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一篇課文“教什么”,幾乎是所有中學語文教師常常遇到的難題。歸根結底,語文教學的問題大致可以分為三大類,一是“教什么”,二是“怎樣教”,三是“教得怎么樣”。從某種程度說,“教什么”決定了應該“怎么教”,并影響著“教得怎么樣”。針對一篇課文設計好“教什么”,這是開展有效教學的前提之一。
數(shù)學、物理、化學等學科的教學內(nèi)容,幾乎每堂課都有明確、具體、獨立的知識和能力定位,如數(shù)學科的“二元一次方程”,物理科的“萬有引力”,化學科的“氧化還原反應”,甚至歷史科,每一章節(jié)都有具體的內(nèi)容。這種獨立、具體、明確的知識都有序地呈現(xiàn)在教材中,與相對獨立的課堂教學時間空間相吻合。教師備課,基本上不用考慮“教什么”,而只需考慮怎么教就行了。而語文課則不同,到目前為止,語文科始終未能開發(fā)出一套知識點具體、邏輯關系明晰的學科教學內(nèi)容序列(或者說人們開發(fā)的知識序列沒有得到社會認可,沒有被教育序列所接受),以致長期以來,作為教材層面的語文學習材料,一直保持著其原始形態(tài)——以“選文”為基本施教單元,一篇“選文”往往是一個綜合、完整的信息系統(tǒng),既包含作者的思想傾向、審美情趣,又反映著一定時代的社會生活、文化風尚,還具有語言表達的示范意義等多種信息,是語文學習的好材料。但是,從教學設計的角度來看,這種綜合性很強的學習材料其學科知識不夠具體明晰,往往很難確定合適的教學內(nèi)容,不利于有效教學的開展。打個比方,數(shù)學、物理、化學、歷史教材的章、節(jié)內(nèi)容,就好比超市里出售的“小包裝”食品,既方便選擇,又便于處理;而語文教材的課文則如自由市場里活著出售的“整雞”“全羊”,雖然外觀生動、鮮活且營養(yǎng)豐富,卻讓一般消費者有“無從下手”的感覺。當然,語文教材里的閱讀提示、文后練習也有一定的解讀和教學線索,但是,這些解讀提示普遍顯得籠統(tǒng)、粗疏、零碎,從滿足教學設計的基本需要來說,是遠遠不夠的,因此,常常需要一線語文教師對一篇篇課文進行二次加工,以確定在這篇課文中,什么是有價值的,通過這堂課的設計和教學,應該達成什么教學目的。
語文學習對象(課文)的整體性、豐富性以及隱秘性和單元教學需要的教學內(nèi)容的單一性、局部性、明晰性無疑是一對矛盾。在一節(jié)課或一個教學設計的單位時間里,我們不可能涉及一篇課文中所有含有教學價值的信息,甚至對許多重要的價值,也只能有所選擇,有所舍棄。也就是說,語文教師決定所謂“教什么”的問題,就是他從文本中選擇、定位合適的單元內(nèi)容的過程。
一篇課文在存在許多教學價值點的情況下,教學設計不僅應該關注文本的核心價值,更要抓住“語文核心價值”。重點挖掘課文隱含的語文學習價值,重點訓練學生對語言的感受能力和表達能力,重點完成語文課應該完成的教學目標,而適當弱化文本中可能隱含的其他教育價值,比如科學普及價值,社會生活認知價值,思想品德養(yǎng)成價值,生活能力指導價值等,一句話,盡量把“語文課”上成真正的“語文”課。
如何判斷什么樣的內(nèi)容是一篇課文里的“語文核心價值”?我們不妨從四個維度考慮:
?。?)具有語文特點。即關于語文的知識,語文技能,或者說只有通過語文課才學到的知識。羅伯特·R馬杰在談到“理想的課程”時認為,“如果已經(jīng)知道如何做,便不需要教學;如果沒有必要知道如何做,也同樣不需要教學”{1}。按照這個邏輯,為語文學習進行的設計,就應排減非語文的因素。比如要確定魯迅的《拿來主義》這篇課文的核心教學價值,首先就應考察我們?yōu)槭裁匆獙W《拿來主義》。是因為“拿來”的思想深刻嗎?是“理性對待外來文化”的觀點具有獨創(chuàng)性嗎?是今天我們還缺乏開放的心態(tài)嗎?我認為主要不是。其實,魯迅的《拿來主義》寫于上世紀30年代,其“拿來”的思想,并沒有超越其前輩魏源、林則徐等人“師夷之長技以制夷”,蔡元培的“兼容并包”主張和“洋務運動”的實踐;甚至在論述如何對待外來文化的問題上,早在李斯的《諫逐客書》里,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政策里,已經(jīng)基本上說清楚、論明白了。再退一步說,如果我們的確要學習這樣的思想,到政治課、歷史課上去學也許更好,為什么非要通過語文課來學呢?許多人喜歡魯迅的這篇文章,更主要的不是因其思想深刻,而是因為他的“表達方法”與眾不同。在這篇文章中,我們看到的是作為文學家的魯迅——更精確一點說,是雜文味的魯迅,因此“形象說理”“個性表達”才是《拿來主義》主要的“語文價值”。
(2)具有明顯的特征或代表性。這種特征可能是顯性的,也可能是隱性的,但是一旦被解讀出來,往往能被公認為是該文本的主要特征。比如一提到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人們就會聯(lián)想到靜謐之境、陰柔之美、恬淡之美,同時也能認同作者那種細膩的感受、豐富的聯(lián)想以及絢麗的描摹。確立這樣的教學價值點容易被學生理解、模仿、運用,這樣的課文可以成為學生學習語言的樣板,其教學價值點也能成為人們討論文章時所使用的公共符號。
?。?)具有統(tǒng)領性。從這一特點出發(fā),便于整體把握文章的內(nèi)涵,走進作家的世界,建構起對文章豐富意義的認識。劉成章的《安塞腰鼓》是一篇語言風格鮮明的文章,曾經(jīng)被人教版、上海二期課改版等幾種語文教材選入。安塞腰鼓是中華文化的活化石之一,具有我國西北地區(qū)文化和民風的顯著特點,粗獷強勁,又有略帶原始的荒蠻和野性,文章以一千余字的篇幅,把安塞腰鼓那種磅礴的氣勢和躍動的生命力生動地描摹出來了。文章寫安塞腰鼓的特點,調(diào)用了一系列語言表達方式,如短句、排比、比喻、反義詞、疊詞的運用等,這些手段極具民族語言的特色。文中引用的詩句,鋪排手法的使用,營造的意象,上追詩經(jīng)“國風”“漢賦”風骨,下近唐朝邊塞詩意境,與中國傳統(tǒng)詩歌文化有明顯的脈承關系。抓住這一點來設計教學,以文章的詞句理解文意,以文意認識安塞腰鼓的特點,以安塞腰鼓理解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陽剛的一面,教師能說得通,學生悟得透。這就是語文核心價值統(tǒng)領性的意義。
?。?)便于上升為“類概念”。即可以遷移、用于理解同一類文章、同一種語言現(xiàn)象。比如對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一文,如果把教學價值確定為“我”與命運的抗爭,對母愛的懺悔等結論的理解,當然也無大錯,但是用一句話就能說明白的道理,為什么需要花許多時間來完成呢?如果把文章價值定位于“精神家園”與“我”的關系,則失之空泛,缺少具體的依據(jù)。因此,如果細讀文章,會發(fā)現(xiàn)“我”對地壇的描寫明顯選擇了三個時間段,這三個時間段中,“我”的處境不同、心態(tài)不同,對生命理解的境界也不同,“我”眼中的地壇的景色也不同——“我”觀察到的對象、色彩、意義,很多都是隨著我的心情而變化著,前面多是衰敗的、頹唐的、無意義的,后面多是鮮活的、積極的、有意義的,也就是說“作者的眼中之景,乃心中之景”。于是,本文的教學思路是否可以這樣來設計:讓學生對比三個階段中作者的心境與其眼中景物色彩的關系,明白我國古代文論中重要的“境由心生”的美學主張。而這樣的一篇文章的學習,就可以歸納為閱讀同類文章——借景抒情散文的基本圖式,并遷移到對其他文章的閱讀理解當中,達到舉一反三的效果。由此看來,備課時確定文本的“語文核心價值”,教學中凸顯其語文價值,還關系到語文學習的效率。
當然,不同的文體,其教學的價值點可以有所側(cè)重。王榮生教授曾試圖用“定篇”“樣本”“例文”和“用件”的概念來分別描述、規(guī)范不同文本在教學中的功能。{2}其中,被標為“定篇”的文本,如先秦諸子、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對這樣的文化經(jīng)典,主要教學目標應該定位在傳承優(yōu)秀文化上,那么文章的思想內(nèi)容就可以直接作為文本的核心價值,也就是可以直接“教內(nèi)容”。我認為,思想內(nèi)容固然是某些文化經(jīng)典的核心價值,但卻不一定就是“語文教學的核心價值”。屬于主題思想、文化觀念、歷史結論的東西,只需幾句話就可以明白地告訴學生,似乎無需花費很長的時間去學習,所謂涵泳、咀嚼、詠嘆者,是針對文本精妙的表達而言的,教學需要通過品味語言來體會思想內(nèi)涵。比如我們教《過秦論》,主要目的并不是為了讓學生弄懂秦亡的原因,而是文章的邏輯關系和表達氣勢;教《岳陽樓記》不只是讓學生懂得“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道理,還應該引導學生學習范仲淹行文起承轉(zhuǎn)合的結構藝術,就是前一個目標也應該在文章結構語言的品評推敲中自然達成。
不過,為某一篇課文確定的語文核心價值,并通過教學設計和課堂教學把對這篇課文的教學目標體現(xiàn)出來,這往往不難做到。但是,如果把幾篇課文放在一起,把一本教材總和起來,把幾年里要學的課文統(tǒng)一在一起加以觀照、考察,這些價值點就難免隨意、零散,甚至遺漏、混亂了。比如朱自清的《春》和冰心的《談生命》,我們可能都將生動的語言作為核心價值來教。這自然引出一些深層次問題:哪些語文價值是必須要學的?這些價值以怎樣的序列展開?通過哪些課文來獲得這些語文價值比較好?要從根本上解決這些問題,需要語文研究專家、語文教材編撰人員與第一線教師共同努力,以實現(xiàn)花費最少的學習資源,采用最有效的學習手段,達到最合適的語文學習目標,這才是理想的語文課程。
{1}羅伯特·R馬杰《有效教學的設計》,《現(xiàn)代教學原理、策略與設計》,浙江教育出版社,2006
{2}參見王榮生《語文科課程論基礎》,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6,第315-369頁
?。ㄈA東師大中文系 20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