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高山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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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李白便乘上了開赴鄂州的航船。
大慟無詩,空有余愿:他想為亡友吳指南寫首悼詩,但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在詩思上,他也難得被卡住一回……
然而,這是大唐的浩瀚長江、大唐的千里行船,大唐的兩岸旖旎風光,你做不出詩,不等于沒有詩的存在——他毫不費力地聽到了隔壁船艙中兩位岳州書生所帶來的詩的訊息:鄂州黃鶴樓征詩大會將在中秋佳節(jié)舉行,特邀大唐著名詩人、襄州籍的孟浩然先生親臨出席并擔任主評委,這二位書生便是聞訊前往迎戰(zhàn)的……
他當然知道孟浩然。
他的前后兩位老師黃四平、趙蕤都講到過其人其詩,其中有幾首,他甚是喜歡,尤其是那一首《歲暮歸南山》,尤其是那一句:“不才明主棄”。
在初唐已盡、盛唐將臨的過渡時期的大唐詩壇上,孟夫子是最亮的一顆星,現(xiàn)在忽然有了一睹其尊容的機會!
這條詩訊讓李白在喪友之痛中振作起來,準備迎戰(zhàn)這場詩壇盛會……
船至鄂州——魚米之鄉(xiāng)、百湖之城。
距中秋佳節(jié)尚有三日,李白便在李氏航運鄂州分舵里大睡三天,為亡友送行已經(jīng)令他心力交瘁,他的堂兄李八是此處的主管。
中秋節(jié)一大早,李八就將李十二喊起來,沐浴、更衣,吃了月餅、蓮藕排骨湯、珍珠小丸子、鄂州魚、熱干面、甜酒釀,然后派馬車將其送往位于長江之畔、蛇山之巔的黃鶴樓,該樓始建于三國吳黃武二年(西元223年),歷經(jīng)多次重修,但卻毫無名氣,實在有負其五百載的歷史。鄂州州府新近想到一個辦法:面向海內(nèi)外公開證詩,在該年中秋佳節(jié)這天于黃鶴樓下辦一場賽詩會,重金獎勵優(yōu)勝者,并將優(yōu)秀詩作鐫刻于黃鶴樓上……借好詩揚其名——這是一個很對的思路,在崇詩的大唐,屬于典型的唐人思維,后來的歲月證明了這實在是一個太過成功的策劃案。
李八、李十二到達之后,先報上名,再去登樓,在李白眼中,此樓很有特點:其主樓為四邊套八邊形體,木制結(jié)構(gòu),飛檐五層,攢尖樓頂,頂覆金色琉璃瓦……樓外有鑄銅黃鶴造型、勝像寶塔、牌坊、軒廓、亭閣等建筑環(huán)繞,整樓形如一只黃鶴,展翅欲飛……
“此樓甚好,怎落得無人知曉?”李十二問李八。
“誰知道呢!因為我弟尚未寫過唄?!崩畎说馈?/span>
“哪里哪里!我也是無人知曉?!?/span>
“我弟可復制十年前一詩動綿州的經(jīng)歷,干脆就用那首語驚四座的《上樓詩》來出戰(zhàn)……”
“那豈不是未戰(zhàn)先怯承認自己黔驢技窮江郎才盡?”
兩人聊著,下得樓來,李白在報名參賽的詩人席就坐,李八則站在圍觀群眾中,日上三竿,觀眾已經(jīng)來得不少……
李白在詩人席中,撞見同船而來的那兩位岳州書生,寒暄幾句,令他驚訝的是:這些參賽詩人都來自于全國各地,路途相當遙遠,看來自己長期呆在蜀中,對這個龐大帝國的整體風貌與精神氣象還缺乏了解和認識,走出來真是太對了!
當詩人席滿、觀眾更多之時,臺側(cè)一陣騷動,只見一位冠帶飄飄的白衫兒昂首闊步入場,旁若無人,仿佛一只鶴來到雞群之中……
“孟夫子到!”、“孟浩然來了!”詩人席中有人交頭接耳道。
這是李白平生第一次親眼見到大唐著名詩人,那飄飄欲仙、鶴立雞群、旁若無人的不凡形象深深種在了他的心里,成為他從今往后長期效仿的對象——是的,是孟浩然給他上了平生第一堂詩人課:詩人是有形象的,不只是會作幾首詩的凡夫俗子!
既然州府花了出場費,請到了大唐詩壇的一線明星,那明星就該出場表演,在參賽選手朗誦之前,是孟浩然帶有示范指導性的朗誦表演,他上得臺去,極目楚天舒,扇指黃鶴樓,悠然成誦道:
歲暮歸南山
北闕休上書,
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
多病故人疏。
白發(fā)催年老,
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
松月夜窗虛。
正是李白最愛的那首孟詩代表作,誦至李白最愛之句“不才明主棄”時,李白在詩人席中大喝一聲:“好!”,待到全詩誦完,他又大喝了一聲……他在詩人席中的這番粉絲行為,引來圍觀群眾一片哄笑,辦會者要的效果出來了……
正式比賽開始后,他的思緒還沒有收回到詩上來,滿腦子都是孟浩然孟浩然孟浩然孟浩然……
有意無意中聽了排在前面的幾位選手的詩后,覺得各地騷客不過爾爾,他又陷入了大意——他以為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一個大致的思路,待到登上臺去,俯瞰眾生一激動,出口便可成佳篇——這是他駕輕就熟屢試不爽的玩法……
一切的發(fā)生令他始料未及……
在中間偏后的位置上,主持人介紹道:“下一位出場的是我們特邀來的選手,前年新科進士,來自于長安的崔顥先生,有請!”
李白已經(jīng)聽明白了,參賽選手分為兩種:一種是在詩壇已有詩名的特邀選手,大概此行所化資費都是由會方報銷的;另一種是籍籍無名的自愿報名選手,此行費用自理。這個崔顥顯然屬于前一種,由于出場選手中進士不少,甚至于低級別的官員也不少,這個名頭倒不特別,再加上此人個頭不高、相貌平平、所以年輕是其最大的特點……
只見毫不起眼的崔顥走上臺去,出口成誦道:
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
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
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
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
煙波江上使人愁。
李白聽傻了,他想大喊一聲:“好!”——只是嘴唇張了張,沒有喊出來……
偏偏事有湊巧,下一個就該他出場,主持人已經(jīng)報出其名:“下一個出場者名字好認,叫做李白,對他的情況我們一無所知,那就以詩相見吧,有請!”
李白大腦一片空白,朝臺上走去時,身體不受大腦控制,自行學起孟浩然來:昂首闊步,旁若無人,東施效顰,十分滑稽,引來觀眾一片哄笑……
李白站在臺上,極目楚天舒,劍指黃鶴樓,久久無語后,脫口而出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span>
說完,翩翩頹蕩而下……
觀眾起哄……
騷客驚詫……
惟有孟浩然舉頭為之側(cè)目……
李白此舉,并非作秀:這位明顯比自己還要年輕的新科進士的一首萬古杰作狠狠打擊了他,打不過就跑——他的啟蒙恩師周明禮先生早在十年前的綿州詩會上就給他做出了真誠坦誠的表率:那一次他老人家是在自己的《上樓詩》面前選擇了避戰(zhàn),有什么樣的老師就有什么樣的學生,今日此舉,盡出于詩人的真誠,向偉大的杰作致敬,對于他是再自然不過的了……
也可以說,是李白這位普通的參賽選手率先宣告了崔顥的勝出,他說的是“崔顥題詩在上頭”,主評委孟浩然的一口裁決在此之后:一詩千金,萬古流芳。
黃鶴樓征詩會圓滿結(jié)束了,眼看評委席那邊,孟浩然正對崔顥指指點點、面授機宜,李白一個箭步躥了過去,開口就要請兩位共進午餐,只見兩人面有難色,僵持片刻,孟夫子曰:“是這樣:州府已經(jīng)備了午宴,從禮數(shù)上說,我們不好推辭,咱們晚上飲酒如何?”
“好啊!”李白欣然道。隨后記下二人下榻驛館,約定去接二人的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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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鄂州城里,掌管著李氏航運鄂州分舵這個本地利稅大戶的李八絕對是個大老板,但是在這一天,他做得卻像一名普通的招待員。與李十二回到分舵草草吃了一個簡單的午飯后,便讓堂弟躺下午休了,他則再次外出跑到鄂州城里最豪華的江漢大酒樓訂了一個可以望見江景的包間,回來之后,稍事休息,叫醒堂弟,裝了一車各種美酒,去城中心的驛館接上孟浩然、崔顥二位客人,一起抵達江漢大酒樓……
開宴之后,他話也不多,只在大名鼎鼎的孟夫子饒有興味地問及頗為神秘的李家家世時,才盡量低調(diào)地回答幾句,除此之外,他只是一個勁兒地給二位客人夾菜、添酒,像酒樓特意派來的高級侍者……
開宴之后,李白先是向白天黃鶴征證詩賽的優(yōu)勝者崔顥表示祝賀、表達敬意,斷言《黃鶴樓》必使黃鶴樓從此聲名大噪,而此詩必將千古流芳:“寫出這樣的詩,可以跳長江了。”——李白這種很不文人的說話方式,讓孟崔二人感到新鮮有趣。
然后,三人共同為崔顥佳作連干三杯。
接下來,李白將所有的美言都給了他眼中的活詩人孟浩然,先是將《歲暮歸南山》全文當著作者的面背誦一遍,然后說:“一個上午,能聽到這樣兩首驚世杰作,鄂州州府應該滿意了吧?”
“午宴時我看他們挺高興,個個喝得紅光滿面,應該是滿意了?!泵虾迫换卮?。
“二位從長安來,是不是長安的詩會都是這種水平?”李白好奇地問。
“哪里呀,哪里有那么多好詩呀?!贝揞椈卮?。
“不過,你一定要去見識一下,畢竟是國都,那種感覺不一樣?!泵虾迫唤ㄗh道。
“會去的,會去的?!崩畎椎?,繼而發(fā)問:“孟夫子,關于《歲暮歸南山》這首杰作,我的老師趙蕤先生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可以在這里講嗎?”
“你這兄弟,原本就是快人快語,有啥子不敢講的?”說完舉杯道:“咱們先干一杯再講不遲。”
李白一飲而盡道:“趙蕤老師說,先生是在王維家寫的此詩……”
“咦,他知道王維!”孟浩然對崔顥道,“看來吾弟確乎是名揚天下啦!”
“才大擋不住??!”崔顥道。
“小兄弟,接著講?!泵虾迫坏?,“我確乎是在王維府上寫的此詩,當時我就住在他家。”
“聽說詩剛寫成,置于案上,便有下人稟報:皇上來了!”李白接著講道,“嚇得您……嚇得您……趕緊藏身于案下……”
“啊哈哈哈!接著講!接著講!”
“當今圣上進得書房,見案頭有詩,以為是王維剛寫的新作,拿起便讀,一讀便怒,質(zhì)問王維道:何謂'不才明主棄’?王維自知擔當不起,當場就把您賣了,說這是孟浩然兄大作,天子勃然大怒道:'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此人永不錄用!’——可有此事?”
“啊哈哈哈!怎么可能?吾弟王維不過是區(qū)區(qū)一介從八品之太樂丞,皇上怎么可能到訪其家?據(jù)我所知,皇上連張九齡的府上都沒去過?;视H國戚中,也就玉真公主來過王維府上,我們還坐在一起喝茶、吟詩……”
聞聽孟浩然這一番話,李八更明了這位布衣是何等人物,為自家弟弟甫一出山便高攀上他們深感榮幸,招待得更加殷勤備至,翌日抽空便給李氏家族掌門人幺叔——也就是李白之父李客去了一封信,報告李白的行蹤以及他現(xiàn)在結(jié)交的人物。舉家一盤棋,都保李白上。
回到當天晚上,江漢大酒樓里飯局的節(jié)奏盡在李十二的掌控之中,上半場他一直在扮演一個模范粉絲的形象,真的讓孟崔二人誤以為:他也就是一個賤商出身家財萬貫喜歡結(jié)交社會名流的愛詩的富家子——對于詩名已經(jīng)響徹全國的孟夫子來說,不論是在長安還是在各地,這樣的粉絲他見得多了,此時此刻的李白在他眼里,不過是又見到了一個而已。這樣的粉絲,往往都是性情中人,十分可愛,跟他們的聚會,必然都是推杯換盞,笑語喧聲、輕松愉快,數(shù)種美酒混著喝,不知不覺間,已至酒酣之際……顯然,他有點大意了,犯了一個經(jīng)驗主義的錯誤,這個看起來有點兒二的李十二,在去了一趟茅廁歸來之后,向他敬了一杯西域葡萄酒,然后道:“孟夫子,小可不才,酒壯慫人膽,可否向先生獻詩一首?”
孟浩然心想:還是逃不脫,粉絲該扮演詩人了,天下粉絲,無非分為兩種:一種粉絲見到他,哪里敢作詩,屁都不敢放;另一種則是人來瘋,一見他就來勁就亢奮,使出渾身解數(shù),證明自己會作詩……這個有點兒二的李十二,就是后者吧?
也難怪孟崔二人低估李白——他在白天的征詩會上,雖然表現(xiàn)得很有范兒,像一個瀟灑的行為藝術(shù)家,可畢竟難逃“白卷先生”的本質(zhì),于是此后發(fā)生的一切,對他倆來說太過突兀了,這玩家子一得應允,便站起身來,開始口占:
贈孟浩然
吾愛孟夫子,
風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
白首臥松云。
醉月頻中圣,
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
徒此揖清芬。
這便是開元十三年(西元725年)中秋佳節(jié),在一天之內(nèi),在鄂州一城,有三首萬古杰作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時空——這只是大唐帝國的普通一天……
“好詩!”崔顥進士謹慎夸贊道,“寫出了孟夫子的風采?!?/span>
“兄弟,你哪里是什么李十二?你就是詩人李白?。 泵虾迫慌e杯祝賀道。
“十二弟出口成章,寫得真好!”李八也舉起杯來。
四人又喝作一團,將中秋夜宴的氣氛推向高潮……
散席時,崔顥已不勝酒力,顛三倒四,被李氏兄弟一左一右攙扶上馬車……
停在酒樓門前的分舵專用馬車,將兩位客人送回驛館歇息,然后拉著李氏兄弟回到分舵……
回到分舵庭院,李白才抬頭望見中秋的月亮,高懸在楚天之上,很大很園,引人思鄉(xiāng)……
32
春眠不覺曉,
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
花落知多少。
翌日清晨,李白迷迷糊糊聽到院中有人在朗讀《春曉》——就是孟浩然那首家喻戶曉的名作,起初他以為是堂兄李八昨晚見到真人了,將此詩拿出來溫習一下,可很快發(fā)現(xiàn)口音與腔調(diào)都不對:李八操的是蜀中方言,窗外說的是大唐官話,只是這官話之中帶有濃重的楚國口音——難道是有客人到訪?
穿上衣裳,推門出去,他還是吃了一驚:哦,確實是有客人到訪,《春曉》的作者來了!他在親誦其詩!這是他沒有想到的,讓他更想不到的是:孟夫子雖然還是一襲白袍,但是手中的折扇已經(jīng)換成了一把長劍……
一見到他,此人便高聲呼道:“李白!春眠不覺曉,秋眠也不覺曉乎?快快拿劍,與我酣斗一場!”
這副形象,這番叫板,讓李白暗自笑了:這位大他11歲的老哥,今年好歹也三十有六了,昨夜酒桌之上酒量驚人不輸于李氏兄弟不說,這個精力也太過旺盛了吧?一頓大酒宿醉過后,起得比他還早,自己尋到這里,還要與他斗劍,真乃神人也!
“孟夫子!”他也高聲叫道——嘴上說的才是他真正惦記的,“我也要寫出《春曉》這樣深入淺出、通俗易懂、家喻戶曉的詩來!老者讀出了滄桑、幼兒讀成了童謠……”
“這個不必掛在心上,可望不可求。”孟浩然道,“先不談詩,快拿劍來!”
李白心想:斗劍誰怕誰呀!劍也怕少壯吧?返身回屋取來自己的佩劍——家傳的龍泉寶劍……
于是斗劍當院開始,三局兩勝,李八裁判。
李白勝第一局,有意讓了第二局,最終勝出第三局。
孟浩然不服,要求五局三勝,李白先讓一局,又勝一局,三比二獲勝。
初一過招,李便明白:孟為何找他斗劍了,人家也是練家子,一問也是打小便拜師習武的,斗不過他不說明功夫淺,天下有幾人能斗過他的呢?
兩人又切磋了一番劍術(shù),孟浩然激賞李白道:“文人騷客我也見過不少,有你這般劍術(shù)者實在不多。你本劍客,誤入文途?!?/span>
“兩位劍俠,吃早餐啦!”李八招呼道,在他的吩咐之下,下人已將豐富的早餐擺滿落滿朝霞的庭院。
“崔進士呢?怎沒跟您一起來?還沒起床吧?”李白問道,“昨晚他喝得有點多……”
“要不要我派車去接來?”李八又殷勤備至了。
“不必了,讓他睡?!泵虾迫灰贿吅戎嘁贿吇卮?,“今天午后,州府有專車送從長安請來的詩人回長安,他準備隨車回去了。他可謂'不虛此行’:寫出佳作,揚了詩名,都可不提,關鍵是這千金之資帶回去,實在是有用,他是前年的進士及第,這一年多來一直處于等官的狀態(tài),這筆錢帶回去,一方面可以讓自己在長安的日子過得好一點,另一方面可以找到管事兒的高官疏通疏通,爭取早日得到一個合適的官位——哦,罪過罪過!我這是一語不慎,說出了大唐的里子……”
“孟夫子不隨車回長安嗎?”李白關心問道。
孟浩然放下粥碗,一聲長嘆:“唉!我的路算是走到頭了,來之前已經(jīng)辭了張九齡幕府的差事,打算歸隱家鄉(xiāng)鹿門山,我心已死,'心隨雁飛滅’……”
眼看天要聊死,李白趕緊建議道:“孟夫子,您看這樣好不好:您終將歸去,在此多留半月又何妨?咱們飲酒、斗劍、吟詩、撫琴、吹笛、游山、玩水……豈不自在快活?”
“對呀!對呀!”李八也熱情挽留道,“孟先生若能在此小住些日子,這個院子可是馬上就有說頭了……”
“好吧!”孟浩然欣然接受,“就讓我這個土生土長的老楚人來給二位兄弟當導游吧!”
于是,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三人共度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他們步行游鄂州、騎馬到周邊、泛舟在百湖、乘船于長江……在大唐帝國的版圖上,長江為橫坐標,黃河為縱坐標,開元年間最具自由主義氣息的兩大詩人,沿著他們各自的人生軌跡,交集于鄂州,他們的相同點是顯而易見的:都屬于散仙一類,都屬于性情中人,暫時掩蓋了他們的不同點:一個正欲出山,一個正在歸隱,一個是終生性的假道真儒,一個是心死后的依托山水……
在詩的追求上,亦是如此:由謝靈運、陶淵明開創(chuàng)的山水田園詩,到了本朝,經(jīng)孟浩然而興,眼看著要由王維而盛,甚至于稱王,當此時,李白乍現(xiàn)于孟的眼前,令孟的感受有點微妙復雜:他當然能夠看出此人才大,非比尋常,但又明顯感到:他既與他們有相同點,但本質(zhì)上又是不同,說穿了終歸不是自己人,而他比他們強悍得多的侵略性又讓他感到有點害怕……
當李白隨口噴詩的才華被孟浩然贊不絕口時,他順桿就爬了上去:“孟夫子,我之才比王維如何?”
孟思忖片刻道:“不好比,畢竟王維十七歲就寫出《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那樣一等一的杰作了?!?/span>
李嘴上絕不軟:“我十五歲還寫出《上樓詩》呢?!?/span>
孟循循善誘道:“那也確實是首驚人之作,你倆是同齡人,都在相仿的年齡寫出過相當?shù)暮迷姡兴煌氖牵喝缃裢跻衙麧M天下,大有一舉成為開元詩王的架勢,而你名未出蜀,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所以,我建議你:下一步:下江南、上長安!”
還有一次,同樣的話題,孟的回答耐人尋味:“李白,你是我的兄弟,王維是我弟弟。”
后來的歷史——不,很快的現(xiàn)實(換個年號就可以)將證明:孟的擔心絕非杞人憂天,他的敏感暗含詩理……
半月后,秋已深,分手的時刻到了,李八以李白的名義送給孟浩然一匹他喜歡的白馬,李白要騎馬將他送回襄州故里的熱情被他好言謝絕:“噴薄而出的朝陽不要跟著落山的夕陽的步履走,你須沿著大江而下,江南是文脈興旺文人扎堆之地,你先在那里搞出點響動造出點影響,然后再去長安——一定要早去長安!不到長安焉知大唐?大唐又焉知你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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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詩人,既是詩壇課,又是詩歌課,與好詩人相遇,勝讀十年書,李白有福氣:他此生所遇到的第一個真正的詩人是孟浩然,這等于摸到了盛唐前的天,觸摸到了那顆最亮的星星……
遇到好詩人,寫作立馬上層次——
獨自上路,沿長江而下,他的下一站是江州,親弟弟李藍已經(jīng)接替故去的吳指南掌管了那里的分舵,親兄弟相見格外親,為吳的薄命感到難過,一起想念共同的親人……李藍陪二哥游了廬山,見證了一首名作的誕生:
望廬山瀑布
日照香爐生紫煙,
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銀河落九天。
孟浩然教導李白說:“有些詩是自己長腿的,寫成不要你操心,它們會自己到處跑。”然后,也不做任何解釋,李白聽得似懂非懂,可是孟浩然前腳一走,他后腳便寫出了一首“長腿的詩”,只是現(xiàn)在他還不知道,須假以時日才見分曉。
沿著長江,繼續(xù)航行。
在秋浦登岸,游覽九子山時,他用一首詩將此“東南第一山”命名為:九華山。
另一首日后的名作寫于經(jīng)過當涂之時:
望天門山
天門中斷楚江開,
碧水東流至此回。
兩岸青山相對出,
孤帆一片日邊來。
船過此地,如入仙境,美得叫人不敢登岸,怕登岸之后回不到人間!李白朦朦朧朧預感到:這個地方他會再來,專門來,但時年25歲的他不會覺悟到:此地與他這一生會有多么重要的關系……
江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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