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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陶 | 儲勁松

陶,烤灼也,作瓦器也;正也,洗也,化育也;暢也,喜悅和樂也。

語陶

文/儲勁松

1

一九八一年夏天,我失手打碎了一只瓦缽。

那天清晨五點鐘左右,積雨云就在鑼鼓山高聳的山巔上空嘯聚,悶雷轟轟如戰(zhàn)鼓,閃電的鞭影像魔王索倫之眼,仿佛在召喚和集結(jié)地底下的陰兵。那一團濕牛糞一樣龐大的漆黑、混沌、山上之山的核心,醞釀著顯而易見的暴戾和憤怒,像棄婦殘破而怨毒的內(nèi)心,只消一個缺口或者輕微地觸發(fā),就會摧枯拉朽地發(fā)作。

五點半的時候,父親把我從床上拎起來,喝令我去放牛。其時,木瓜沖村車灣生產(chǎn)隊二十幾戶人家,按人頭數(shù)輪流看養(yǎng)一頭水牛,我家四口人,每兩個多月就要輪一次,一次四天。自從五歲左右,我從父親手中接過牛繩,牧牛的任務(wù)就落到了我的頭上。

我夢游一樣爬下床,坐在耳門的門檻上,望一眼厚黑沉悶的天空,一瞬間就跌入了甜香的夢之國。父親的呵斥像炸雷,“還在攤尸!”我一個哆嗦彈起來,靠在門框上,又繼續(xù)軟塌塌地睡著了。待到父親的薅草棍在門扇上哐哐哐地?fù)舸驍?shù)遍,我才徹底地還魂了。在去往牛欄牽牛的路上,我還順手拾了一塊石頭,扔在車灣老屋前方那一排棗子樹上,打落了幾顆尚嫩的小青棗,揣在口袋里。

父親戴著斗笠穿著蓑衣扛著一把鋤頭,一路偷偷地尾隨著我,既是監(jiān)視,也是去田里加固田壩。祖父昨天下午站在嶺頭上望雨腳,就預(yù)言第二天將有一場大暴雨。梯田之上,稻秧青青正在分蘗,它們渴望雨,焦渴的大地需要雨。不用回頭,我都知道背后有一雙眼睛。我佯作不知,打開牛欄的門,濕熱腥騷的氣息燎上來,幾乎把我沖倒。我捂著鼻子,摸索著解開系在木樁上的繩索,把牛牽出來,領(lǐng)著它慢騰騰地趕往鑼鼓山半山腰牧草豐腴的所在。

我其實是喜歡放牛的。平常,牛安靜地吃草,我躺在草皮毯上看天,聞草香,編馬尾草,采商陸籽染腳趾,或者捉溪里的魚蝦,快活自在如被觀世音菩薩收服之前的紅孩兒。但是那天早上太悶熱,牛虻、蒼蠅和其他肉食類的蟲子特別多,數(shù)百只亂哄哄地叮在牛的腿上、肚子上、屁股上和眼睛周圍,貪婪地吸食鮮血。尤其可厭的是牛虻,不光叮牛也叮人,它們長長的口器一旦刺破皮膚,被叮者即痛楚難當(dāng)。一向溫馴的水牛吃了幾口草,就開始煩躁,漸漸地顯出瘋態(tài),拖著我滿山亂跑。烏云越積越厚,山林里越來越幽暗,周圍啞默、詭異如鬼片。一頭眼睛發(fā)紅的牛和一個六歲的孩子,經(jīng)由一根繩子,展開一場完全不對等的較量,它的黑鼻子被扯得老長,我的手幾乎勒斷,幾次差點被尖尖的牛角刺到。我驚惶凄厲的呼叫,穿不透密密的叢林,更被天上的悶雷消解和掩蓋。比丟掉小命更大的恐懼在于:隊里曾經(jīng)有一戶人家放牛,因為牛發(fā)瘋摔進了山崖,賠得傾家蕩產(chǎn)。我也圍觀過那天晚上,生產(chǎn)隊的人集體屠殺和分食已然殘廢了的耕牛的場面。

當(dāng)牛找到一個水宕,在里面洗舒服了,滾上一身黑糊糊的足以抵擋牛虻的泥巴,終于馴服地跟著我手中的韁繩返回,在山腳下恰巧碰到父親。他望了一眼牛癟癟的肚子,臉上的烏云比天上的還要厚,右手上的青筋暴跳。我下意識地捂住臉?!芭/偭恕谏缴蟻y跑……”我囁嚅著,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兩團烈火。父親的掌山并未如預(yù)想中一樣襲來,從指縫里,我看見他取下腰間的鐮刀,迅速在田埂上割了一捆茅草,然后,馱著草趕著牛往回走。我遠遠地跟著回了家。

這個時候,六花娘正站在車灣老屋右側(cè)的墳山上,殷勤地問候別人家的祖宗。她披頭散發(fā),一手舉著一把雪亮的菜刀,一手抓著一根雞毛掃帚,左腳踏在墳頭上,右腳站在墳溝里,嘴里在高聲地叫罵:“打腦子的,趴河沙洲的,挨槍子的,欺負(fù)我家六花的短命鬼,殺千刀,曬腳板,不得好死!”她嘴里在罵,腳在墳頭上跺,刀在空中劈,掃帚在墳頭上掃,如此機械地循環(huán)往復(fù),場面刺激而搞笑,在孩童眼里也是可怖的。那些年,每逢天陰落雨,六花娘的精神病就會發(fā)作。但是在平素不發(fā)病的時候,她倒是一個面容清秀且斯文道學(xué)的婦人,孩子們?nèi)ニ业暮谖葑永镎伊ㄍ?,她還會給鍋巴甚至冰糖吃。六花娘是個有故事的人,村里的大人在背后總說她可憐,我們這些孩子只覺得她的瘋言瘋語瘋模樣“很好戲”,比看公雞爬上母雞背、狗交尾、躲在壁腳聽新婚小夫妻行房和偷梨打棗更叫人快活。

早飯是一鍋小麥粑,裝在一只陶土燒制的大瓦缽里,另外鍋里還煮著半鍋爛熟的黃瓜、豇豆和五月梅。那只大瓦缽有些年頭了,算得是祖產(chǎn),是父母與叔叔嬸子析產(chǎn)時分得的數(shù)件家當(dāng)之一。瓦缽?fù)饷嫔现粚雍谟?,里面是暗紅的土色,沿著缽口扎著一圈篾絲,既防滑也是加固,缽口上崩掉了好幾塊陶,釉也斑斑駁駁。村里人家都有大大小小的瓦缽,大的用來盛裝食物、做蠶豆醬、和面,小的作飯碗。

幼兒時,吃飯是很叫人歡喜的事,我和妹妹呼哧呼哧吧吧唧唧吃得舔嘴嗒面。這時候,一道幽藍色的閃電閃下來,屋子里一瞬間通通亮?!鞍∫玻痘鹆?!”我與妹妹不約而同地驚呼。我們鄉(xiāng)間的土語,把閃電叫做“扯火”,也流傳著一個禁忌:“扯火”時不能作聲,更不能喊“啊也”,否則就會引來雷擊。鄉(xiāng)人認(rèn)為,被雷劈死的都是作惡多端的人,活該。但是每次閃電,我和妹妹都忍不住“啊也”,既是怕,也是自然反映。父親呵斥了一聲,“粑也塞不住嘴啊!”我們立時噤聲。

又一道閃電閃下來,在雷聲還在半天云上未到達地面之前,六花娘的叫罵傳進耳朵,“發(fā)伢瘟的,砍頭殼的,掛楊樹樁的,嫁百家的偷人精,砍我家的甘蔗……”我莫名其妙地興奮得不能自持,本來是坐在鍋臺邊的小板凳上的,這時候鬼神差使一般,猛然一頭竄了起來,肩膀恰好碰到放在鍋臺邊上的大瓦缽。它蹦了起來,哐哩哐啷地旋轉(zhuǎn)了半圈,隨即叭地一聲掉到地上,摔成了幾大塊,碎片像搖床一樣紛紛搖晃。我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屁股上已經(jīng)挨了父親好幾巴掌,然后他一把將我拎到屋檐下,罰我跪著,手里啃剩的半個粑也被奪去。這時候,雷電大作,大雨傾盆而下。

雨初始打在屋瓦上,吱吱如鼠叫,騰起一團團白煙,被風(fēng)裹著在屋頂上回旋。繼而,雨水匯聚到大瓦溝小瓦溝里,傾注而下,砸在一只只舊沙窩中。屋檐下掛起雨簾子,如果搬一把椅子,大馬金刀地坐在階沿上,從外面看很像戲里演的慈禧太后垂簾聽政。只惜我是跪著的,并且雨很快濺得我全身透濕。我的瓦缽頭也在滴嗒滴水。我不覺得冤枉,放牛讓牛餓著肚子已是不可饒恕,何況還敗家,打碎了一件重要的生活器皿。

其間,母親來拉我進屋,我死犟著不動,她氣不過,索性踢了我一腳,然后把耳門哐地一聲關(guān)上了。跟叔叔嬸子一起住屋子西頭的祖父,實在看不下去,拿來他的斗笠戴在我頭上,還塞給我一根噴香的烤山芋。暴雨漸小并漸止。

那天我跪著無聊,自作了一首兒歌,名字就叫《大瓦缽》:

瓦缽?fù)呃徃绺纾?/span>

我要點灶燒鍋。

瓦缽?fù)呃從锬铮?/span>

我要搞點嘗嘗。

2

細雨如篩,落在魚鱗瓦上,其聲細密幽杳如蠶食桑,如古琴《平沙落雁》,是很可一聽的。因為小貓行走,竹葉、松針和瓦松阻塞瓦溝,以及自然老化,瓦經(jīng)常有破碎或移位的。于是一到下雨天,屋頂總是漏雨,家里的黃泥地坪上、飯桌上、切臺上,照例凌亂地擺著十幾個接水的壇壇罐罐,以及洗臉盆和洗腳桶。雨有一搭沒一搭地滴進去,“咚,咚咚”,清亮悅耳得很。如果是下雪天,雪籽在瓦上蹦蹦跳跳叮叮當(dāng)當(dāng),躺在床上聽來,更是天籟美妙。偶爾有幾粒從瓦縫中漏下來,落到被子上,我會歡喜地拾到嘴里,以為清涼甜美堪比芭蕉露。

在晴朗的日子里,瓦是僵的,灰撲撲的,但水讓瓦生動。雨水雪水清洗之后,魚鱗瓦眉清目秀,如淬火一般鋼藍而硬朗,扔一顆小石子上去,吭啷吭啷,滾落之聲如擊缶。瓦上的天空是純棉的藍咔嘰布,云朵是牛奶雪糕的軟白。竹林窩里我家那幢土磚砌的一正五間轉(zhuǎn)兩廂的老房子,以及黃泥巴板筑的車灣大老屋,像兩個巨大而粗夯的陶器。車灣大老屋是一架陶風(fēng)車,六花家的屋子是風(fēng)車的盛斗,運香家的屋子是風(fēng)車的肚。我家單門獨院的舊居則是一尊陶廟。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以前,即使是坐落在城郊得風(fēng)氣之先的木瓜沖,也見不到鋼筋水泥,屋子都是土磚砌的,或者干打壘的,與武丁和傅說所在的殷商時代并無本質(zhì)上的不同。那些純?nèi)煌临|(zhì)的墻,因為年紀(jì)夠老,也由于屋基沉降不均,呈現(xiàn)出橫一條豎一條斜一條的裂縫,細的可以插菜刀,粗的可以伸進拳頭。我一直擔(dān)心屋子會在雨雪中轟然倒塌,但它們卻像山上被剝了皮的老松,從容站立在大地之上,活得比所有人都長久都耐煩,直到有一天被人為拆除,或者因為無人居住,在風(fēng)刀雨劍中漸漸傾圮。屋子里,雨水和雪水沿著屋脊?jié)B到墻面上,留下支離的泥跡,濃濃淡淡的黃色,尾端呈露滴的自然凝重之狀。

后來讀書,知道前代書家謂之“壁坼路”和“屋漏痕”。前賢似乎不曾注意到寒冬屋檐下懸掛著的冰凌,晶瑩剔透,清雄渾樸,下端尖尖勁健出鋒,如書法中的懸針豎,似可謂之“冰凌懸”或者“冰凌鋒”。

墻上的木格子窗子很小,長寬都不超過三尺,多數(shù)沒有窗扇,又常年糊著光連紙,因而除非是陽光燦爛的上午,屋子里有兩三個時辰是一片虛虛的白,其他時候都是幽暗的,也是陰涼而神秘的。屋子里的雕花大床、老布蚊帳、五斗櫥、大衣櫥、竹木樓梯、八仙桌、寫字臺、梳妝盒、床頭柜、畫著喜鵲桃花的方柜、畫著孔雀開屏圖案的鏡子、煤球爐子、蒲籃、米篩、針線笸籮,以及放在角落里陶土的甕子、水缸、咸菜壇、炭罐、尿壺,一切都在明明幽幽之中。

一束天光穿過屋頂上的亮瓦,斜斜地投射下來,在地上映出一塊棱形光斑,有萬千浮塵在光柱里蟲子一樣游動。用手去撈,手中一無所有,就像人世間那些明明可以看見卻不能把握的事物。屋里的陳設(shè)也在浮動、游移,顯得不那么真實。我一個人在屋子里的時候,總懷疑角落里藏著妖魔鬼怪:指甲一尺長的吃人的養(yǎng)生地,手拿繩索來陽間捆人的鬼差,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狐仙,拖著紅舌頭的吊頸鬼,眼睛放綠光的蛇精……它們就藏在那些陶甕、陶壇、陶罐、陶缸、陶壺、陶缽里,竊竊私語,喋喋怪笑。似有陰風(fēng)陣陣襲來,我的頭發(fā)頓時豎起,全身冰涼,手臂上起雞皮疙瘩,趕緊轉(zhuǎn)身摔門出逃,加入伙伴們的行列。

住在老屋里的舊時光,對于穿開襠褲的孩子們而言,窮白,靜謐,因無知而快活。那些年,時間仿佛凝固如古陶,孩子們似乎永遠也長不大。每天睜開眼睛聚到一起,瓦缽頭仍然是瓦缽頭,沖天辮麻花辮仍然是沖天辮麻花辮,拖蒜頭鼻涕的仍然拖蒜頭鼻涕,尿床的仍然尿床,頭發(fā)焦黃的仍然焦黃,高矮胖瘦也幾無變化。農(nóng)閑時節(jié)或者農(nóng)事的間隙,我們在車灣大老屋的屋里屋外躲貓、玩槍戰(zhàn)、搭鍋造飯、跳房子、砸沙包,用草棍子掏壁角灰堆里和壁縫里的土鱉蟲,相互扔濕牛屎,追雞打狗掏雀,偶爾也煞有介事地下一封戰(zhàn)書,與程家花屋的一群孩子約著在竹林里打群架。

尤其喜歡梅伏天。江淮之間的梅雨季又濕又長,短則半月長則月余,大人都閑得發(fā)慌。為了避免整日瞌睡,男人默默地操著斧頭鑿子修理農(nóng)具,有時也扎堆推牌九、玩紙牌,就著咸菜喝山芋釀的名為八角燒的廉價酒,女人則湊在一起納鞋底,東家長西家短,咭咭呱呱像一群爭食的母鴨子。孩子們更不會被逼著下田下地,嬉耍打鬧之余,有時也聚攏在運香家,聽她的老祖母和母親講鬼故事。這婆媳倆肚子里關(guān)于天神地鬼、人間散仙、花妖木魅的故事,就像流經(jīng)木瓜沖的那條無名溪流一樣,曲曲折折而又流淌不止。如果洪邁、蒲松齡、紀(jì)曉嵐聽到了,他們的《夷堅志》《聊齋志異》和《閱微草堂筆記》,勢必要增添許多絢爛又離奇的篇章。

梅雨瀝瀝嗒嗒,如不醒之夢。黃泥地坪上積著一汪汪淺水,走路不小心會滑個四仰八叉。墻體滲出細密的水珠,生出半黑半綠的霉斑。床腳和樓梯腳長出一叢叢灰褐色的蘑菇,是不能吃的。裝著玉米小麥稻谷的陶甕在泛潮,腌著豇豆刀豆韭菜辣椒薤子蔥的陶罐,和裝著蠶豆醬豆腐乳的陶缽,外表結(jié)著一層純白的霜粒,用指頭抹一點塞進嘴里,是咸的。鹽罐里往往藏著鹽老鼠,也就是蝙蝠,瞇著綠豆眼睡得正香,打開時會嚇一跳,想破腦殼都不明白它們是怎么進去的。天井里放著幾口陶缸,露天接著屋檐水。據(jù)說天水可以殺菌,也不知道真假。倒是時間一長,里面生了眾多大眼睛細身子身體透明的古怪水蟲,沉沉浮浮逍遙自在。墻上爬著蜒蚰、蝸牛、毛蟲、壁虎、放屁蟲,可以捉來裝進火柴盒子當(dāng)玩物。偶爾也有蛇來拜訪,大人用火鉗夾著,嘴時念念有詞,恭恭敬敬地送出門。進門蛇是不允許孩子們殘害的,祖父說它們是祖先所化,是來看望后嗣的。對于蜈蚣則毫不客氣,無論是誰,見到了就直接用鞋跟碾成肉泥,若是被它們咬到,非得在床上躺一個星期不可。

陰雨連綿的日子,屋子里散發(fā)著既甜又腥的霉味,人情狀懨懨,鼠輩也暈頭轉(zhuǎn)向。有一天,家里的水缸掉進了一只老鼠,因為廚房里光線昏暗,水缸又蓋著蓋子,一直到淹死也無人發(fā)覺。直到某天晚上,家里難得地煮一頓大米飯吃,而不是南瓜糊、面疙瘩和玉米粑,吃完干飯,從水缸里舀水燒鍋巴湯喝,我吃飯的小瓦缽里出現(xiàn)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起初以為是母親偷偷留給我的什么好東西,禁不住欣喜若狂,待到打算下牙時,一股騷哄哄的氣息直沖鼻孔。我猶疑地用筷子撥來撥去地察看,終于發(fā)現(xiàn)是一只小老鼠。我把那只老鼠搛起來,舉給父母和妹妹看,妹妹嚇得立馬丟了筷子,我的父親和母親若無其事,只是很淡然地看了一眼,不發(fā)一言,低頭繼續(xù)喝他們碗里有老鼠肉味的鍋巴湯。

木瓜沖的泥巴屋里,二十幾戶人家與物為春,與草木同秋。日子雖然很艱難,卻也像天上的流云,像煙囪上的炊煙,清淡素白,自然而然。其間的生生死死,大病小災(zāi),莊稼豐歉,歡喜悲愁,也如水流花落,一切順其自然,也不得不然。

很多年以后,我在外鄉(xiāng)行走,偶爾還能遇見黃泥巴瓦屋面的房子,以及牛欄、豬圈、廁所。雖然大多已經(jīng)脫胎換骨,改作了鄉(xiāng)村休閑游的景點,甚至是牛欄咖啡、豬欄茶吧之類時髦的玩意兒,但里面的氣息依然讓我倍感親切和迷戀。它們身上刻寫著祖先生活的痕跡和信息,承載著一代代人一粥一飯一瓢一飲的記憶,灰黃、簡陋、樸拙而又溫暖,有深沉濃郁的人間情味。

我家的舊居因為修高速公路早已拆除,車灣大老屋里住的幾戶人家陸續(xù)搬離,偌大的風(fēng)車形老屋子只剩頹垣斷壁,村莊里的其他老房子也都未逃脫毀滅的命運。木瓜沖已劃為城區(qū),由農(nóng)耕時代飛速進入工業(yè)時代,如今難得見到一塊裸露的泥土,滿眼是鋼筋混泥土框架建筑,仿古的紅色琉璃尖屋頂散發(fā)著假玉的賊光,人住在里面很安全,卻并不覺得安妥。我常常懷念垂髫之年住在老屋里的日子,那些時光就像祖?zhèn)鞯奶展?,古舊、粗糙、安靜、不爭、法自然,大肚能容。

今年春節(jié),我和幾個堂兄弟去鄉(xiāng)下親戚家拜年,晚飯之前有一兩個小時空檔,我不耐煩無話找話地扯淡,獨自跑到后山上去閑逛。看見人家新建的別墅后邊,堆著好多陶器,小的有碗、缽、壺、瓶、罐、爐、盆,大的有甕、缸、壇,大多破碎了,殘片扔得到處都是,有幾只仍然完好,裝滿了雪水,還有一兩只有裂紋,腰身箍著鐵絲或者篾絲,可以想見主人當(dāng)初對它們的憐惜。它們被當(dāng)作破爛無情地遺棄了。冰天雪地中,驀然想起《詩經(jīng)·小雅·谷風(fēng)》:“不念昔者,伊余來塈”,心間忽然悵悵。

幸好,我的父母是惜物的人也是念舊的人,他們把從前舊居里的陶器和木器都搬進了如今的居所,仍舊在發(fā)揮作用。我也從老屋的廢墟中撿來兩塊清代的青磚和一些瓦片,放在書房里。那些陶、木、瓦、磚身上,覆蓋著厚厚的灰塵,厚厚的世事,以及厚厚的時間。

3

或許是因為自幼在泥巴屋中尿尿和泥巴長大,或許是由于一只瓦缽的刺激,我對陶一直情有獨鐘。

在我的書房里,收藏著一些陶片,也有陶硯、陶碗、陶缽、陶壺、瓦當(dāng)、筆擱、筆洗這些陶制品。那些印著繩紋、席紋、布紋、網(wǎng)紋的陶片來自很多地方,有垓下古戰(zhàn)場上的,有太昊伏羲氏之墟古陳州平糧臺上的,有余姚河姆渡遺址上的,有明中都城鳳陽城里的,有莊子故里的,有吾鄉(xiāng)岳西新石器時代遺存窯形凸上的……它們聚在一起,像不同時代的古人穿越時空來到當(dāng)下,一邊喝著茶,一邊靜靜地打量對方。陶若能言,它們的對話當(dāng)類似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極具魔幻現(xiàn)實主義色彩。

這些年偶爾走南走北,最想去也最迷戀的地方是各種古遺址。它們大多淪落為榛莽叢生狐兔出沒的廢墟,旅谷旅葵,冷煙茂草。低著頭仔細翻尋,總是能拾到陶片,以及斷瓦殘磚和人獸的骨殖。我把它們從廢墟里扒出來,揩去泥土,小心恭謹(jǐn)?shù)赜靡路茫圮噭陬D地背回家,清供于案頭。讀書寫作累了,就拈起一塊,摩挲,凝視,遙想。以為它們就是濃縮的《尚書》《春秋》,是無字的《詩經(jīng)》《楚辭》《漢樂府》,是秦關(guān)漢月唐風(fēng)宋雨二十四史,是無聲戲。

除了廢墟,我進得最多的是博物館,那里總是一個地方的驕傲,珍藏并陳列著動物化石、石器、骨器、青銅器、玉器、瓷器、鐵器、木器、篾器以及陶器,也總是被監(jiān)控器、鋼化玻璃、電子防盜鎖和其他現(xiàn)代化設(shè)施嚴(yán)密地保護。我注目最久的,總是那些貌似粗陋、憨癡、冥頑不靈的陶器。

一個古城或者古聚落遺址,一座古代的墓葬,哪怕是平民的住址和墳?zāi)梗锌赡艹霾涣嗽酵豕篡`劍,出不了金縷玉衣,出不了夜明珠,出不了吉金樂石,但總是能挖到一些陶。因為房倒屋塌、水打土壓、地震、火災(zāi)以及其他各種災(zāi)難,它們從地下被挖掘出來時,就很少有完整的。博物館里的陶器,多是由原物的碎片和熟石膏拼接成形,幾塊紅的黃的灰的彩的黑的陶,中間摻雜著幾塊刺目的粉白,看上去很不搭,滑稽一如京劇小丑的臉譜。但它們動輒有幾千上萬年的歷史,上面留有古人的指紋、汗水、體溫、情感、心事、智慧以及關(guān)于生存的故事,記錄著古代的祭祀、飲食、農(nóng)事、戰(zhàn)爭、福禍、預(yù)言、風(fēng)雨氣象、日月經(jīng)天,甚至,那些原初的泥土里,有草木昆蟲人獸鳥魚的灰燼和血肉。它們是極簡單又極繁復(fù)的密碼,后世人見了,當(dāng)禮敬之如神明在上。

陶是易碎的,又是堅硬的。泥土有水的上善品質(zhì),諸如利萬物而不爭,諸如隨圓就方因勢賦形,諸如至柔至剛,諸如不朽。一經(jīng)做成陶坯,經(jīng)由烈火的燃燒和淬煉成為陶器,則像牧羊的蘇武,像意志堅貞如磐石的革命者,其身可殘,其志彌堅,除非將其挫骨揚灰,否則歷經(jīng)億萬斯年,它們?nèi)詴B強地活在世上。

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古的陶器,是出土于捷克的一尊雕塑:陶維納斯。已有兩萬九千歲,比所有有文字記載的古代文明都要古老許多,保存也基本完好。它也極有可能不是最古的。那尊女神陶雕,面目和四肢是模糊的,甚至沒有塑造頭發(fā)、眼睛、耳朵、鼻子和雙臂,卻有著滾圓肥碩的臀部,有一對非常豐滿以至快要拖到陰部的乳房,極力突出著女性的性器官,彰顯對生殖的無上崇拜。

在中原的淮河博物館里,我曾經(jīng)見過兩件魚紋陶灶,是漢代之物。色澤青灰,氣息方正樸魯,長約一米寬約半米。其外觀造形以及精細制作的灶架、灶頭、火蓋、炒煮食物的瓦缽,與現(xiàn)代的煤氣灶相似度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如果在灶膛內(nèi)塞進木柴或者栗炭,點上火,再在陶灶上的瓦缽里擱一只老母雞,完全可以燒出一缽美味的雞湯來。

由一片灰撲撲的陶片出發(fā),上溯下游去進行田野考古,并且翻遍古書,窮盡想象和聯(lián)想,可以追蹤并還原一段人類文明史。

古書上說,堯曾在山東陶丘定居,故號陶唐氏。舜制陶于晉南的河濱,又說他的后裔虞瘀父事周為陶正,也就是周朝主管陶器制作的官員?!渡袝じ尢罩儭防锏母尢?,堯舜時代掌管刑法的大臣,以陶為名,我懷疑他的與名字與制陶有關(guān)。范蠡助越王勾踐滅吳之后,隱姓埋名到陶丘經(jīng)商,主要從事陶器貿(mào)易,后人稱之陶朱公。在河南宛丘,我見過上古時代用作下水道的陶管,埋在地下幾千年。英國作家丹尼爾·迪福的《魯濱遜漂流記》,有一段寫魯濱遜在無人的荒島上燒制陶器,收獲了兩只瓦罐和三只瓦鍋,其中一只因為砂礫被燒熔,還出現(xiàn)一層上好的釉。在捷克的陶維納斯發(fā)現(xiàn)之前,日本人曾經(jīng)在九州南部挖出一只距今一萬一千年前的陶罐,一度被考古界認(rèn)為是世界上最早的陶制器皿。地?zé)o論東西,人無論南北,膚色無論黃黑白棕,在尚無文字的蒙昧?xí)r代,陶器就被發(fā)明出來,后來又進化為至堅之陶——瓷器,并在窯里無意中燒出了青銅器,開啟了青銅時代。泥做火燒的陶,始終伴隨并見證著人的逐步文明開化。

我以為,文明史的形成,有幾種缺一不可的重要元素。一是天空大地,二是日月星辰,三是山川鬼神,四是水,五是土,六是石頭,七是火,八是草木,九是飛禽走獸。崇拜、模仿、利用、改造,是文明史的關(guān)鍵詞語。陶,則是文明之集大成者:摶土成坯,作為盛裝食品和谷物的器皿,是利用;火燒成陶,是改造;在器皿下面墊上白茅,放三牲于陶器中,祭祀天地山川和鬼神祖先,是崇拜;在陶坯或成品陶器上施加紋飾,漸而涂彩、畫草木花鳥人獸于其上,是模仿。更或許,最早的文字,就起源于制陶也未可知:先民在制陶過程中,發(fā)現(xiàn)鋪墊的竹席、麻布在陶坯底部自然印上了席紋和布紋,很好看,也防滑。進而有意為之,在陶器周圍印上和畫上各類花紋和圖案,那些花紋和圖案在先民手下,漸漸夸張變形,演變成最初的文字,甲骨文以及楔形文字。

傳說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它們?yōu)槭裁纯??有一段時間我思考過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后來回憶起童年時,在車灣大老屋聽運香的老祖母講鬼故事時,她說過鬼怕光,也怕人間的火,所以總是夜行,或者在風(fēng)雨如晦的日子才出來作祟。一下子恍然大悟,鬼哭泣是因為火,火造就了陶,陶是安靜的火,陶上的紋飾和文字開啟了文明的曙光。

姑妄解之,但曙光一照天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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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春油菜花初開的時候,我和幾位朋友驅(qū)車去隔壁的潛山,專門看痘姆陶。

痘姆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名字,在天柱山腳下,離吾鄉(xiāng)不過三十公里之遙。地名很奇怪,據(jù)說早些時候,那里曾經(jīng)天花病毒肆虐,當(dāng)?shù)匾晃焕夏棠逃闷街斡吮姸嗷疾〉膬和藗冇谑亲鸱Q她為痘姆娘娘,地名也改為痘姆。痘姆這幾年聲名雀起,倒不是因為痘姆娘娘,而是因為制陶,那里有一座長達九十米的古龍窯,千年以來窯火不息。

古舒州潛山古來出陶器,陶做的酒器載于《新唐書》,尤其有名氣。李白曾經(jīng)兩次流連潛山,天柱山麓的石牛古洞里有其詩作的摩崖石刻,后來他在《襄陽歌》里這樣寫:“舒州杓,力士鐺,李白與爾同死生?!痹娭械氖嬷蓁?,指的就是潛山出產(chǎn)的用來舀酒的酒杓。在后工業(yè)時代到來之前,潛山有很多窯,但現(xiàn)在大概也是碩果僅存了。

窯我以前是見過的,吾鄉(xiāng)過去有很大一片區(qū)域歸屬潛山,也有很多窯。多的是小型的饅頭窯,也有細長而威武的龍窯。龍窯只有窯廠才有,專門燒制陶器出售,屬專業(yè)化流水線生產(chǎn)。饅頭窯尋常百姓家就可以建,家里做房子需要青磚和魚鱗瓦,就找一個小丘挖一口窯,請燒窯的師傅來燒磚瓦。那窯略似陜北的窯洞,有一個帶穹頂?shù)母G室,火膛與窯室一體,穹頂上有氣孔,并撮起一圈淺淺的土壩。當(dāng)磚瓦在窯洞里接受火煉的時候,師傅會在土壩里倒進幾擔(dān)水。水滲進窯里,促使泥土里的金屬元素和木柴里的油脂發(fā)生物理化學(xué)反應(yīng),出來的成品堅硬且呈青灰色,若不加水,則是紅色或者半灰半紅,不結(jié)實也不美觀。

農(nóng)家燒窯,要拓磚坯瓦坯、挖窯洞、砍幾千斤木柴,“拓坯打墻,活見閻王”,辛苦自不待言,也冒風(fēng)險。窯容易坍塌,磚瓦燒不成倒也罷了,還有可能出人命。某一年村里一戶人家燒窯,一頭肥壯的野豬在夜里跑到了窯頂上,把窯踩踏了,毀了一窯貨,野豬也成了烤豬。所以每逢有人燒窯,大人對小孩子總是千囑咐萬叮嚀,切不可靠近。燒窯的師傅也在窯旁邊支一頂草棚,日夜看守。但世間的許多事就好比偷情,越是被禁忌,越是有誘惑力。孩子們總是偷偷地結(jié)伴潛伏在窯邊的草叢里,睜大眼睛望著窯口冒出的絲絲縷縷的青煙,想象著里面是如何的神奇。若是被燒窯師傅看見,免不了被呵斥追攆,于是一哄而散,嘴里一邊譏嘲:“哼,燒窯的!切,燒窯貨的!了不起啊!”在吾鄉(xiāng),燒窯的代表著骯臟,父母罵臉如花麻貓一身臟污的孩子:“你哪是燒窯的???”

但燒窯的人,和那些扛著土槍上山打鳥獵獸的人一樣,對孩子們來說是非常神秘的。嘴里雖然譏諷,心里卻是崇拜的。

除了燒窯的,賣窯貨的人也自帶光芒。小時候村里常有挑著一擔(dān)陶器的人上門兜售,扁擔(dān)兩頭,是竹片做的簡易框子,里面各放一只大陶甕,甕子里套著壇,壇里套著罐,罐里套著缽,缽里套著更小的缽、碗、壺、爐、杯、盤、盞。到了人家稻場上,幾聲吆喝之后,男女老少都出來圍觀。賣窯貨的把貨物一件件變戲法似地掏出來,給圍觀的人看。那些陶器都憨憨的,摸起來索索作響,手感發(fā)滯。大人很在行地看外形,觀釉色,品頭論足,還把食指繃起來,在器物上彈來彈去地聽聲音,若聲音清脆則點頭表示滿意,若聲音沉悶則搖頭甚至一臉鄙夷。聲音清脆與否,關(guān)系著窯貨的火工和成色。

賣窯貨的人進了村,孩子們尤其興奮。孩子們感興趣的并不是大大小小的陶器,那些憨呆貨家里到處都是,而是賣窯貨的人。他們膀大腰圓,肩頭上搭一條毛巾,操著潛山、舒城、肥西、廬江的外鄉(xiāng)口音,咭里呱啦的,很“太”(讀第三聲),很可笑。木瓜沖的人一向自信,對于外鄉(xiāng)口音一律謂之為“太”,這個我寫不出來的字里,有一定的貶義,就像外鄉(xiāng)人稱我們是“山旮佬”一樣。賣窯貨的人走后的幾天,孩子們往往意猶未盡,學(xué)著外鄉(xiāng)人的腔調(diào)說話,能把鬼笑出尿來。

大約是外來和尚好念經(jīng)的緣故,本地賣窯貨的人很少進村來,他們的窯貨挑著賣到外鄉(xiāng)。前些時候一個飯局,遇到一個曾經(jīng)以賣窯貨為生的朋友,說起一件往事。那時候他才十三四歲,和他的祖父各挑一擔(dān)陶器去外鄉(xiāng)售賣,某回上一個長而又陡的嶺,走累了,在嶺頭上歇伙,抽煙袋。人歇擔(dān)子不能歇,用打杵撐著扁擔(dān),扁擔(dān)一頭落地,一頭翹著,這樣起身的時候省力一些。不想他的祖父一個大意,手沒有扶穩(wěn),扁擔(dān)滑掉了,扁擔(dān)頭上那只陶甕和里面裝的窯貨,一直從嶺頭滾到了嶺腳。甕子在前面滾,他的祖父在后面大呼小叫地追,等追到了,甕子已經(jīng)有了一條裂縫,其他窯貨更是支離破碎。相對于其他陶器,甕子要值錢許多,他的祖父痛惜之余,靈機一動,把甕子挑到田里,用田泥把裂縫糊起來,又生火燒柴把泥烤干,最后那只甕子看起來完整如初。甕子最后是賣掉了還是被買家識破了,朋友沒有說。生存自古不易。

燒窯自古不易。痘姆陶的窯廠很大,場地上堆著白色的以及棕紅色的陶土,角角落落疊放著各式各樣的陶器,常用的生活器皿之外,另有裝僧人骨灰的陶缸,有鋪設(shè)下水道的陶管,有放在屋頂上作裝飾和鎮(zhèn)宅用的陶鴟吻、陶獸,還有制陶的輪車、陶范。制陶車間是簡陋的黃泥巴瓦房,很古老了,估計有兩三百年以上,屋架、椽子和桁條呈黃黑色,墻灰撲撲掉落,疑心它們隨時會倒掉。但顯然,它們還能站立幾百年。我們在廠里流連,感受大樸大素的氣息,想象著制陶和燒窯、出窯的場面。這里依然延續(xù)著古老的制陶技藝,特別是保留了最古老的泥條手工盤筑和印紋拍打技術(shù)。

那天還是初春,氣溫沒有完全回暖,還不是制陶、燒窯的日子,窯廠里很安靜,幾個陶匠在挖泥、和泥,修補龍窯。那口著名的窯,建在一處土坡上,窯身依山勢傾斜砌筑,遠望如臥龍。窯身由窯頭、窯室和窯尾三部分組成。窯頭像一座土地廟,設(shè)有火膛和擋土墻。每年龍窯開張,都要舉行隆重的首窯點火儀式,祭祀陶神,并由痘姆陶非遺傳承人持火把點亮火膛。那場面我在視頻中見過,很熱鬧也很神圣,很希望下一次點火能親眼目睹一次。

我鉆進窯室,撫摸拱形窯壁上的耐火磚。那些磚已經(jīng)呈灰白色,用手指可以隨便摳下一塊來。這座窯不知道燒出了多少件陶器,也不知道燒出了多少傳奇。陶匠說,燒窯的美妙之處,就在于不確定性,陶坯在火中燒,就像孫悟空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煉,會變形,更因火、土、土中的鐵和其他元素、柴、窯的合作與融合,會發(fā)生神奇的窯變,有時燒出次品,有時燒出寶貝。想起古人說:窯變,兩分天工,一分人巧。其天工,火性幻化,天然而成。

窯廠里有一個陶藝館,陳列著品類繁多制作精巧的陶器和瓷器,供人參觀,也可以購買。我?guī)Щ貎芍惶胀牒鸵恢惶展P筒作紀(jì)念。那些陶碗,胎很薄,因為在燒制過程中窯變、釉變、煙熏、柴火中樹脂的浸潤程度不同,色澤斑斕各異,碗底或碗的邊沿有清晰的桑葉紋,有一種莊重含蓄的美艷,據(jù)說是在碗坯入窯之前,把嫩桑葉放進去自然燒成的。碗捧在手里,既樸野又新潮,既厚重又清貴。

窯,古字為窯,后來簡化為窯,是一個會意字,缶在洞中燃燒。許慎《說文解字》說:“窯,燒瓦灶也?!辈⒄f,瓦是已經(jīng)燒成的陶器的總名。陶字的本義,則是兩座小山,讀遙,山西平遙古時寫作平陶,《尚書》里的皋陶,讀音為皋遙。陶字左邊的掛耳旁,其實是缶字。而缶,“瓦器所以盛酒漿,秦人鼓之以節(jié)歌?!蔽乙娺^搞音樂的朋友,用大大小小的陶缽作樂器,伴著古箏曲用玉如意敲擊演奏《卷珠簾》,以為風(fēng)度純古,意思蕭散蒼茫,身與心都在天上人間。想起《詩經(jīng)·王風(fēng)·君子陽陽》:“君子陶陶,左執(zhí)翿,右招我由敖,其樂只且?!本邮殖钟鹕?,跳著由敖之舞,其樂陶陶,快活無憂。

陶,烤灼也,作瓦器也;正也,洗也,化育也;暢也,喜悅和樂也。

陶可用,窯火數(shù)萬年不息。陶可賞,眼手摩挲可得厚土純元真氣。陶可陶,陶冶,陶鑄,陶染,陶埏,陶陶然,陶成佳士。

陶有陶神,也有陶精神。

本文原刊于《青年文學(xué)》2020年11期

儲勁松,安徽岳西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著有《黑夜筆記》《書魚記:漫談中國志怪小說·野史與其他》《雪夜閑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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