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菜與豌豆顛
龐 雨
林洪《山家清供》上卷,有《元修菜》條:
東坡有《故人巢元修菜》詩云。每讀“豆莢圓而小,槐芽細而豐”之句,未嘗不實搜畦壟間,必求其是。時詢諸老圃,亦罕能道者。一日,永嘉鄭文乾自蜀歸,過梅邊。有叩之,答曰:蠶豆也,即豌豆也。蜀人謂之'巢菜’。苗葉嫩時,可采以為茹。擇洗,用真麻油熟炒,乃下醬、鹽煮之。春盡,苗葉老,則不可食。坡所謂“點酒下鹽豉,縷橙芼姜蔥”者,正庖法也。君子恥一物不知,必游歷久遠,而后見聞博。讀坡詩二十年,一日得之,喜可知也。
林洪作文,頗求甚解。讀了東坡《故人巢元修菜》詩,就一定要弄明白“豆莢圓而小,槐芽細而豐”所指。不但到田間地頭搜尋對比,還不斷向多位老農請教。雖沒遇到能說清楚的人,態(tài)度卻值得后人學習。林洪的《山家清供》時隔千余年,至今仍為吃貨津津樂道,與他這種態(tài)度應有直接的關聯(lián)。
林洪所引《故人巢元修菜》詩,今多題為《元修菜》,為蘇東坡貶居黃州期間所作。詩前有序曰:
菜之美者,有吾鄉(xiāng)之巢,故人巢元修嗜之,余亦嗜之。元修云:使孔北海見,當復云吾家菜耶?因謂之元修菜。余去鄉(xiāng)十有五年,思而不可得。元修適自蜀來,見余于黃,乃作是詩,使歸致其子,而種之東坡之下云。
在宋代,豌豆顛或許只是四川特有的一種食材。在蘇東坡貶居的黃州,在林洪生活的杭州,都不得見。所以,北宋時期的蘇東坡才會“去鄉(xiāng)十有五年,思而不可得?!辈⒁蚬嗜顺苍蕖笆戎保瑸槠淙∶麨樵薏?。南宋時期的林洪也才會“時詢諸老圃,亦罕能道者。”后偶“得之”,喜不自禁。但好食材不可能永遠囿于一地,它必然會不斷流布,傳之四方,廣為人食。蘇東坡就曾將其種于黃州居所對面的“東坡之下”。今天,豌豆顛早已不是四川特有,也非四川人才愛吃。全國各地,到處都有豌豆顛,北人南人,東部西部,都喜歡吃豌豆顛。
豌豆顛,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稱謂和吃法。汪曾祺在《食豆飲水齋閑筆·豌豆》一文里說:
豌豆的嫩頭,我的家鄉(xiāng)叫豌豆頭,但將“豌”字讀作“安”。云南叫豌豆尖,四川叫豌豆顛。我的家鄉(xiāng)一般都是油鹽炒食。云南、四川加在湯面上面。叫做“飄”或“青”。不要加豌豆苗,叫“免飄”;“多青重紅”則是多要豌豆苗和辣椒。吃毛肚火鍋,在涮了各種葷料后,濃湯中推進一大盤豌豆顛,美不可言。
在浙東紹興,直接稱豌豆顛為豌豆苗,是大家喜愛的蔬菜。周作人《故鄉(xiāng)的野菜》在寫及紫云英時,提到過豌豆苗:
掃墓時候所常吃的還有一種野菜,俗名草紫,通稱紫云英,農人在收獲后,播種田內,用作肥料,是一種很被賤視的植物,但采取嫩莖瀹食,味頗鮮美,似豌豆苗。
瀹,是烹飪手法,指煮。《玉篇》云:“瀹,煮也,內菜湯中而出也?!钡腼冏显朴⒌哪矍o或豌豆苗,煮太過,無法保留其鮮美的口味。據(jù)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考證:瀹○(鬻字上部中間的“米”換作“翟”)“同音而義近”,所以人們?!凹馘疄椤稹薄!墩f文解字》釋○曰:“內肉及菜湯中薄出之。”“薄出之”,指稍稍煮一下就撈起來,即燙。周作人筆下的瀹,可能不是煮,而是燙。瀹食,或許就是四川人燙豌豆苗的吃法。
只是,若要較真,元修菜所指,卻并非四川人所謂的豌豆顛。
清代查慎行《補注東坡編年詩》,注《元修菜》曰:
《韻語陽秋》:“蜀中食品,南方不知其名者多矣。東坡所謂'贈君木魚三百尾,中有鵝黃子魚子’者,棕筍也;所謂'豆莢圓且小,槐芽細而豐’者,巢菜也。是二物,蜀中甚貴重?!标扆斆伞对娦颉罚菏癫擞袃沙玻蟪布瓷叨怪粚嵳?,小巢生豆稻畦中,一曰野蠶豆。
清代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注《元修菜》云:
何焯曰:趙景和《云麓漫抄》云:“巢菜即豌豆苗?!笨址鞘恰H敉愣?,即不當云“春盡苗葉老,耕翻煙雨叢”也。
查慎行引陸龜蒙《詩序》指出:四川的巢菜有大巢、小巢之分。雖未說明元修菜是大巢還是小巢,但推測應該是“一曰野蠶豆”之小巢。馮應榴引何焯言稱:巢菜并非豌豆苗。但巢菜究竟指什么,卻未說明。其實,元修菜究竟是大巢還是小巢,早在明代,就有人作過詳細的考證。李時珍《本草綱目》之《薇》言:
李時珍說得很清楚,東坡詩里的元修菜即巢之“小者”。說得最清楚的,并將元修菜與豌豆顛扯上關系的,是清代的段玉裁?!墩f文解字注》釋“薇”:
薇,今之野豌豆也。蜀人謂之大巢菜。按:今四川人掐豌豆媆梢食之,謂之豌豆顛顛。古之采于山者、野生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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