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吃洋芋疙瘩,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改革開放沒有幾年。人們的生活很艱苦,還在溫飽線上掙扎。
那時候,外出打工潮也還沒有吹到我們那個偏僻的小山村。人們都窩在村子里抄白紙(古法造紙),修理地球。往槽水里找生活,向土地要效益,維持著一家人的生計。
因為缺乏糧食,人們拼命地種莊稼。不僅種近處的,遠處的,高山上的也種,田邊地角,坡坡坎坎都種,種一切可種的地方。種洋芋、種包谷、種花豆、種黃豆、種蕎麥、種高粱、種水稻、種南瓜、種菜……種一切可以吃的東西。
一塊地里,往往不只種一樣莊稼,而是根據(jù)土地的肥瘦,進行套種。比如,肥一點的地里,種了洋芋后,種包谷、大豆、黃豆。秋收后,又種上白菜、蘿卜。瘦一點的沙沙地,種了洋芋后,點些黃豆,秋收后撒些蕎麥??傊?,不土讓地閑著,人閑地不閑。
那時候,大人小孩也都勤快,整天難得呆在家里,不是在地里,就是在去地里的路上。鄉(xiāng)間的小路,走得明晃晃的。路兩旁的野草,砍得干干凈凈。地里土邊,打理得清清爽爽。莊稼,也要薅兩道,不留一蔸雜草。
家家都喂牛,除了犁土,還能踩糞。煤灰也留著,拌點大糞,就是很好的底肥。也燒土皮灰,地里鏟得干干凈凈的,土皮灰里拌上大糞,能節(jié)省不少化肥。
那時候,離家兩三公里的洼地大坡、扎營坡,還有家背后的黃家山林的沙面地,全都種上莊稼。種包谷、種洋芋、種黃豆、種蕎麥。因為挨著山林近,莊稼常被山雀、野兔、耗子糟蹋。對于這些精靈,父親無可奈何。
父親將家背后的一個長滿灌木的山坡開荒出來。開始種洋芋。過了一兩年,套種黃豆。后來,又套種包谷。父親還在土坎上種些杉樹。幾年時間,杉樹便成林了。在父親的精心打理下,那個滿是沙石,只有七八分地的山坡,能產(chǎn)十幾背洋芋,一百來斤黃豆。
盡管如此,人們還是不夠吃。那時候,村里家家吃的是包谷飯。能大米飯的人家,算是“大戶”。我們要吃上大米飯,只有生病的時候。母親會撮上小半碗米,淘洗干凈,蒸飯的時候,放在甑子底下燜熟了,給生病的孩子開小灶。
因為飯不夠吃,家庭主婦們便變著法子維持著一家人的一日三餐。比如,吃了一頓包谷飯,煮一鍋洋芋,就是一頓?;蚴且ㄉ弦煌胩鹁坪退疅_了,滾些高粱團倒進去煮,吃高粱粑粑,也是一頓。
母親除了做高粱粑粑,做得最多的就是洋芋疙瘩。洋芋疙瘩的做法簡單。將洋芋洗凈(不去皮),剁細,洗去淀粉,濾干,將苦蕎面裹在洋芋表面,蒸熟即可。
洋芋疙瘩下菜,泡湯都不好吃。最經(jīng)典的吃法是用油干炒。舀少許豬油,燒熱了,將洋芋疙瘩倒進去,炒熱了,加入鹽巴,潑點辣子水,再炒上幾鏟,油焙洋芋疙瘩便可以出鍋了。如果加入點蔥花,那就非常完美了。
苦麥的味道融進洋芋里,聞起來就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吃起來,特有嚼勁,滿嘴回甜。我們幾兄弟,什么也不用下,就可以吃上幾大碗。
母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F(xiàn)在,我們也不再為吃飽飯而發(fā)愁。但是,對于洋芋疙瘩的思念,卻與日俱增。我知道,我思量洋芋疙瘩,更思量的是母親。
如今,村子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遠一點的地,都丟了荒。就是村子周邊的地,有些也丟了荒。家庭主婦,也不會為了維持一家人的一日三餐而絞盡腦汁。
現(xiàn)在,人們不會為吃飽飯而發(fā)愁。相反,人們發(fā)愁的人是因為營養(yǎng)過剩而產(chǎn)生的“富貴病”。那時的包谷、蕎麥、高梁等粗糧,在如今卻成了香餑餑,受到了吃慣了白米酒肉的人們的追捧。
時過境遷。以前豬吃的所謂豬草,現(xiàn)在也堂而皇之的走進了野菜館。但是,這些變遷遷母親都無法看到了,也無法想到。母親的記憶,只停留在那個青黃不接的歲月里。
我不知道,洋芋疙瘩是不是母親的首創(chuàng)。但是我肯定,以后不再有人做洋芋疙瘩。母親遠去了,歲月也遠去。
母親去世時,我才十四歲。對母親的記憶,只是一些生活片斷。洋芋疙瘩,也許是母親留給我童年的還算清晰的一個片斷吧。
(載于《納雍報》2018年10月26日第1879期文藝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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