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jǐn)以此文獻給我的祖母和所有堅韌勤勞樸實厚道善良的中國女人!
我的祖母
作者 吳位瓊
祖母是一個菩薩心腸的人,她對人的好沒有半點故作虛偽和防范意識。她這種好心腸,常常是以損己為代價而成全別人的。
那個時候,盡管我們生活捉襟見肘,但在房子后面卻有一個祖輩留下的花園(或者叫菜園。我們那條街每戶人家后面都有這樣的園子)。我們那個花園四周曾經(jīng)用冬青樹作籬笆,里面種有柏樹、梔子花樹、梧桐樹,間或點種些蓖麻、茄子、南瓜等?;▓@門兩旁,并排栽著桃樹和梧桐樹。每到春來,滿樹的桃花繁盛如紅色的云海,一陣陣濃香繚繞在房前屋后。到了夏末秋初,梧桐果子成熟后一粒粒掉在地上,我們每天都能拾到一大瓢。然后將這果子用鹽炒熟,吃起來比碗豆花生還要香。年復(fù)一年,桃樹越長越大,梧桐樹越長越高,有一次還從遠處飛來了長尾錦雞棲息在樹上。那是我童年的搖籃,夢想的天堂。卻不料一夜之間面目全非。
我家左邊的鄰居,當(dāng)年因為一把火,他們在別處的家被燒了個精光。無奈之下求助于我的祖母,表示只是暫時挨著我們家房子左邊搭一個棚,待尋找到合適位置后馬上就搬走。我祖母二話不說就答應(yīng)了,兩家人好的象一家人似的。誰知他們不僅沒搬走,而且將他們家女婿在鄉(xiāng)下分的地主房子拆了,搬進城在我家后花園上做起了房子。只留下一米左右的人行道供我們?nèi)ジh處河邊上公廁。
那時我還小,看見別人拿著鐮刀象割韮菜一樣割走我們家花園籬笆,看見一大幫人吆喝著起屋做房,我甚至不明白那些人究竟在干什么。許多年后整條街重新規(guī)劃改造,青石板路改成了寬闊的水泥路,街坊鄰居都在自己原來的地址上起高樓利用門面做生意賺錢。大家都要我祖母不搬走,橫在中間誰也不想占便宜。我的祖母最后還是聽從了我父親的勸說,讓出了我們那個最繁華地段的黃金寶地,支持我父親帶頭搬遷到了郊外的新居民點。祖母說:讓人非我弱,我說我不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果子孫強過我,又要家當(dāng)做什么?如果子孫不如我,又要家當(dāng)做什么?
時至今日,我才深深地理解了我的祖母。理解了她常常因善良引起的事與愿違,引起的別人的以惡報恩以怨報德。
是的,相比起我的祖母來,一般人都難做到有她那么寬厚的修養(yǎng)。哪怕我們后來已經(jīng)搬至郊外的新居民區(qū)很久了,每次路過過去那條街,路過我們曾經(jīng)住過的那個舊址,我和母親都要刻意地背過臉去。生怕見景傷情,觸動心中隱隱作痛的記憶。我們那個舊屋子的西北角,如今正是潛江的好吃佬一條街。在武漢十幾年了,只要回潛江,我總要去那里尋一碗豆絲面或者焌米茶吃,順便再抬眼望一望我們昔日的故居舊址。說來說去,我終究還是忘不了自己的出生地,忘不了自己的根之所在。盡管物是人非,盡管所有的往昔都只如紅塵一夢。盡管我深深的知道,其實這人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注定不會是永遠屬于誰的。其實真正的根,只可能扎于我們自己內(nèi)心深處,而不可能扎于其它什么地方。
其實我的父親和我兩個弟弟,早已不記得那些從前的恩怨了。有時候遇見過去的老鄰居,也還象從前一樣親熱,該敘舊的敘舊該幫忙的幫忙。我也十分珍視過去小伙伴之間的情誼,相逢一笑泯恩仇,不計前嫌話桑麻。我性格綜合了祖母和父母的特點,有時也象祖母那樣善良隱忍,象父親那樣寬容豁達,象母親那樣重情重義。但更多的時候, 我的善良和寬容是有底線的。我傾向于利己不損人。傾向于不看現(xiàn)象只看本質(zhì),不問過程只問結(jié)果。
當(dāng)年還在我曾祖父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潛江有一片基業(yè)了。后來在我祖父經(jīng)手時,日本人燒殺搶掠,毀了大半個潛江城,其中就有我們吳家的大半個資產(chǎn),我們家生意從此開始萎縮。我祖父是少爺出生,根本不知賺錢的艱難。常常揮金如土,出手闊綽。他身邊的人都看不來他那種作派,因此常??嗫谄判囊?guī)勸。別人說他都不聽,唯一聽得進管賬先生的話。
說起管賬先生,也是我祖父的家鄉(xiāng)人,祠堂挨祠堂從咸寧那邊過來的。人忠厚老實,又肯吃苦又有內(nèi)才,因此成了祖父的得力助手,他們不是兄弟勝似兄弟。管賬先生有一兒一女倆個孩子,我祖父祖母視之如己出。直到后來我祖父與管賬先生相繼去世,我祖母和管賬先生的老婆依然親如姐妹,兩家的孩子也依然親如姐弟。我稱管賬先生老婆為大奶奶,稱她的倆個孩子為姑媽和伯爺。
在我們最最艱難的日子里,伯爺一家給予過我們家太多太多的照顧。那時都用煤油燈,火災(zāi)頻發(fā)。有一次我們鄰近的一戶人家失火,火光噼噼啪啪沖到了半空中,街坊們都忙著下門搬東西,準(zhǔn)備避難。由于我父親在鄉(xiāng)下工作,家里沒有主心骨,老老少少一時亂了方寸慌著一團。正在一籌莫展之際,是我伯爺老遠跑來一聲不吭就幫我們家下起了門板。一直忙活到半夜火災(zāi)平息,將我們安頓好后才回家去。第二天上班前又急匆匆背了袋米往我們桌子上一放,來不及說半句話就走了。那個時候吃飯都是按人頭憑票供給的,伯爺送來的米是從他自己和幾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們牙齒縫中省下來的,可謂是雪中送炭。
我祖母和我母親平日念叨最多的,一個是我母親的叔伯兄弟我的舅舅,一個就是我伯爺一家了。他們都曾不遺余力給過我們肝膽相照同舟共濟患難與共的幫助。聽大人們說,我小時睡的搖窩,就是我舅舅頭頂肩扛送來的,那個搖窩我和弟弟以及我們的孩子們都曾睡過。而我后來出嫁穿的嫁衣,就是我有裁縫手藝的伯爺一針一線親手縫制的。那些恩情深深銘記于我心中,永遠不會忘記。
那時伯爺他們家住城南,我大奶奶幾乎每天都要到城東找我奶奶聊天。也不知兩個老太太哪來的那么多話,每天不斷重復(fù)地聊她們那些陳年舊事,聊她們早已不在人世的丈夫,聊她們的家人和她們共同的朋友。每當(dāng)她們你一句我一句聊天時,我就端個小板凳坐在一旁睜大眼睛聽。她們的那些體己話,完全不象有些人的無話找話,完全就是不吐不快的樣子。有時越說越悲傷,有時越說越興奮。有時說著說著就擦眼抹淚,有時說著說著就放肆地呵呵笑個不停。我甚至想,她們這種親密關(guān)系,滿大街乃至全世界只怕都是少有的了。
直到后來我才明白,其實我的祖母是個相當(dāng)有親和力的人。愿意和她聊天的不僅僅是我大奶奶,愿意和她聊天的幾乎包括我們整條街的男女老少。自然包括左邊占了我們地基的秦家小腳大媽,包括被我祖父祖母幫忙娶進門的兩個吳家媳婦一一右邊的鄰居大媽和同屋的伯媽。甚至包括我學(xué)生時代的閨蜜同學(xué)以及后來的同事朋友。人們都敬重和愛戴我的祖母,都容易被她吸引,愿意向她靠近。這個雙目失明的女人,她所有的好就宛如一株宅心仁厚的君子蘭,透著一種貴金屬的沉靜和光芒。
在我所有的親人中,我最愿意坦露心跡的是祖母。無論我是否理虧或理贏,無論是沮喪還是得意,唯有她能夠完整地傾聽我的訴說,唯有她能夠設(shè)身處地為我著想為我開導(dǎo),唯有她能推心置腹引我走出心靈困境,如沐春風(fēng)般心情舒暢地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引領(lǐng)我像鳳凰涅槃重生,踏實而從容地面對一切。我常常為自已能有這樣一位良師益友的好祖母感到慶幸。她讓我懂得了人生不僅僅需要進一步,有時還需要退一步。她讓我懂得了感恩和得饒人處且饒人。她是我心中菩薩的化身!
說出來很多人也許不信,我祖母在臨終最記掛的,不是我父母和我們姐弟,而是我大奶奶的女兒,那個被我叫著姑媽的人。當(dāng)時我們家條件早已好轉(zhuǎn),每次眾人給祖母一些零用錢,她都攢著。直到她九十三歲去世時,大家都以為那些錢要給我母親或者我們?nèi)愕艿?,不料她卻叫著我那姑媽的名字,說是姑媽最遭孽,要將錢給她用。為此我母親還生氣了,說自己養(yǎng)老送終,居然不如孩子姑媽的情份。我連忙替祖母解釋:奶奶明知您不缺錢花,奶奶這是憐惜姑媽無依無靠是個孤寡之人,怕她缺錢花呢。
說起我那姑媽也是命苦之人,年輕嫁給鄉(xiāng)下一戶人家,一生無兒無女。后來她們夫妻老了,做不了農(nóng)活便進城做點小買賣。她的親弟弟我伯爺孩子眾多家大口闊,沒有地方給她住。那時,住在我們家的本家伯爺一家人早已在別處分得公房搬家了。我祖母于是吩咐我父親請人幫忙,將我家屋后的梧桐樹砍了,緊挨著后門搭了一間廂房給我姑媽倆口子住。若干年后姑媽做生意攢了些錢,在附近買了房子,這才搬出我們家。但我祖母還不放心,經(jīng)常要我父親和我們帶東西去那里看望,逢年過節(jié)就在我們家大團圓。
我祖母去世的時候,是象菩薩那樣坐化的。我母親請了自己一班老姐妹,為我祖母念經(jīng)唱阿彌陀佛。她們告訴我,說我祖母去世幾天后手都還是軟的,說只有生前菩薩心腸的人才會這樣。
往期回顧:文學(xué)原創(chuàng)·《我的祖母》(中篇散文連載九)作者 吳位瓊
作者簡介:
吳位瓊,自8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訖今,公開出版過個人專輯《守著沒有花開的寂寞》、《你以為我是誰》、《吳位瓊詩選》;另有與人合著《辛亥革命先驅(qū)一一劉靜庵》等書籍出版。有作品曾發(fā)表于《詩刋》、《中華詩詞》、《詩選刋》、《中國政協(xié)報》、《中國婦女報》、《湖北日報》、《長江文藝》等刋物。為中華詩詞學(xu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省詩詞楹聯(lián)協(xié)會會員;武漢市作家協(xié)會、潛江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居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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