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麥收,永遠的父親
修學義(山東)
芒種前后的魯東地區(qū),清晨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潮漉漉的濕氣,微風輕拂,宜人的涼爽讓人感覺春天的腳步還沒有走遠。這個時節(jié)的田野麥浪起伏,中午熾熱的陽光火爐般把大地一蒸,大片大片的青麥就變得穗頭沉甸甸黃燦燦。
又是一年的麥收季節(jié)。
“你還不快干,蹲著磨蹭什么?快干!”坐在高鐵上,望著車窗外隨風起伏一望無垠的麥田,好像又聽到那聲嚴厲得近乎粗暴的催促。此時,我多么希望再聽到這讓我頭皮發(fā)麻心里打怵又有些驚恐的聲音。
麥收前的準備
麥收前兩三天,父親就在繁忙的農(nóng)活之余,抽空著手準備手推車、鐮刀、木叉、石滾子等麥收用的農(nóng)具,屋里屋外幾乎都是他急匆匆的腳步聲和忙忙碌碌的身影。
緊靠東院墻有一塊不足二百平方的空閑宅基地,露天,光照充足,地面平整,連著村子里的一條路,進進進出很是方便。不管白天怎么勞累,麥收前,父親總是要帶著一家人,把這塊場地修理平整作為曬場。晚飯過后,一家人趁著天色尚未完全暗下來,父親在前面用鋤頭刮松表面的硬土,哥哥挑水,我和姐姐抬水,母親則拿著鋁制的水舀子,在松好土的場地上均勻地潑水,然后興潤一個晚上,用石滾子把場地碾壓平整,逢上陽光充足,一個上午的時日,水份蒸發(fā)掉,就是一塊平整的曬麥場地了。我們一家人,直忙到繁星滿天夜涼如水,等母親把整個場地潑完最后的一寸地方,我早已雙腿如鉛肩膀酸麻,走路跌跌撞撞,困得雙眼睜不開了。
第二天早晨,我常常是在父親大聲的說話聲中醒來,并伴隨著吱鈕吱鈕的石滾子的音律,那是父親在院墻外壓場,并不時與村子里來來往往的行人相互打招呼,內(nèi)容隱隱約約能聽出來,是在相互交流著今年種了多少畝小麥,長勢如何,預(yù)計收成如何如何。不管我家的麥子長勢如何,此時院墻外父親的聲音,年年都是興奮的,高亢的,充滿著豐收的喜愉和歡快。此時的我睜開惺忪的眼,往往會被明亮亮的光線晃得有些眩目和錯亂。
收麥的活勞累繁重,消耗體力大,母親說要吃點帶油水的好飯給肚子打底。所以,麥收當天的早飯會相當豐盛可口,能吃上油條,還會吃上從市場上買回來的卷心菜甚至是蒜苔等新鮮的時令蔬菜,而且菜里還有那個年代罕見的炒肉片。等我從炕上一骨碌爬起來準備吃飯時,父親已經(jīng)壓完麥場吃完早飯,在“唰唰”地磨鐮刀了。
這個季節(jié)我不敢懈怠,狼吞虎咽吃完飯,跟姐姐一起湊過來圍著父親蹲下,好奇地看父親怎么磨鐮刀,并拿起磨好的鐮刀,一個說這個磨得快我用,那個說磨得快的我用,這個時候在準備手推車的哥哥插話進來說:“你們倆不能干活還要用快的?快的給我用”。大清早我們像三只小鳥一樣,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圍著父親開始個沒完。父親平時話語很少,此時對我們仨更是一幅全然不理不睬的神情,低頭專注地磨著鐮刀,并不時用拇指肚輕輕刮蹭鐮刀刃,通過手指的感覺和發(fā)出的聲音,來判斷鐮刀是否已磨得鋒利。此時,我常??吹礁赣H樂呵呵的笑容,滿臉的皺紋也完全舒展開,眼里和嘴角有一股從心底深處漾出來的幸福和喜悅。
割麥
等母親收拾好碗筷鎖上院門帶著我們姊妹三個來到田間地頭,父親的身影已立在麥田的中央了,身后是一排齊齊整整倒在地上的麥子。
父親的個頭不是很高,身穿藏青色的上衣,頭戴一頂竹編的斗笠,彎身收麥的身影在齊腰深的麥田里,遠遠望去若隱若現(xiàn)。天空蔚藍,陽光明亮,金黃的麥浪隨風起伏一直延伸到極目的遠處,父親田間勞作的身影,隨著收麥的動作一起一伏,緩緩向前移動。這身影定格在遼闊廣袤的天地間,也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深處。
收麥的第一天,老家稱之為“開鐮”,雖為“開鐮”,但責任制剛開始的前幾年,我們家的麥收跟鐮刀幾乎不靠什么邊,都是用手把麥子從田地拔出來。父親說,用鐮刀割麥子不是莊戶人的地道把式,割過的麥子麥茬高,留在地里浪費柴禾,更重要的是這些高出地面的麥茬妨礙夏耕夏種,殘留在地里不平整也不好鋤地除雜草。但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我們家的收麥速度,在村子里是最快的之一,當別人還在田間搶著收割的時候,我們家已經(jīng)開始在麥場上忙碌,當鄰家開始著手麥場上的活時,我們家的麥子基本該入倉了。
第一次拔麥時,拔的時間稍一長,手有些打滑握不住麥子,我向手心“呸”了一口唾沫,兩手掌上下來回對搓。此時父親樂呵呵地抬起頭告訴我說,應(yīng)該雙手掌在頭發(fā)上來回蹭,不然極容易手心起水泡。這一生活的常識,我至今記憶猶新。
深深彎下腰,反手牢牢攥住一把麥子用力從地里拔出來,緊接著抬起腳背磕掉根部上的土塊,抖掉根須上的雜土,這一連串的動作三下兩下還可以,不斷地重復和持續(xù)兩三天,就不是我跟哥哥和姐姐嘰嘰喳喳搶鐮刀時的歡快和輕松了,很快腰酸酸的透著隱隱的痛,手掌和腳背火辣辣的,更糟糕的是我有輕度的麥芒過敏癥,胳膊、腳背很快就布滿了一層細細密密的小紅點,汗水一漬痛癢交加。太陽越升越高炙烤著大地,抬頭看看遠遠的一大片麥田,我感覺渾身發(fā)飄沒有了力氣,腿一軟一屁股癱坐下來,皺起愁眉一臉的無奈和無助。這時,我就會抽出一根麥稈,逗著麥田里一蹦老遠的螞蚱玩,這可比拔麥輕松和有趣多了。
“你還不快干,蹲著磨蹭什么?快干!”父親拔麥又折回來了,嚴厲地喝斥我,近乎粗暴??粗赣H憤怒般的神情,我不理解為什么一向少言寡語樂呵呵的父親會如此不近人情和蠻橫。我賭著氣立刻站起來,含著委屈的淚水,像挨了一狠鞭的小牛一樣勇猛干了起來,以至于汗水洗面,手上的水泡磨成血泡。每年的麥收,父親的這聲喝斥我不知要聽到多少次,那聲音讓我感到恐怖和驚悚。十幾年后我成人長大,開始自己獨立行走在生活的路上,當重重的壓力讓我抬不起頭,當困境的艱難讓我感到絕望,父親那聲吆喝就縈繞在耳際,它讓我猛然又站立起來:抬起頭,向前看,只要自己精神不倒,抬起腳前方就是路,盡管會充滿艱辛流著淚水汗水甚至是血水,但每前進一步手里都會攥著一大把沉甸甸的收獲。
若干年后,我?guī)е约旱暮⒆右黄鸹乩霞铱赐赣H,笑話般提及父親那聲近乎恐怖的催促,父親仍然臉一沉,道:麥收就得趁天氣好,搶時間,磨蹭什么?不然下雨陰上個兩三天,麥子不得都發(fā)霉了?看你吃什么,到那時干瞪眼挨餓?!
麥秸垛
經(jīng)過兩三天緊張收割,家里近五畝地的麥子,就全部運到院墻外的曬場上了。經(jīng)過鍘麥、涼曬、機械脫粒后,當別人家的曬場草糧不分雜亂不堪的時候,我們家的曬場卻寬敞、干凈、井井有條,這得力于父親堆草垛的非凡技藝。
村子里大多數(shù)人家的麥草,可以雜亂地堆在曬場的角落里三四天,使面積本來就不是很大的曬場更顯擁擠,如果再突然來場小雨接連陰個兩三天,麥草就發(fā)霉腐爛。這樣的麥草是不抗燒的,灶膛里一填忽地一陣火苗不一會就化成灰了。我們家的麥秸垛,幾乎是全村第一個矗立在曬場上的。
父親堆麥垛,是很講究的。每年都會在曬場緊靠院墻的腳落處,選擇一塊稍微有點斜坡的地方,將一些磚瓦石塊排列成一個圓形,打出草垛底。一旦陰雨天,雨水就會順著斜坡從磚瓦石塊的縫隙里淌走,垛底的麥草就不會腐爛變質(zhì)保持得干干松松。父親堆草垛時,我常常站在草垛上,來回走動上下跳躍將垛上的麥草踩結(jié)實。父親和母親帶領(lǐng)著我們姊妹三個,來回穿梭,忙個不停。
父親堆垛的收尾工作是很有講究的,他會將垛的頂部碼成錐形,在錐形部位四周的外表,鋪上一層密實的豎向麥草,這樣下雨時雨水會沿著麥草的方向順流下來。村子里不少人家堆草垛,不是堆著堆著就歪倒了,就是堆垛的個頭小小的,東一個西一個占了不少地方,而我們家的麥垛永遠是一個,而且又大,又高,又圓整。當對面路上的人還在急急匆匆向曬場里運麥子的時候,我們家的草垛已高高立在曬場的一角,引得路人駐足觀看,并不是發(fā)出一聲聲嘖嘖的稱贊。
揚場
麥子經(jīng)過機械脫粒后,要把混雜在一起的麥粒與麥糠分離開來,此時需要 “揚場”。父親揚場的技能,附近的街坊鄰里幾乎無人能比。
父親會選擇輕風微颶的時刻來進行這一工作。他用一把很大的竹掃帚三下兩下將曬場打掃干凈,取一張木質(zhì)的锨,鏟起一锨麥子,一扭身雙臂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順勢向空中高高一拋,麥粒在空中瞬間飛散開來,雨點般唰唰唰落到地上,重量輕的麥糠被風一吹,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飄落在另一處地方。
村子里很多人揚場,一锨揚上去,麥與糠像粘連在一起一樣裹成一團,直停停垂落到地上,麥與糠還是混雜在一起;要不就是一木锨拋上去,麥粒散落得像水花一樣四處飛濺,歸堆攏堆很是麻煩。每當父親把麥子揚到空中的那一瞬間,我跟姐姐常常會赤著腳跑過去,仰起頭看著空中散開的麥粒,歡快地喊著“下雨啦,下雨啦”,任空中的麥子噼嚦叭啦落到手里灑在身上,打在頭上還有些隱隱的痛。父親笑呵呵地一邊鏟麥一邊大聲喊:“嘿,注意啊,又來了,快跑啊”,我跟姐姐就打鬧著嘻嘻哈哈地跑開了,笑聲在曬場的上空飄蕩、擴散,彌漫在藍得透明的天色里。
緊張的忙碌持續(xù)十天左右后,曬場上就一切利利索索干干凈凈,一包包曬透的還帶著太陽余溫的小麥顆粒歸倉了,我們一家就能夠吃上香噴噴熱騰騰的白面餑餑,冬天睡上用麥秸草燒的暖烘烘熱乎乎的火炕。
麥收的季節(jié)過去了,緊接著是夏種,然后是秋收,再然后就是北風吹雪花兒舞,轉(zhuǎn)過年來春天的腳步輕盈地一跳,眨眼間整個田野又是金黃色的麥浪隨風起伏。
一月復一月,一年復一年,村子里的耕地漸漸被鋼筋混泥土的工業(yè)園和縱穿而過的同三高速高路吞噬得所剩無幾,以至于后來每年的夏天再也看不到金黃色的麥浪,正如我再也看不到自己父親。在從田地里收工歸來后的一個午后,父親突發(fā)心肌梗塞,悄無聲息地走了……
在這個茫茫的塵世。我把父親給丟了。如今身為人父的我,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父親了。
父親一定去了這廖廓浩瀚的宇宙的另外一個時空。他仍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今天的這個季節(jié),他正在麥田里忙著收割,辛苦勞作的身影,又定格在一望無垠隨風起伏的金黃色麥浪里。
愿我的父親,在另外的時空里,隨時能吃上香噴噴熱騰騰的白面餑餑。
愿我的父親,在另外的時空里,冬天隨時能睡上用麥秸草燒的暖烘烘、熱乎乎的熱炕。
愿我的父親,在另外的時空里,一切安好!
父親,你的兒子,想你……
【作者簡介】修學義,男,漢族,1970年生人,山東青島人 ,喜歡讀書和思考,崇尚自然和真實,現(xiàn)居山東濟南槐蔭區(qū),以“琴心劍膽,俠骨柔腸”作為人格的目標追求,且以“胸中有韜略,袖里藏乾坤”為事業(yè)追求目標。遺憾的是,至今庸庸碌碌虛度光陰。
(本文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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