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單位門前有一條達道河，一頭連著閩江，一頭連著光明港。走過榕陰覆郁的達道橋，岸邊有一座供奉護國勇南王的太保廟，爐煙裊裊，香火長續(xù)。
廟旁的太保境粉干每天下午四點半出攤，來上一碗，加一勺酸爽的糟菜，配一根現(xiàn)炸的油條，切點鹵貨，就著高湯，令人沒齒回味。
這就是我們生活的城市——福州。在福州，如達道河一般的內(nèi)河，有107條之多，它們縱橫交錯，豐盈的河水浸潤著這座有著兩千兩百多年底蘊的歷史名城。福州的河道上原本有170多座橋，而留存至今的不足70座。
福枝橋。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拍攝。
福州內(nèi)河與建城史
福州的內(nèi)河大多與建城史息息相關(guān)。尤其是唐代以降開拓的幾條護城河，至今仍波平練澄，碧水長繞。如稱之為羅城大濠的瓊東河、安泰河，以及夾城的屏東河、外城的洗馬河。
有城就有濠。濠，即底部安放竹刺的護城河，無水曰隍，有水曰池。古人修城，往往要在城墻外挖一圈隍，增強城市的防御功能。若有水流相通，則加以利用，掘深挖寬，引水入隍，甚至直達城中。既維持內(nèi)河流通，又可通舟行筏，民賴以安，商賴以便。福州亦是如此。
歷史上，福州自“居大澤中”的漢“冶城”始，經(jīng)歷過五次擴城，晉遷“子城”，唐筑“羅城”，梁夾“月城”，宋拓“外城”，明砌“府城”，每次擴城，城外均鑿有護城濠。每次擴城，又使原本的護城濠轉(zhuǎn)化為內(nèi)河。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變的是水勢河道，不變的是濠上的津梁。
大航橋河僅存的合潮橋
以前東街口天橋還在時，我總喜歡站在虎節(jié)路口看天橋上人來人往?？赡軟]多少人知道，這里曾經(jīng)是晉太康三年（282年）太守嚴高遷建“子城”時虎節(jié)門的遺址。
時海面下降，福州浮現(xiàn)眾多新的沙洲，當(dāng)時的太守嚴高利用地勢鑿東、西兩湖后，對直入虎節(jié)門的海汊進行人工疏導(dǎo)，以之為濠。其上架橋，舟楫所赴，因名大航。其后，大航橋河便成為福州港口所在，舟楫之興，航運之利，百業(yè)為之發(fā)達。
復(fù)經(jīng)唐筑“羅城”、梁建“夾城”，大航橋河成為穿城內(nèi)河。河上建有眾多橋梁，由湯水關(guān)西行，經(jīng)慶城寺前延慶橋，達井樓門南獅橋，至三牧坊口經(jīng)院前橋，循“子城”安定門橋，而達于虎節(jié)門前大航橋，又西至清泰門前雅俗橋（即楊橋），通于水流灣會潮里。
可惜的是，1949年后，慶城寺以西、雙拋橋以東的大航橋河被填，河上諸橋或毀或埋，不復(fù)存在，只有會潮里還留存著一座淪為景觀的合潮橋。
合潮橋
合潮橋位于今雅道巷的北段，楊橋路之南。單孔、石拱，欄板上鐫有“雙拋橋”楷書，望柱上刻“古今合潮橋”、“光緒丙子年建”等字。橋上建亭，二楹六柱，鄉(xiāng)人喜呼之為雙拋橋，并衍出王氏子、陶氏女為情所困，月夜投河的傳說故事。
其實大謬，雙拋橋?qū)崬閮蓸颍恢币粰M，榫卯相接。直的稱發(fā)苗橋，跨元帥廟河，上通河墘街，毀于1949年后；橫的稱合潮橋，跨大航橋河，上通河潮浦。因江水分道入城，東西兩路會合于橋下，北折流向西湖，二潮吞吐繚繞若帶，故有“合潮”之名。
清楊慶琛有詩云：“欄楯縱橫間發(fā)苗，參差交互聳雙橋。流從江海秋添浪，派合東南午會潮”。
瓊東河上被榕樹保護下來的舊城墻
大航橋河西段被填后，東段并入瓊東河，瓊東河俗稱“舊河”，原是“羅城”大濠，“夾城”沿之。在今鼓樓交巡警大隊的門內(nèi)，殘存著一段長不及丈的石城古墻。經(jīng)考證，是明洪武四年（1371年）駙馬都尉王恭在“夾城”城基上修砌的明石頭“府城”。
由于早年城墻上生長的一棵榕樹與城墻融為一體，這段城墻被榕根包裹，幸得保存。今砌臺圍護，成為入口景觀，這是瓊東河上僅存的一段舊城墻，見證了當(dāng)年“百貨隨潮船入市”的繁華景象。
明府城墻
如今，瓊東河上還保留多座或石拱或平梁的古橋。一個天晴日烈的午后，我與幾個朋友從省立醫(yī)院對街的澳橋起步。沿醫(yī)官巷南行，經(jīng)火巷、蒙古營、紗帽井，由郵電公寓出得貴巷。俄而向西，經(jīng)河?xùn)|街至同樂園，那里有一株高約二十多米的樟樹王，柯枝蟠曲，樹冠交錯，千百年來，它就這樣意態(tài)凌云，靜靜看著瓊東河的碧水縈回。
被小區(qū)配電房堵死的菜頭橋
樹的南面，是宋淳熙《三山志》稱為“古橋渡”的德政橋，橋為單拱，東西走向，東接清水堰口，西則經(jīng)古仙橋匯入安泰河中。
德政橋
由德政橋繼續(xù)往南，過水部門兜，拐入陽光城旁的火巷里，巷子口有一座俗名菜頭橋的水澗殿橋。民國初年興建的福州第一條馬路“福新街”沿途有十四座橋梁，水殿澗橋便是其中第一橋。
1992年，水澗開發(fā)榕城花園，橋西頭被小區(qū)配電房堵死，成了斷頭橋，站在橋上，看橋下瓊河水緩緩南流，岸邊垂柳裊娜，古榕掩映，好一派水鄉(xiāng)風(fēng)韻。
水殿澗橋
在水殿澗橋以東，還有一座已成為旱橋的太平橋，用石灰涂抹橋欄的望板，依稀可見“嘉慶丙子年重修”的字樣。如今太平橋已無法通行，成為村民納涼晾衣的場所。比起與之相隔數(shù)百米的燕橋而言，它仍算幸運的。
太平橋
消失的燕橋與象橋
在福州那么多消失的古建筑中，燕橋是無數(shù)人心中的傷，從網(wǎng)友小飛刀拍攝的唯一存世的一張燕橋照片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幅如詩如畫的場景：
橋平臥在土山之畔、三界寺前，一條曲徑穿廊而過。兩面山墻波瀾起伏，橋下澗水微漾，岸邊荔樹青青。供奉郭天尊的古榕香火繚繞，水波倒映，色彩紛呈。凝眸一瞥，那一抹紅嵌在淺淺的翠色中，意境幽遠?？上н@樣一幅渾然天成的畫面，毀在2000年左右燕橋溫泉苑的開發(fā)中。
燕橋之南，為新都會花園廣場，在東南側(cè)的立交橋下，便是俗稱滿洲橋的象橋舊址。
象橋這里原本緊倚城池，民居鱗次，商販云集，來往橋上的行人絡(luò)繹不絕。為方便避雨、歇腳，橋上蓋了廊屋。從瓊東路東行穿過廊屋，就到了“蓮塘有客作田居”的荷宅，透過雨披間的小窗南望，柳宅、蛤埕、蓮宅諸村一字排開。水木明瑟，萬綠上下，清池平疇，河水澌澌，一派江南水鄉(xiāng)澤國風(fēng)光。而這一切消失于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期古田路的擴建中。
湯池店的高橋
走過立交橋，穿過柳前巷，便到了水部門外的溫泉區(qū)。承載溫泉文化的，是上世紀三十年代街頭林立的“湯池店”，著名的有高橋巷內(nèi)的平民澡堂，柳宅境內(nèi)的新沂泉澡堂、德天泉澡堂、龍華泉澡堂等。
寒冬臘月，三五湯友相約湯池店內(nèi)，或泡澡，或搓背，或修腳，待到面紅耳赤渾身冒汗，再往竹椅上一躺。沏上一壺兩元錢的濃茶，家長里短談天說地，霧氣氤氳中，真真是神仙一般的生活。直到今天，這一帶還保留著新沂泉、德天泉兩家老澡堂。
在老澡堂南邊，肖宅巷的盡頭，新港的水在這里轉(zhuǎn)了第三道彎。曲水荷香，蘭亭綽約，一座弓狀石構(gòu)的平梁橋橫跨在瓊東河上。東西走向，三墩兩孔。碩大的條石，厚實的擋板，兩側(cè)望柱上因歲月磨礪而失去原來面貌的石獅，無不訴說著石橋的古樸。
登上1954年重鋪的石臺階，可以看到護欄上的題字，南側(cè)刻著“劉公橋，康熙已丑年，劉鳳卿建造”的字樣。說的是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高橋下巷的劉鳳卿因其子進京赴考，遂在榕樹下許愿。若其子能夠高中，他就在此處建一座橋。后果不其然，報錄人帶來其子進士及第的好消息。劉公遂踐其諾，建橋取名“高陞橋”。
高陞橋
當(dāng)?shù)厝烁心钇涞拢址Q之為“劉公橋”。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重修劉公橋后，又有“高橋”的稱謂。只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高橋的名頭被五一路西側(cè)、武警邊防支隊一帶的地名所延用，人皆知彼高橋，卻不知此高橋了。
安泰河：繁華而婉約
如果說俗稱“舊河”的瓊東河成就了福州內(nèi)河的美，那么俗稱“新河”的安泰河則升華了這種美。
安泰河河景
安泰河與瓊東河一樣，都是“羅城”的護城濠。時城西、城南沙洲擴展，大航橋河通潮受阻，河道分流，形成了兩條護城濠。安泰河是在第二條護城濠的基礎(chǔ)上疏浚的，東與瓊東河相連，西與西禪浦三十六曲相通，水陸交通便利。尤其宋代重浚后，港面寬廣，通大船往來。福州港口遂從大航橋河兩端移到安泰河畔、利涉門前。
利涉門又名福安門。史載：“唐天復(fù)初，為羅城南關(guān)，人煙繡錯，舟楫云排，兩岸酒市歌樓，簫管從柳陰榕葉中出”，寫盡沿途旖旎風(fēng)光與水運繁忙景象。
門前有橋，舊稱利涉門橋，今稱安泰橋。宋曾鞏知福州，夜出利涉門，有詩云：“紅紗籠竹過斜橋，復(fù)觀翚飛入斗杓。人在畫船猶未睡，滿船明月一溪潮?！比詢烧Z，將安泰河風(fēng)光生動呈現(xiàn)。
就算到了千年后的今天，安泰河仍是福州最為繁華最具韻味的內(nèi)河。一街水巷，走過了鐵冶巷，走過了朱紫坊，走過了桂枝里，走過了玉山澗，走過了倉角頭，走過了唐宋元明悠長的歲月。在零點四六樂隊的緩緩旋律中，記憶如水，漸行漸遠。
朱紫坊河沿
珠媽廟河：被薩滿認同的神靈
站在珠媽廟河畔，這里原有一座福州滿族人奉為祖廟的“珠媽廟”，墻上繪著不是滿族人崇奉的天、地、山川，而是閩江流域臨水三十六婆宮中專治天花的“痘奶”劉娘娘。
福州本土的巫文化，因為清乾隆年間一場來勢洶洶的瘟疫，得到滿族薩滿信仰的認同，成為滿族人信奉的神靈。這里是安泰河的起點，廟前的這一段河也被稱為珠媽廟河，河的東端是古仙橋，西端是武安橋。
珠媽廟河
武安橋
從這里開始，安泰河緩緩西流，依次經(jīng)津門橋（原羅城兼濟門橋）、福枝橋、廣河橋、安泰橋（原羅城利涉門橋）、澳門橋（原羅城清遠門橋）、老佛殿橋（又名虹橋、板橋)、二橋亭橋、古金斗橋（原羅城金斗門橋）、館驛橋，至觀音橋，會西禪浦過太平橋而入的西水關(guān)潮，合而趨于浦尾（今文藻山河沿），再轉(zhuǎn)西行，過西水關(guān)閘，與白馬河相通。潮汐往來，左縈右拂，內(nèi)溝外濠，匯歸流通。
二橋亭橋
“商賈以之輻輳，室家以之安寧，人文由此蔚起，政教因而覃敷”。于是乎，池館園林依河而建，文人雅士取靜而居，呂祖謙詩云：最憶市橋燈火靜，巷南巷北讀書聲。
西水關(guān)閘
從170座到70座
一條條內(nèi)河，滋潤了坊巷的沃土，孕育了閩都的風(fēng)流，也淌過了似水流年。如今許多內(nèi)河久已不通舟楫，溝渠多淤，潮皆不接，無復(fù)當(dāng)年江帆來去百舸爭流的盛況。
福州河上原本的170多座津梁，或沒于道路擴建，或毀于房地產(chǎn)開發(fā)，留存至今的不足70座。其中包括臺江的白馬橋、彬德橋、三通橋、星安橋、路通橋、透龍橋、河口萬壽橋，倉山的林橋、斷橋、午橋、上董橋、盤嶼橋、普濟橋、七星橋，晉安的浦東橋、登龍橋、蹴鰲橋、店坂橋、杜溪橋、宦溪橋，等等。
它們或橫跨河汊如虹臥波，或覆屋纜柱架亭其上，經(jīng)歲理日葺，仍經(jīng)久可行，在滄海桑田中，在榕蔭垂髯里，書寫著風(fēng)搖路影過橋來，去馬來帆任送迎的如畫風(fēng)景。
（作者系福州老建筑愛好者，閩都文化志愿者。本文部分內(nèi)容曾發(fā)表在《家園》雜志第13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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