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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慶雨:烏篷逢雨露有甘——如意寄(讀金瓶說女人之二十五)


如意兒,她是《金瓶梅》中描寫到的一個奶媽,也是偌大的西門府里唯一的一個奶媽。

如意原名章四兒,因丈夫從軍(實是被拉夫)走了,她的孩子出生還不到一月又死了,這個無依無靠的章四兒,生活沒了著落。

就在此時,她恰好遇上西門府的六姨娘李瓶兒生了兒子,府里正要找個奶媽,章四兒便被媒人領(lǐng)到了西門府面試。吳月娘“見他生的干凈,”(第三十回)便讓西門慶花了六兩銀子,把她買下,又給她取了這個意思極好的名字——如意兒。

此后在西門府里,再沒人知道她姓甚名誰?人人都只喚她“如意”。這說明在那個門禁森嚴(yán),社會身份等級嚴(yán)明的時代,要想說句“老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的話,可不是誰都具備這個資格的,敢說這話便是一種有實力,有底氣的表示。

吳月娘給奶媽取“如意”這名兒,的確表明了西門府在李瓶兒的兒子出生后,西門慶和吳月娘當(dāng)時那份稱心順意的心境。西門慶中年得子,緊隨其后的又是官運亨通。吳月娘則因府中有姨娘生了孩子,她便升格做了大娘,那西門慶升官,吳月娘也得到了誥封。

身在此情此景中的西門老爺和西門太太,可不就是真切地感到了事事稱心,事事如意嗎?要說那段時間,這西門府上的日子過得真是錦上添花,烈火烹油,這形容可是一點都不夸張的。

如意,本是用來形容順心、愜意的詞語。人活一世,誰都想要美妙的生活,過著事事如意的日子??扇松谑?,橫走豎行中,卻往往難以順心,真正如意。正如民間諺語所言:“不如意處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爆F(xiàn)實的骨感不停地清減著理想的豐滿,總是把人的希望跌個粉碎,人生稱心如意之事何其難哉!

就在西門府日子過得最紅火鼎盛、最花團錦簇的時候,如意兒進到了府里最得勢的女人,那位生子的六姨娘李瓶兒的房里,做了西門慶最寶貝的兒子官哥的奶娘。由于如意兒的奶水甘美,待官哥猶如半個養(yǎng)娘,作為奶媽具有的特殊功用,西門府里但有的錦衣美食,如意幾乎從不缺少,西門府里只要是可以炫耀兒子的各種應(yīng)酬往來場面,如意都會作為官哥的伴隨到場出席,這如意奶娘要比做妾的孫雪娥還要風(fēng)光無數(shù)倍。

這種換了人間的生活,對于前一刻還在生計堪憂的章四兒來說,這后一刻就能夠衣食無憂,身在燈紅酒綠的富家生活之中,實在是一種突然到來的意外幸福,且這樣的驚喜是大大超出了她的預(yù)期,讓她不由得產(chǎn)生出好景不長的隱約擔(dān)憂。這份突如其來的富足生活,對于一個在貧寒中求生存的女人來說,那是做夢都不敢想的。

《金瓶梅詞話》卷之一

如意兒對這份吃得好、穿得美,又十分安寧的生活,打心眼兒里生出的驚喜感和慶幸感,真是難以言表。因此,如意兒當(dāng)然十分地珍視奶媽這個位置,她也很盡心盡力于這份工作。

隨著如意兒對西門府里各種人際關(guān)系的逐漸了解,她漸漸開始明白了自己肩負(fù)的責(zé)任之重大。官哥,這孩子不僅僅是個庶出的長子,更是西門慶的掌上明珠,且還身系著闔府上下人的明日希望之所在。所以,官哥生活中一切一切的細(xì)節(jié),那是出不得半點差錯的。如意懷抱著官哥,卻如同懷抱著一個價值連城的無價之寶,令人時時揪心。

西門慶對這孩子,可謂是頂在頭上怕曬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中怕飛走,簡直不知道要怎樣愛才好。這孩子稍有不適,還沒等到做親娘的李瓶兒出言,如意兒就會被西門慶一頓惡罵。

《全圖校正足本金瓶梅全集》插圖西門慶

如果,如意僅僅只是應(yīng)付來自于父母疼愛孩子的責(zé)備與挑剔,做奶娘也還覺得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兒,可如意要對付的還有來自潘金蓮和五房的人發(fā)了瘋似的妒忌和陰損招數(shù)。

官哥滿月后不久,能外出走動的李瓶兒有一次去了吳月娘的上房,官哥找不到親娘便不停啼哭,哭聲被旁邊的潘金蓮聽見了,她一進房來就要抱著官哥去找李瓶兒。如意連忙阻止:“五娘休抱哥哥,只怕一時撒了尿在五娘身上?!笨蛇@借口根本擋不住別有用心的潘金蓮,官哥還是被潘金蓮抱走了。

此時還毫無戒備心理的如意,竟然沒有跟著,放心孩子在潘金蓮手里。這潘金蓮抱著孩子,“走到儀門首,一逕把那孩兒,舉得高高的?!保ǖ谌兀┻@一舉動恰被吳月娘看見了,她訓(xùn)斥潘金蓮:“五姐,你說什么話?早是他媽媽沒在跟前,這咱晚平白抱出來他做什么?舉的恁高,只怕唬著他。他媽媽是在屋里忙著手哩?!眳窃履镉纸衼砝钇績赫f道:“好好抱進房里去,休要唬他!”

川劇《打餅》中陳秋錦飾演潘金蓮

這官哥經(jīng)潘金蓮這一嚇,回屋里睡下不多時,“就有些睡夢中驚哭,半夜發(fā)寒潮熱起來。”如意兒給孩子喂奶,孩子也不吃,李瓶兒見狀,嚇得發(fā)慌。西門慶看見孩子只是哭不吃奶,橫眉就罵如意:“不好生看哥兒,管何事,唬了他!”

如意兒可真是百口莫辯,她眼見李瓶兒和吳月娘都絕口不對西門慶說起潘金蓮嚇了孩子的事,如意還能為自己辯解什么呢?但也從此,這官哥落下了驚恐癥。這事發(fā)生后,如意兒并沒有得到教訓(xùn),心思單一的她竟然沒有意識到是什么情況,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就真叫如意兒提心吊膽了。

那一日,李瓶兒抱著孩子到花園游玩,遇見了潘金蓮,李瓶兒讓如意回房傳話,告訴房里大丫鬟迎春辦點事,自己要和潘金蓮?fù)鏁号?,順手把官哥放在了旁邊。吳月娘和孟玉樓在花園的高處觀景,順眼看見李瓶兒在下面,孟玉樓就叫李瓶兒上去。

毫無防備之心的李瓶兒,竟然放心地把孩子交給潘金蓮,請她給照看著。潘金蓮滿口答應(yīng),卻任由孩子躺在涼席上,她自己卻跑進山洞里,拉著女婿陳經(jīng)濟調(diào)情嬉鬧。吳月娘見爬上來的李瓶兒沒抱著孩子一塊兒來,又聽說有潘金蓮看著,直覺立刻不好,吳月娘叫孟玉樓趕緊去把孩子抱上來。

待孟玉樓趕到孩子身邊,卻哪里有潘金蓮的影子?只見到一只大黑貓在孩子身旁,把官哥嚇得直是“怪哭”。官哥經(jīng)此連番驚嚇,已是非同小可。之后,如意兒一直把那孩子抱得緊緊的,連吃飯都沒敢下炕。官哥伏在她身上睡著后,如意連一動也不敢動。

如意兒的盡心竭力,并沒換來官哥的好轉(zhuǎn)。幾天之后,官哥竟“兩眼不住反看起來,口里卷些白沫出來?!保ǖ谖迨兀┻@西門慶不問青紅皂白,指著如意的鼻子便罵:“奶子不看好他,以至今日。若萬一差池起來,就搗爛你做肉泥,也不當(dāng)稀罕!”

西門慶繡像

可憐的如意兒,怎敢有任何的辯解,她只有“兩淚齊下”。此后,如意兒是再也不敢大意了,她時時刻刻都把個孩子看護得嚴(yán)嚴(yán)實實。直到此時,如意心里才開始有所明白,只有官哥好,她的日子才會好,只有官哥無虞,她的生活才不會差。如若官哥有任何的差池,哪怕是一點點不好的狀況,她不要說是錦衣美食,就連性命也都難保。

至此,這位身子過于虛弱的官哥,動不動就會受驚抽搐,常常把奶娘如意和母親李瓶兒嚇得是魂飛魄散。

盡管如意兒基本做到眼不離、身不離地看護著這孩子,全身心都用在了官哥的身上,官哥的身體也漸漸有了起色,可這老虎也有打盹兒的時候。如意兒的小心防范,怎敵得過潘金蓮的十分用心!官哥,這個才來到人間年余的孩子,終于還是被潘金蓮精心訓(xùn)練的雪獅貓給嚇?biāo)懒恕?/p>

如意兒真是十分的傷心,這一年多的時光,她與官哥朝夕相處,面面與對。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如意對官哥的感情,形同半個母親。孩子的死,她當(dāng)然不忍。如意面對李瓶兒的失子之痛,她是闔府上下女人中最能理解的一個。

陳全勝繪《李瓶兒睹物哭官哥》

然而,更為現(xiàn)實的問題出現(xiàn)了,既然已經(jīng)沒有了孩子,奶娘的職位自然是多余的。如意兒是不想就此離開西門府的無憂生活,她也不想被人再次領(lǐng)賣。她不能預(yù)知自已一旦走出西門府,會面臨怎樣的生活境遇?可如意要想如愿以償,能夠長期留駐在西門府中,她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主子李瓶兒了。

官哥出殯的那天,李瓶兒哭得是昏天黑地,一個不防,便一頭撞到了門子底下,把頭都給撞破了。好容易在孫雪娥的勸說下,李瓶兒停止了哭泣。如意此時似乎有了某種不祥的預(yù)感。在如意的內(nèi)心深處,一直把李瓶兒當(dāng)成她在風(fēng)險浪惡的西門府里的一個靠山,一把大傘。可這一切都隨著官哥的死去正在成為泡影。

她跪在李瓶兒面前,哭聲問道:“小媳婦,有句話不敢對娘說。今日哥兒死了,乃是小媳婦沒造化,只怕往后爹與大娘打發(fā)小媳婦出去,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那里投奔?”(第五十九回)如意兒的此番話,正觸及了李瓶兒心中的傷痛。

雖然李瓶兒能體諒如意的心情,但還是覺得孩子才死,如意就只想她的后路,不由得有些生氣:“怪老婆,你放心,孩子便沒了,我還沒死哩??v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場,我也不叫你出門。往后你大娘身子若是生下哥兒小姐來,你就接著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亂的是此甚么!”

李瓶兒的話說得雖是有些帶情緒,但話中多少有著看顧如意兒的意思。李瓶兒的應(yīng)承,使得如意心中感激不已。

如意兒眼見死了孩子的李瓶兒,又患上了血崩之癥。之后不久,亦病入膏肓??傻谖宸康呐私鹕弲s是得寸進尺,隨時惡語相向。這位心如死灰的第六房主子李瓶兒,只是一味地忍氣吞聲,背人時便獨自相隅偷泣。如意是看在眼里,難過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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