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鹽河
文/邵玉基(河北)
十五
父親過世一個月了,趙大剛仿佛霜打的茄子,蔫了。趙老鞏在世時,趙大剛從未感覺什么;如今,父親走了,仿佛天塌下來,這個家再也不完整。趙大剛一下子感覺到家里空蕩蕩的,殘破不堪。屋里屋外再也聞不到那熟悉的旱煙味,再也聽不到父親那熟悉的咳嗽,院里再也聽不到父親那拖沓的腳步聲;門外的老鹽河邊,再也看不見父親那熟悉的蹲墻根的身影。父親走了,變成老鹽河畔一座高高隆起的墳塋,再也不回來了,從此和這個他一手建立起來的家再沒有任何瓜葛。趙老鞏,這個一生的父親只能住在他的心里,徘徊在他無時無刻的思念中。
這么長時間,趙大剛竟然一點沒有想起孫玉梅——那個曾經讓他朝思暮想寢食難安的女人。而孫玉梅自從回家發(fā)燒以后,也從沒有來過,沒給趙大剛通過一次電話。兩人當初心里都憋了一肚子氣,似乎誰也沒有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是不愛,而是這份愛后來變得太沉重,孫玉梅讓這份愛變了味。
孫玉梅在醫(yī)院住了三天,才回到家里。但是她對自己沒有能參加公公的喪事絲毫不感到內疚,仿佛那一頓發(fā)燒,燒掉了她對趙大剛全家的情分。如今,婚姻名存實亡,她頭上還頂著趙大剛妻子的名號,但是和他的距離卻漸行漸遠??蓯鄣膬鹤右矝]有了,那曾是她的心頭肉,她的母愛從兒子降臨人間的那一刻,就轟然爆發(fā),對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都產生了無限溫柔。現(xiàn)在,只要她想,她就可以重新回到兒子身邊,回到丈夫身邊??墒撬坪跤幸欢聣?,讓她再也無法穿越過去。她只是冷冷地袖手旁觀。在孫玉梅的臉上,看不見一絲笑容,那種冰冷發(fā)自內心,仿佛整顆心都僵硬不動了。臉色慘白,沒有血色,她的一雙眼睛空洞洞地望著窗外,半天一動也不轉動一下,仿佛眼珠失去了滋潤,干涸地鑲嵌在眼眶里。嘴唇干澀,看不出是一個二十八歲少婦的雙唇。也許,孫玉梅對這場婚姻徹底心死了。
趙大剛沒有精力給孫玉梅打一個電話,他深深沉陷失去父親的悲痛的深淵,再也爬不上來。整天神情恍惚,發(fā)小鄭小蔫經常到家陪趙大剛聊天,但是趙大剛只是聽,不說一句話。哀莫大于心死,鄭小蔫帶來的關于滿世界的新聞在趙大剛的心海激不起一丁點兒波瀾,只有鄭小蔫提起近來市場上紅棗的行情時,趙大剛的眼珠間或轉動一下,冒出一點火星,旋即就熄滅了。此刻,鄭小蔫壓根就不能提起孫玉梅,趙大剛在父親過世的那天晚上的咆哮,鄭小蔫也知道了,聽趙秀芳說的,仿佛一夜之間他與孫玉梅做了一個恩斷義絕的了斷。兩人誰也沒有考慮下一步怎么辦,孩子怎么辦,這場婚姻就像一條蛇蛻,明晃晃地癱在大地上,只留下一具毫無生氣的空殼。
在鄭小蔫的軟磨硬泡下,趙大剛終于走出家門,有時候跟鄭小蔫一起重回市場,但是再沒有當初的機靈勁頭,好像一下子穩(wěn)重了許多,賺多賺少從不在意,只要忙碌著,心就不會沉下去,想過世的父親,想老鹽河畔那座父親安眠的高高土堆。有時候,行情不好,趙大剛就帶上魚竿,來到老鹽河邊上,能看到父親墳塋的地方釣魚。說是釣魚,倒不如說陪陪地底下的父親好讓他不感到孤單。他把魚鉤拋進河中,然后就目光呆滯地盯著河面,有時候魚漂抖動了一下,他也不知道收線。直到忽然想起來,再慢慢拉起來,發(fā)現(xiàn)上鉤的魚早已經掙脫釣鉤重新回歸自由了。老鹽河里有大魚,去年趙大剛和鄭小蔫綁筏子去老鹽河中打魚,打上來一條五六十斤重的鯉魚,引來半個村子的小伙子圍觀,兩人一分為二全家吃了好幾天,記得當時孫玉梅差一點驚掉了下巴。
時間就像老鹽河的流水一樣匆匆流逝,寒來暑往,轉眼又一年過去,已經三周歲的趙小剛滿地瘋跑,讓趙老太跟在后邊呼哧呼哧喘不上氣。趙大剛好像從思念的泥潭里終于走出來,不過每天從市場回到家就喝酒,然后倒頭大睡。他累,只有讓酒精麻醉神經,才能解乏,忘掉生活里的不如意。趙小剛倒是似乎完全忘掉了他曾經有個媽媽,從來沒聽他提起過,每天跟奶奶玩,撲進爸爸懷里掏給他買的新玩具或者零食。他的小臉圓鼓鼓的,小胳膊小腿特硬實,一看將來就是個壯小伙。
十六
在一個風雨飄搖的日子,姥姥家低矮狹窄的老屋里,姥姥蜷縮在炕頭上,在老花鏡下,給自己縫補一雙舍不得扔掉的厚棉襪,那專注認真的模樣好像全世界都不能撩撥她的心。孫玉梅也坐到炕里面,雙手圈起來箍住支起來的雙腿,目光靜靜地投向窗外。她臉色平靜如水,此刻她的思緒穿過天空落下的雨滴,把她帶回二十六年前。那時,孫玉梅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天真爛漫,她記得爸爸平時回家總是從地里給她帶回一些讓她驚喜著迷的小玩意,或者是一把帶有露水的野花,或者幾顆平原上少有的紅山楂,或者幾個核桃,或者從商店或者地攤上給她買的橡皮筋、卡通玩具等。她從來不知道憂愁,整天小臉上浮動著甜美的笑容。有一天,聽鄰居說父親出車禍了,一場非常突然的交通事故。母親王大花哭得撕心裂肺,她看見父親被車拉回家,臉色慘白,像白蠟一樣,緊閉雙眼,一動也不動??粗龀鲞M進的忙碌的人們,她不知所措。父親就這樣走了,她終于想起來爸爸沒了,永遠不再回家,不再給她買橡皮筋和卡通玩具了,于是猛然大哭起來,把仍低頭悲哀的母親嚇了一大跳。從此,小小的玉梅心里裝下很多沉重的心事,再也開心不起來了。這樣過了一年,母親把自己送到姥姥家,她重新嫁人了,但是沒有帶她。她感到很孤獨,幸好姥姥疼她,甚至比母親王大花還要讓她小小的心靈倍感溫暖。從此,她就在姥姥的精心呵護下慢慢長大,上小學,上初中。姥姥是母親的母親,更是她孫玉梅的母親。姥姥的每一點不開心都會牽扯得她不開心。而自己成長過程中的喜怒哀樂,更是姥姥臉上的晴雨表,就這樣她與姥姥相依為命,相互攙扶著走到今天。她已經離不開姥姥,否則她就會死掉。她恨自己年輕不懂事,外出打工,竟然鬼使神差愛上趙大剛,而且義無反顧嫁給他遠離姥姥。她不知道姥姥當時有多傷心。小鳥長大了,翅膀硬了,飛走了,老鳥怎么辦?它已經沒有能力捕捉食物,維持自己漸漸衰老的身體了。她也做了母親,猛然間腦袋開竅了,一下子對人生什么都懂了,她需要回家,帶著自己曾經愛的人回家,給姥姥一個結實的依靠,讓姥姥的晚年,每天都能夠看見自己,和自己的幸福。多么美好的藍圖呀,可是她剛剛繪了一筆,還沒有雛形,就因為趙大剛的倔強戛然而止了,留下遍地狼藉,一地雞毛。怪誰呢?她捫心自問,卻始終找不出合理的答案。該給自己一個交代了,也給趙大剛一個交代。這樣行尸走肉的婚姻有什么用呢?與其彼此人生目標不能同向,那就分道揚鑣,相互解脫吧。
初夏的一天,南風熱辣辣地吹過田野,半人高的玉米似乎口渴了,無精打采。王大花胳膊挎一個花布兜,臉上熱汗直流,時不時掏出手絹擦一把,雙腿有力地走在老鹽河畔的堤頂路上,身邊偶爾有四輪車或者小轎車經過,她好像沒有搭車的心思。這次來親家串親,事先她沒有通電話,因為如果通話,她怕趙大剛那頭倔驢不讓她來。有些事情,必須要當面跟親家母和趙大剛說清楚。
大門敞開著,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男孩在院子里,太陽底下,坐在一輛電動汽車上,使勁扭方向盤,可是那電動車壞了,始終沒有前進。王大花徑直走進院子?!靶?,小剛,”她輕輕地發(fā)自內心地溫柔叫男孩。小男孩抬起頭,看著這個突如其來的老婆,沒說話,一抬腿從車上下來,然后嘴里大喊:“奶奶,奶奶,咱家來人啦!咱家來人啦!”跑進屋里去。王大花一陣酸楚,心想孩子不認識她了。趙老太趕緊從屋里走出來,一打量,然后就驚訝地說:“親家你怎么來了,提前沒告訴一聲?快進屋,快進屋坐?!比缓罄醮蠡ǖ氖帧!吧┳樱矣惺赂阏f,畢竟實在親戚?!蓖醮蠡ㄆü蓜傉成峡谎?,就解釋說,然后伸出手親昵地撫摸一下趙小剛的禿腦袋瓜。她喝一口水,打開布兜,從里面取出一身小孩子衣服,牛仔布料。小剛看見給自己買了新衣服,臉上露出新奇的笑容,趁此機會,趙老太催促小剛快喊姥姥。小剛畢竟是小孩子,尤其還是在新衣服的誘惑下,于是甜甜喊了幾聲“姥姥”,王大花發(fā)自內心地笑了起來,還掏出手絹抹了抹眼角滲出的眼淚。趙大剛還沒有回來,照例要等到傍晚很晚的時候才能從市場賣貨或者拉一車走鄉(xiāng)串戶買回的紅棗回家。午后,吃完飯的兩個親家坐到大門洞口的陰影里,讓老鹽河上吹來的風直接送進門洞,吹拂在兩人的臉上,心里自然就變得輕快起來。原本很沉重的話題,此時此景,在五月午后的陽光里,在莊稼蓬勃生長的季節(jié),在溫度升高,卻又被老鹽河濕潤的空氣流動中像嘮嗑一樣彌漫開來。
原本兩家實在親戚,現(xiàn)在小兩口卻變得擰巴起來,婚姻不像婚姻,家不像家,最苦的卻是孩子趙小剛。趙小剛坐著小板凳,依偎在奶奶懷里,身子扭個不停。他瞪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看姥姥說話,不時扭過頭,再仰起小臉看奶奶臉上的反應。
說實在的,起初王大花對女兒遠嫁不同意,可是孫玉梅在愛情面前著了魔,誰也擋不住。直到姥姥生病,孫玉梅才醒悟她可能哪里做得不對,讓她無法照顧姥姥。她想糾正這個錯誤,可是有點難。她只能犧牲自己的感情做代價。這樣就苦了大剛還有小剛父子倆。歸根結底,還是王大花當初太自私,把親生女兒托付給苦命的姥姥,自己去圓自己的幸福夢。這個贍養(yǎng)姥姥的責任本應該由自己擔在肩上的。當初姥姥年輕,身子骨還結實,于是作為女兒,就狠心拋下自己的女兒,嫁到鄰村。王大花很內疚,說自己才是小兩口鬧矛盾的根源??墒撬裏o法說服孫玉梅,也無法說服趙大剛。與其兩人相互折磨,就是此生的緣分到頭了,那么就下決心分手吧。她可不愿意拆散女兒女婿一家人,可是她看見兩個孩子都沉陷在痛苦的深淵難以自拔,她更是心如刀絞。長痛不如短痛,她這次來就是替女兒捎話,一旦見到大剛,她無論如何都難以開口。趙老太終于明白了親家的來意,臉上漸漸堆砌起愁云,像此時老鹽河河面被烏云遮住陽光,一片灰暗似的。
晚上,門外響起四輪車機器的轟鳴聲,最后有人下來推開大門,趙大剛就把滿載紅棗的車子開進院里。一臉的疲憊,抬頭發(fā)現(xiàn)岳母的趙大剛一時回不過神來??粗鲞@么能干,為這個家勞心勞力,王大花打心眼里心疼。她幫助趙老太端上下午包好的餃子,就看著趙大剛狼吞虎咽大吃起來。
待趙大剛推開飯碗,趙老太一切收拾停當,全家人都坐下來。趙小剛爬上炕,搗鼓姥姥買來的新衣服,自得其樂。趙大剛知道這種狀態(tài),岳母肯定無事不登三寶殿,于是就靜等她開口說話。王大花還沒說話,就先嘆了一口氣。然后一五一十把孫玉梅的想法和盤托出來,跟中午和趙老太的說法基本一致。趙大剛黑風著臉,許久沒有說話,最后抬起頭堅定地說:“既然我們倆都這樣了,行,我同意她的想法?!?/span>
王大花哭了,而且哭得情真意切。眼淚很長時間止不住,惹得趙老太也跟著抹眼淚。兩個老人誰也不希望兩個孩子走到今天這一步?。?/span>
十七
孫玉梅的臉上就像天上涂抹了一層淡淡的云,看不出她內心是喜是悲。畢竟還要生活,她找到同村出嫁早先的姐妹,一起去鄰村加工廠打工,給產品包裝袋熨燙封口,每天八個鐘點,九十元工資。村里給姥姥辦了最低生活補助,每月有兩百元的收入,就這樣娘倆相依為命,重新回到六年前的生活狀態(tài)里。孫玉梅對目前的這種生活感到非常親切,而她和趙大剛的愛情婚姻,只不過是她人生的一段小插曲,走過去,就再彈不出激動的音符了。
一次和鄰家嫂子去工廠打工,嫂子笑著問孫玉梅難道自己就這樣過一輩子,有一天姥姥沒了怎么辦。孫玉梅從來沒想過自己今后的事,即使想也理不出個頭緒。嫂子說:“本村的劉志強前段時間離婚了,留下一個女兒。小伙子長相不錯,也很能干,聽他說你們還是小學、初中同學,如果可以,嫂子給你們牽線搭橋。嫁到本村,也能照顧姥姥?!?/span>
趙大剛仿佛一夜之間老了許多,他好像看透了人生,其實人一輩子就像老黃牛一樣,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干活,帶著星星月亮回家。上有老,下有小,肩上扛著責任義務和世俗的目光。
轉眼五年過去,趙小剛到了上學的年齡,趙大剛抽出一天時間送孩子去學校報到。在學校里,趙小剛表現(xiàn)得非?;钴S,機靈,爸爸媽媽大人之間的感情糾葛并沒有給他幼小的心靈留下陰影。有人問他,你媽媽呢,他就回答說,回姥姥家了。還回來不?不知道。然后就跑進同伴堆里瘋打瘋鬧。每天上學放學,趙老太負責接送孫子。趙老太買了一輛電動三輪車,像許多農村婦女一樣,男人們不在家外出打工,婦女們就用電動三輪車下地拉點莊稼,接送孩子上學放學,或者趕集上店。作為代步工具,電動三輪車成了農村婦女或者老年男子的坐騎標配,形成一道新時代新農村的風景線。
趙大剛依然跟鄭小蔫等同村發(fā)小們整天外出倒買倒賣。作為新時代農民,他們早已經背棄了父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歷史,如今,雖然身份是農民,但是一年四季也不去地里轉一轉,看一看。全面開放的市場經濟形勢下,種地,一萬年也種不出百萬元戶來。手頭富裕了,趙大剛花十幾萬買了一輛桑塔納轎車。行情不好時就歇在家里,呼朋喚友,吆五喝六,釣魚,打牌,喝酒,醉生夢死。趙大剛釣魚就帶上漁具和鄭小蔫幾個人遠赴外地,老家附近的老鹽河、滹沱河、清涼江、黑龍港河都去膩歪了,就開車去外省山東的微山湖、黃河入??凇不盏幕春?、山西的汾河。說是釣魚,還不如說是變相旅游,去祖國到處開開眼。海鮮不常吃,趙大剛對河里的動物,只要能吃,一種也沒有落下過。期間,有人給趙大剛介紹過幾個對象,有緣無分,再加上家里有一個十來歲的大兒子,所以,婚姻的事一直耽擱著,幸好,上次的婚姻對趙大剛傷害太深,讓他對婚姻產生了畏懼,不談對象也罷。
【作者簡介】邵玉基,網名望海,河北省獻縣人,滄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詩歌、散文、小說發(fā)表于紙刊和網絡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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