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湖青山村,今之梅湖村也。
古青山村的地里已無“青”草
據(jù)清代甬上杰出歷史、地理學家徐兆昺《四明談助》三十九卷記載:“青山,古名陽堂山,本名‘青雷山’,郡志脫‘雷’字。”后以訛傳訛為青山,村以山名,地在錢湖之東北,雅戈爾動物園正大門對面。
此村在寧波歷史上久負盛名,原因有二:其一,甬上赫赫有名的青山廟廟神鮑蓋出生于此村;其二,此地曾經(jīng)盛產(chǎn)草木染之原材料“青”。
青山廟廟神鮑蓋,曾為晉鄮縣縣吏,職位不高,但為政清廉,關心百姓疾苦,以匡時濟世愛民為懷。晉建興四年(公元316),鄞東大饑荒,餓殍遍野,鮑蓋押糧船避海上風浪路過此地,見之不忍,散糧以救百姓,而糧盡無法向官府交差,遂投水自盡,百姓將之葬于錢高山。葬三十年后,鮑郎為神,郡人立廟以祭之,廟以村名,是為青山廟。甬城出現(xiàn)多處青山廟,據(jù)民國《鄞縣通志》記載統(tǒng)計,整個鄞縣城鄉(xiāng)有鮑蓋廟達68座,約占全縣廟宇的五分之一。在今之錢湖方水村峰山之上,仍有青山廟在焉,此為鮑蓋本廟,為1998年重建,雖然被一片工地包圍,軒昂之勢仍不減當年。
鮑蓋為神之后的傳說,比較有趣的有兩點:
一是顯靈退賊兵?!端拿髡勚肪矶涊d:“南朝梁大通間(527-529),有奴賊名益,倡誘群盜,號‘奴抄兵’,寇郡邑,官軍邀擊不勝。定襄候蕭袛為刺史,神忽視形,因巫語袛:愿助討賊。期之八月十三日?!谑侨罩劣嘁?,舟膠于江,眾陷于淖,潰潰如醉,官軍悉縛之。祇奏其異,武帝遣增大祠宇。宋以來,屢封‘忠嘉神圣惠濟廣陵王’。”由一小吏而至封王之,在歷史上也是不多見的,可見朝野對鮑蓋之敬重。
蓼藍/朱鑫鑫攝
另一傳說是鮑郎化“青”草。傳說青山之上盈產(chǎn)染料“青”草,為鮑神所化,農(nóng)婦織布染色仍得其益。此為荒誕不經(jīng)之說也。但青山村一帶盛產(chǎn)“青”草之成品“靛青”,是有確切文獻記載的。
蓼藍花/朱鑫鑫攝
查《同治鄞縣志》,卷七十一“物產(chǎn)下”有“靛青”條目,其轉引《成化鄞縣志》之記載:“靛青,圓葉者名馬蹄靛,尖葉者名蓼。青山鄉(xiāng)種之,以染絲布,色深碧。”
1916年出版的《東錢湖志》卷二“貨之屬”亦有“靛青”條目,除引上述《成化鄞縣志》記載之外,還有案語補充:“湖上數(shù)十年來甚盛,近以種靛青地種雪里蕻,菜味劣而靛青遂漸少?!?/span>
此兩處記載有三個問題值得討論:一是以青山村為代表的錢湖一帶,為何會成為寧波歷史上種植靛青最興盛的地域?二是提取靛青之兩種“青”草,一種“圓葉者”,一種“尖葉者”,二者分別對應現(xiàn)代植物分類學中的哪兩種植物?三是靛青種植業(yè)緣何而衰弱?
藍印花布/小山2007攝于烏鎮(zhèn)
靛青種植,在中華流行已久,已有 3000多年歷史 。周朝制定等級禮儀時,將靛青染制的青藍色規(guī)定為平民百姓的服色,靛、藍也因此進入千家百戶。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傳統(tǒng)農(nóng)事歷書《夏小正》有“五月,啟灌蓼藍”之句 , 說明夏朝時已人工種植藍草。直至解放前,靛青所染之藍印花布,仍為各地鄉(xiāng)村民間衣、被、枕等的常用布料。
染坊晾曬染好的布匹/小山2007攝于烏鎮(zhèn)
江南自古以來為我國絲、棉主產(chǎn)地之一,在明清時期,朝廷便在江南設立了三大織造局,分別為:江寧織造、蘇州織造與杭州織造。最著名的當屬江寧織造,因和曹雪芹祖父有關。與印染相關的靛青制造,就成為一個大產(chǎn)業(yè),民間向來有“南靛北運”之說。在浙江省,溫州樂清、永嘉一帶的中雁蕩地區(qū),是靛青業(yè)最發(fā)達的地方,產(chǎn)品行銷全國。
而在寧波,靛青主產(chǎn)區(qū)就是以青山村為代表的錢湖一帶了。猜測原因,一方面這里丘陵坡緩,土地肥沃,是種植“青”草的理想場所;另一方面,這里湖水清澈,水質(zhì)優(yōu)良,對提升“藍靛”的純度,非常有幫助。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人的因素,種藍打靛工藝復雜,技術含量頗高,不是一般人想做就做得了的,估計這一帶素來有種藍打靛傳統(tǒng)。是故自明清以來,青山村之靛青業(yè),就在地方志書之中有一席之地了。就如同浙貝母,象山及鄞之樟村,自古以來就是浙江最負盛名的產(chǎn)地,所以被清代學者趙學敏的《本草綱目拾遺》等權威文獻所記載,現(xiàn)在四五月間去樟村一帶,還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浙貝母田呢。
古青山村東首的青山因采石而面目全非
作為植物愛好者,筆者最關心的是,青山村種植的“青”草,到底對應當代植物志的什么植物呢?為了弄清楚這個問題,筆者特地去青山村一帶實地調(diào)查,到了村里,才知道調(diào)查根本無從下手。
原來的古青山村,雖然風貌猶存,但一大部分已變身為工業(yè)區(qū),原來煙波浩渺的梅湖,在1961年已廢湖為梅湖農(nóng)場了,村東首的洋山腦、五獅岙等,則變成了采石場,被挖得面目全非,主干道上工程車轟鳴,卷起飛揚的塵土。村里村外的田地里,除了番薯、大豆、玉米和秋葵等常見菜蔬,根本沒有“青”草的影子。倒是在路邊看到一大叢紅蓼花開正好,但此蓼并不能做染料。而且民國初年距今100多年了,估計也沒有什么知情人可以訪問了。故此,只能從文獻學和現(xiàn)代植物分類學入手,粗略考證一下這兩種“青”草到底為何?
古青山村路邊的紅蓼,可惜不能制靛青
根據(jù)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記載:“藍凡五種,各有主治,惟藍實專取蓼藍者。蓼藍∶葉如蓼,五、六月開花,成穗細小,淺紅色,子亦如蓼,歲可三刈,故先王禁之。菘藍∶葉如白菘。馬藍∶葉如苦荬,即郭璞所謂大葉冬藍,俗中所謂板藍者。二藍花子并如蓼藍。吳藍∶長莖如蒿而花白,吳人種之。木藍∶長莖如決明,高者三四尺,分枝布葉,葉如槐葉,七月開淡紅花,結角長寸許,累累如小豆角,其子亦如馬蹄決明子而微小,迥與諸藍不同,而作淀則一也?!?/span>
《說文解字》中言:“藍,染青草也。”《本草綱目》所謂之“藍”,即寧波人所指之“青”,字雖各別,實指一物,即靛青之原料植物。李時珍所提到的五種“藍”,對照現(xiàn)代植物志的描述,有幾種特征明顯,描述清晰,比如蓼科的蓼藍、豆科的木藍、十字花科的菘藍,均可與現(xiàn)代名字一一對應起來。青山村種植的兩種“青”草,“尖葉者名蓼”,定種為蓼藍可以確定無疑,另外一種“圓葉者名馬蹄靛”就很難定種了。
沒找到菘藍,上一張歐洲菘藍代替/李曉東攝
從李時珍描述的另外四種“藍”來看,菘藍、馬藍,或“葉如白崧”,或“葉如苦荬”,崧是白菜,苦荬葉子像油菜,都是披針形的,而“吳藍”,據(jù)學者考證,是蓼藍的變種,而典型蓼科植物的葉子,基本也是披針形的,這三種“藍”,與“圓葉”之描述均不符。
如此一來,就剩下木藍了。根據(jù)《中國植物志》記載,木藍為豆科木藍屬直立亞灌木,葉子“倒卵狀長圓形或倒卵形”,基本可以稱之為“圓葉”,似乎與青山村所產(chǎn)之另一品種相符合。
木藍全株/徐曄春攝
木藍花/宋鼎攝
但查《浙江植物志》,并無木藍在寧波分布的記錄,《中國植物志》說木藍“廣泛分布亞洲、非洲熱帶地區(qū)”。近代嶺南地區(qū)的靛青制作,多以木藍做原材料。但作為溫帶地區(qū)的寧波,木藍即使有栽培,生長狀態(tài)亦不會太好,或許不能過冬。那么,這“圓葉者”到底是啥呢?
繼續(xù)爬梳《浙江植物志》,在豆科木藍屬植物之中,還有另外一種名之為野青樹者,其葉型和木藍差不多,“莖枝及葉可提取藍靛,全草入藥,治喉炎”,還特別提及“本省平陽(南雁蕩)有栽培?!睂幉ㄅc溫州,相去不遠,雁蕩地區(qū)能種植的地方,東錢湖應該問題不大。故初步可以確定,另外一種圓葉者應為野青樹。至于“馬蹄靛”之名,推測是因其葉型似“馬蹄決明子”而得,但已無從證實。
野青樹/徐曄春攝
“青”草不能直接染衣,需通過一定工序提取“靛青”方可。《本草綱目》簡略記錄了其制作過程:“澱,石殿也,其滓澄殿在下也,亦作淀,俗作靛。南人掘地作坑,以藍浸水一宿,入石灰攪至千下,澄去水,則青黑色。亦可干收,用染青碧。其攪刈浮沫,掠出陰干,謂之靛花,即青黛?!?/span>
一般來說,蓼藍及野青樹等一年可采葉兩次,六七月間采一次,被采葉的植株繼續(xù)生發(fā)新葉,在九十月間可再次采葉。采集的葉子放進大坑浸泡、發(fā)酵,等枝葉之中的藍水泡出之后,將渣滓撈出,按10:1左右比例加入由釘螺殼、牡蠣等洗凈貝殼燒成的白灰,攪拌,候濃汁沉淀,將水放出,坑中黏稠的半固態(tài)物體就是打好的青靛,最后用大缸密封保存就可以了。
靛青不僅僅只是作為染料使用,而且也是一味好藥,其止血、拔毒、殺蟲之功,似勝于藍。
《本草綱目》記載了一則很神奇的故事∶“唐永徽中,絳州一僧,病噎不下食數(shù)年,臨終命其徒曰∶吾死后,可開吾胸喉,視有何物苦我如此?及死,其徒依命,開視胸中,得一物,形似魚而有兩頭,遍體悉似肉鱗。安缽中,跳躍不已。戲投諸味,雖不見食,皆化為水。又投諸毒物,亦皆銷化。一僧方作藍淀,因以少淀投之,即怖懼奔走,須臾化成水。世傳淀水能治噎疾,蓋本于此。今方士或以染缸水飲人治噎膈,皆取其殺蟲也?!?/span>
溫州中雁蕩地區(qū)主要種植的藍靛作物是板藍/徐曄春攝
靛青是民間不可或缺的優(yōu)質(zhì)染料,又有很好的治病療效,種植緣何衰弱呢?為何民國初年會將種靛青之地用來種雪里蕻呢?個中緣由,恐怕不僅僅是鄞人喜食雪里蕻,應該還有更深刻的經(jīng)濟社會變化的原因。按照前述《東錢湖志》作者之說,種靛青“湖上數(shù)十年來甚盛”,說明清末民初,這里的靛青種植面積還是比較大的,只是辛亥革命前后,漸漸無人種植了。這個時間點,正好是中國國門被全面打開,國外化學合成染色劑暢通無阻輸入中國的時期。
據(jù)藍夾纈博物館研究人員張琴在《靛青村調(diào)查》一文之中的考證:“2 0 世紀初期 , 溫州的顏氏染坊即記載有引進德國硫化藍事?;瘜W染料雖對人體、環(huán)境不利,但價格便宜,操作簡單,自問世伊始便是植物染料的頭號勁敵。根據(jù)資料顯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英、德諸國便有硫化藍行銷世界各國,至20年代呈上升趨勢,我國靛青生產(chǎn)開始受影響?!?/span>
溫州作為靛青產(chǎn)業(yè)重鎮(zhèn),在國外廉價工業(yè)品傾銷中國的過程之中,手工作坊受沖擊首當其沖,而作為第一批通商口岸的寧波,洋貨對民族產(chǎn)業(yè)的影響可能不會比溫州小。一旦草木染市場急劇萎縮,靛青種植無利可圖,改種雪里蕻就自然而然了。
染坊晾曬染好的布匹/小山2007攝于烏鎮(zhèn)
改革開放之后,現(xiàn)代印染技術日漸發(fā)達,各種布料色彩繽紛,藍印花布漸漸消失在人們的視野。偶爾在烏鎮(zhèn)之類的江南古鎮(zhèn),可以看到一兩處成為傳統(tǒng)記憶之寄托的染坊,長長藍印花布好似自天際垂下,在風中高高飄揚,非常壯觀,而柜臺上藍印花布制成的各類小工藝品,亦深受游客們的喜愛。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盡管藍靛從人們的視野已經(jīng)消失了多年,但化學合成染劑在印染過程中帶來的水體污染,以及對皮膚的刺激及其他一些副作用,也引起了人們的反思,很多人開始重新審視天然染料在紡織領域中的使用。
在云南大理、四川自貢等一些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不少游客很喜歡帶回當?shù)乩脗鹘y(tǒng)工藝制成的扎染紀念品,或者掛在墻上,或者作為茶席裝飾。溫州地區(qū)的藍夾纈技藝,也有復興的跡象。在回歸自然、提倡保健的今天,純天然染料染過的布,被廣泛用來制作衣褲、被子、枕巾、桌布等與人體肌膚相親的用品,格外得到人們的青睞。
在傳統(tǒng)文化日漸復興的大趨勢之下,相信靛青的種植和制作工藝會再次被人們逐漸挖掘出來,藍印花布也許會再次成為人們眼中的流行色。我們期待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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