和“麻小”一直點頭，表示都贊同。我提議各玩各的，各取所需。大家都說好。
阿桂徒手挖城墻，反正他的手一直沒有干凈過。不一會兒，他終于翻扒到一塊基本完好的大青磚，但大青磚尚有一半還埋在堅實的夯土里。我跑過去一看，忙叫他別再挖了，因為我看到這塊大青磚的旁邊有個很深的洞穴，似乎有可怕的生物藏在里面?？伤宦牐^續(xù)雙手拼命地挖。
突然，隨著一陣殺豬般的嚎叫，阿桂一團(tuán)泥巴似地滾下了城墻，一直滾到正在挖粘土的“田雞”身邊?！疤镫u”嚇得站起來，忙跑一邊去屙尿。
原來那口洞穴里藏著好幾只毒蝎子，有一只毒蝎子咬了一下他罪惡的手指頭。阿桂爬起來，舉起那根手指細(xì)看，骯臟的指尖上確乎留下了深深的咬痕，而且已經(jīng)滲出血來。
“大頭”跑過來，看到阿桂的手指上流著血，兩眼遂成斗雞眼，大腦袋轟地一下，人便栽倒在地上?！肮纷印币呀?jīng)鉆進(jìn)齊人高的草木叢中，“麻小”是跟在他后面的，所以兩個人都沒有聽見阿桂慘絕人寰的叫聲。
阿桂挖大青磚的時候，我什么都沒干，因為我的思緒比較的混亂?！按箢^”也是什么都沒干，因為他想跟在我后面干。
不一會兒，“大頭”醒了過來，見沒人理他，只好自行爬起來，說，我怕見血。阿桂的確膽大，也不怕蝎子有毒，便將手指在褲子上擦了擦，用嘴對準(zhǔn)傷口，用力將血吸出后，便吐在地上，然后在野草地上拔來一把瓜子菜（馬齒莧），將搓揉出的汁液，涂在傷口上。阿桂說，瓜子菜能治蟲咬，我奶奶的奶奶告訴我奶奶的。
這時，埋在草叢里的“狗子”和“麻小”都喊起來。辨其聲，不像是慘叫。原來，他們捉到一只灰褐色的斑鳩。這只斑鳩比家鴿略小些，頸部兩側(cè)雜有棕色的黑斑，胸口為粉紅色，尾羽細(xì)長而黑，末端綴著白色。
阿桂不顧手疼，一把搶過“狗子”手里的斑鳩，正想細(xì)看雌雄時，斑鳩卻從他的指尖上滑落于地。敏捷的斑鳩拍剌著翅膀飛進(jìn)了草叢，再也尋它不著。最終，大家一無所獲，只得狼狽而歸。
回到暮春街，冬梅并未食言，將一把花生連同包花生的那只繡有梅花圖案的手帕都送給了我。我分給阿桂五顆花生，給他補(bǔ)補(bǔ)身子，其他四個人每人兩顆。后來，手帕有沒有還給冬梅，我記不清了，但至今我還記得那只可愛的斑鳩。
于是，我想起莊子。
莊先生在《逍遙游》中提到過斑鳩，不過他叫它“學(xué)鳩”。學(xué)鳩說：“我決起而飛，槍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意思是說，我從地面急速起飛，突過榆樹和檀樹的樹枝，有時飛不到樹上去，就落在地上，為什么要高飛九萬里去南海呢？學(xué)鳩不像鯤鵬那樣有青云之志，活在灌木叢中自由自在的，倒也是一種很實在、很戀家的生活姿勢。
至于日涉居花圃里的那些蟲們，極有可能活得跟學(xué)鳩一樣，況且這些蟲們很接地氣，過得低調(diào)、真實而坦然。
盡管我今天并未看見秋蟲，但我知道它們一定隱在花草叢中。所以我不得不提及這些花草，它們照顧著秋蟲，鮮嫩的葉子、細(xì)長的莖梗和掉落的果實也會成為它們的食物。
烈日炎炎的時候，蟲們躲在花草下乘涼；大雨滂沱的時候，它們藏在花草下躲雨；冰天雪地的時候，它們蟄伏在草根底下抱團(tuán)。
花圃里除了自然生長的野花野草外，也有我手植的植物，比如牡丹、芍藥、茶花、月季、臘梅、海棠、菊花、梔子花和鳶尾花，另有桔樹一株，桂花樹和枇杷樹各三株，還有翠竹一叢。那么，詩情畫意都有了，以為天下之美盡在乎此，而我*的思想也日漸豐富起來。
鳶尾花是種得最多的。此花又叫藍(lán)蝴蝶、紫蝴蝶，不過它還有個俗名，叫“蛤蟆七”。盡管鳶尾花原產(chǎn)于中國，但古詩詞中提及它的極少，印象中似乎只有宋代朱翌的《夜夢與羅子和論藥名詩》中提到過兩句：“天門冬夏鳶尾翔，香蕓臺閣龍骨蛻?！绷?，《本草別錄》中記載：“鳶尾，生九嶷山谷，五月采，可提取香料?！?/span>
鳶尾花以藍(lán)色的花為多，有天鵝絨般的質(zhì)感。藍(lán)色是最冷的色彩，也是最純的色彩，攜著安靜的誘惑、高貴的憂郁和優(yōu)雅的清冷。
歷來，中國人對藍(lán)色的解讀一直頗為隱晦，而在西方，鳶尾花是自由、希望和光明的象征，甚至成為法蘭西的國花。
鳶尾花的葉子寬大、肥厚、干凈而碧綠。深秋之時，葉尖開始染黃，是那種特別明亮的金黃，與下端的青綠形成非凡的對比。青黃相吻的葉子能夠維持很久，一直到深冬時節(jié)，才完全枯萎?？菸娜~子蜷縮著，薄如蟬翼。其根莖粗壯，蒴果白嫩如脂，形似剝?nèi)さ闹箅u蛋。掰下一片側(cè)株移栽，待初春之時，便會抽出新芽且叢生出若干片灑脫的長葉來。
很多昆蟲喜歡棲息或漫步在鳶尾花寬厚的葉子上，穩(wěn)當(dāng)而舒坦。最應(yīng)景的是紅底黑點的瓢蟲悄然降落在碧綠的葉子上，像一粒彩色的紐扣系在碧玉般絲滑的錦衣上，這是一幅極為明麗而靜美的畫面。
我曾長久地欣賞過這樣的畫面。世間的一切暫時停了下來。生命以一種靜穆的姿態(tài)呈現(xiàn)，靜穆成為最原始的力量，驅(qū)逐所有的喧囂和騷動，讓人在凝固而近乎窒息的空氣中找到丟失已久的靈魂。
蚱蜢和螳螂也喜歡在鳶尾花的葉子上作沉思狀，它們都具備極好的隱身性能，身體的顏色幾乎跟鳶尾花的葉色一模一樣。有時，蚱蜢與螳螂還會不期而遇或者狹路相逢，但它們都表現(xiàn)出極大的忍耐，誰也不會主動挑釁。當(dāng)一陣風(fēng)起或者有一片葉子陡然飄落的時候，它們會各自后退或跳躍到另一片葉子上去。
我們很難見到昆蟲打架的場面，但并不等于說它們的世界一直太平無事，它們也會因爭奪地盤而產(chǎn)生摩擦甚至引發(fā)戰(zhàn)爭。不過相比較而言，同類昆蟲之間的矛盾和爭斗會更多一些，而求偶常常是發(fā)生惡性事件的導(dǎo)火索。
作為高級動物的人類，許多戰(zhàn)爭似乎也跟求偶有關(guān)，或者說跟女性有關(guān)，比如妺喜、妲己、褒姒、西施、貂蟬、楊貴妃、陳圓圓、海倫、葉赫那拉·東哥。至于因為女性而引發(fā)的決斗則廣布于古今中外的正史或野史中。
俄國詩人普希金就是一個經(jīng)典的案例。作為詩人，他擁有不可抗拒的精神力量；但在與褻瀆他的妻子岡察洛娃的法國籍憲兵隊長丹特斯的決斗中，他不幸中彈身亡。這位俄國的“青銅騎士”，最終以一顆罪惡的子彈寫下了一生中最悲愴的詩篇。
除了鳶尾花，我對梔子花也頗有好感。每年的五六月份，是春花開得最爛漫的時節(jié)，梔子花因其特有的瓷白和濃郁的芳香獨領(lǐng)風(fēng)騷。
唐·劉禹錫《和令狐相公詠梔子花》一詩曰：“蜀國花已盡，越桃今已開。色疑瓊樹倚，香似玉京來。且賞同心處，那憂別葉催。佳人如擬詠，何必待寒梅?！薄霸教摇奔礂d子花，其輕盈舒展的皦白花瓣，悄逸著沁脾的清香，像是初夏清晨乍然而至的鄰家女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像是夏日裙裾的精美刺繡，恬靜古雅，清淡高潔。
又有南朝梁·蕭綱《詠梔子花》詩曰：“素華偏可喜，的的半臨池；疑為霜裹葉，復(fù)類雪封枝。日斜光隱見，風(fēng)還影合離。”夕照光影，風(fēng)去風(fēng)還，梔子花如雪若霜，錯落有致，亦動亦靜，臨池恣意傾吐清香，詩情遽然而來，畫意陡然成趣。
花圃里有兩棵梔子花，均為我手植。每到含苞之時，幾乎每天，我都要去觀察花蕾是如何綻放的。頗感意外的是，含苞之時，其縷縷清香已經(jīng)透過花萼悄然襲來，仿佛與一位心儀已久的女子，在青山綠水之間，不期而遇。
花萼是花蕾最外一輪的葉狀物，通常為綠色，緊緊地包在花蕾外面，起保護(hù)花蕾的作用?；ㄝ嘤扇舾奢嗥M成，在多數(shù)植物中，花萼最終會隨著花冠一起枯萎并脫落。梔子花的花萼細(xì)長，很像淡綠色的花瓣。待花蕾漸飽漸凸，花萼也逐漸向四周散開，騰出足夠的空間讓花瓣顯露芳容。
我曾細(xì)瞻過它的花瓣，白得純粹而徹底，純而不雜，明而不昭，亮而不耀，隱隱地顯出細(xì)細(xì)的銀色的脈紋，在陽光下洋溢著白瓷般迷人的光澤。
我曾搓摸過它的花瓣。豐盈的花瓣厚而不沉，肥而不膩，涼而不冷，滑而不黏，有如溫玉。
我曾擷取花朵數(shù)盞，分別置于茶桌上，床頭柜上，書桌上，博古架上，甚至盥洗間的洗臉池上。其濃郁的芳香能保持半月之久，即便花朵已經(jīng)干枯，但仍能嗅到它的芳香，依然濃郁。更讓我驚奇的是，取走花朵后，那些曾經(jīng)愛戀過它的地方仍留有余香，彌久不散。梔子花從冬季便開始孕育花苞，直到近夏至才會綻放。孕育愈漫長，清芬愈久遠(yuǎn)。
梔子花的芳香讓我記起從前的時光，紛繁的思緒又一次回到暮春街。
印象中，那個時代很難聞到花香，甚至連家養(yǎng)的花草都難以見到。沒人養(yǎng)花，孩子還養(yǎng)不活。當(dāng)然，講究的人家也會買一盆塑料花，五顏六色的，放在五斗櫥上或依墻而擺的飯桌上。
我家與鄰居共用一個天井。天井的一角用磚頭砌個小菜地，種些蔥蒜，挨著墻腳還種著絲瓜和扁豆，鄰居家則種著西紅柿和黃瓜。好了，夏秋時節(jié)，天井里刷滿了綠意且碩果累累。
絲瓜、黃瓜、西紅柿開的花都是黃色的，而我喜歡扁豆開的花。扁豆花有紅白兩種，豆莢則有綠白、淺綠、粉紅或紫紅等顏色。扁豆花造型別致，花小而艷，或紫或紅，或粉或白，芊芊莽莽，若以青磚灰瓦相映襯，則不遜于“萬樹桃花映小樓”。摘下一朵嗅之，似有微香緩緩滲出。關(guān)于扁豆花，清·黃樹谷《詠扁豆羹》中有“短墻堪種豆，枯樹惜沿藤。帶雨繁花重，垂條翠莢增”的詩句。
家養(yǎng)的花草幾乎看不到，但暮春街上的野花還是有的。碼頭口南側(cè)的那片雜樹林里，春夏或秋季時常冒出些野花來，星星點點的，眨呀眨的，像是在跟你捉迷藏。有鼠曲草，開著不起眼的小黃花；有酢漿草，其花有紅也有黃；有通泉草，其花紫白相間，甚是宛約，像柔弱的春夢；有黃鵪菜，開著破碎的小黃花；有苦苕菜，花為鮮黃色，非常醒目；還有泥胡菜，花型奇特，像頭上戴著一頂紫色的絨帽；還有馬蘭菊，黃蕊白瓣，淡雅清新，初秋的時候，女孩子喜歡采下一大把，編成漂亮的花環(huán)戴在頭上。
其實，野花也是有香味的，只是香味大多不濃郁，使勁嗅，才能嗅到一縷朦朧的清香，羞羞答答的，躲躲閃閃的，小心翼翼的。
于是我又想到冬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