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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去年春節(jié)還鄉(xiāng)拜祭爺爺時,見到清蓮,我就知道,有生之年,我不可能再回去,回到那個稱之為家鄉(xiāng)的地方。
很奇怪,人的頭腦有時就如一臺定時放映機,以前曾發(fā)生的事,你以為你已經(jīng)忘記釋懷了。但突然有一天,當你見到某個人,某件事,就如按下了啟動按鈕一樣,曾經(jīng)的事曾經(jīng)的人都在腦海里毫無預兆地放出,一幕一幕,直至自己情緒崩潰。
我所有崩潰的記憶,都是我那所謂的家鄉(xiāng)帶給我的。
我的家鄉(xiāng)在一個小村莊,叫談儒堂,這個名字,是我太公起的。那時候,我太公是個秀才,好文習字,是整個村莊的權(quán)威。
我太公很驕傲自己起的名字,因為旁邊的村鎮(zhèn)都叫些什么雷公堂,呆鷹嶺之類的,與談儒堂一比,是不是立時有種陽春白雪及下里巴人高下立分的感覺?
太公平時喜歡結(jié)交一些讀書人,經(jīng)常以文會友,說起來還真是頗有“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意境。
后來,太公去世,爺爺開始掌家。再后來,因為歷史的緣故,我們家成了整個村莊最窮的一戶人家,談儒堂也更名為簡單易記的臺樹堂。
也是,那時的小村莊,知識分子地位一落千丈,農(nóng)民階層翻身做主人,占據(jù)了主要的話語權(quán)。可大多人是小學畢業(yè),高學歷也不過初中,儒字都寫得磕磕巴巴,所以索性改了名,其實改了也好,起碼不會寫錯字丟人。
改名后的村莊,萬事從新,開始崇尚人多武力值至上的暴力美學。任何事,直接用拳頭說話。如果一家有幾戶成年的兄弟,那簡直可以橫行鄉(xiāng)里。打架時吆喝一聲,眾兄弟一字排開,結(jié)實的腱子肉一露,對打的人自然露了怯,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這種日子持續(xù)了很久,這期間,爺爺去世平反,爸媽結(jié)婚,直到我出生上小學五年級,人多力量大的哲學仍然沒有消退。
有些人,仗著家族人多,就如好斗的公雞一般,只要一語不合,甚或什么理由都沒有,就開始下狠手。很多人被逼得退無可退,無奈反抗卻因為力量懸殊只能打落門牙咽肚里,比如我爸媽。
我們后期因為臺灣大伯的接濟,買了一塊宅基地,建了新房,為表紀念,房子建成之日,在院子邊栽了一棵槐樹。
槐樹慢慢長大,樹冠不斷延伸,枝葉越來越茂密,籠著一院蔭涼。夏天時,我們會在院子里潑上水,在槐樹下擺上桌椅,攤開竹床。大人們搖著蒲扇,吸溜吸溜地喝著茶,懶散地或躺或坐,在這種輕松的氣氛下,暑氣似乎都悄悄地溜走了。
有時我頑皮,會爬上樹去,躲在樹蔭里,觀看成群的螢火蟲輕盈地飛舞,那時, 我總是眼都不眨的望著,想要把這不可多得的美景停留得更長一些,直到眼睛干澀地流淚。
小孩子總是貪心,我會伸手偷偷地去抓近處的螢火蟲,有時捉得一兩只,便放進蚊帳里,看著螢火蟲一閃一閃,宛如躺在絢麗的星河下一般,心開始飄向很遙遠的地方。但不知怎的,第二天早上,蚊帳里的螢火蟲總是不見了,媽媽這時就會騙我說,它鉆進我的耳朵里去了,讓我一陣后怕。
這是我兒童時所有美好的記憶了,因為很快,槐倒倒了。
我們可能太開心了,以至于完全看不到別人不懷好意的眼神與覬覦的心思。一個周末中午,隔壁鄰居拍開了我家的門,借口槐樹枝椏伸進了他家窗口,阻擋了他家的視線。還沒等我們開始分辨,男主人就用隨身帶來的斧子開始砍起了樹干,樹太粗了,他砍了一下午也沒能砍斷。無奈之下,他們圍著樹生了一圈火,火燒了一天一夜,槐樹終于被燒空了,在繩子的牽引下轟然而倒。
爸媽不服,跟他們理論時,他們家族的四兄弟一分鐘都不到, 全部到場。拉扯之間,有人嫌我爸的理多,于是我爸的頭破了;有人說我媽的的口多,于是我媽的兩顆牙斷了。正在洗臉的我捧著一臉盆水撲上前潑過去時,搪瓷臉盆被人劈面奪下,滴溜溜地在地上轉(zhuǎn)了幾個圈,然后被一腳踢遠,地下留下了星星點點花花綠綠的瓷,宛如鬼臉一般。
這場戰(zhàn)爭以我們家全面潰敗結(jié)束,敗,那自然得割地賠款,隔壁鄰居順其自然的占了我們家的半個院子。
我以為這場大人們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了,誰知道 ,小孩子的戰(zhàn)爭又要打響了。
第二天,當我去上學時,我發(fā)現(xiàn),全班所有的人都不理我了。我所在的班上,有兩個男孩,一個女孩,都是屬于鄰居家族的核心或旁支,特別是我的同桌,清蓮,是鄰居家二哥的女兒,全班最漂亮的女孩子,所有的男生都尊她為現(xiàn)在俗稱的女神。
男生不理我,因為要聽女神的話,女生不理我,因為怕遭到孤立。我上學下學,吃飯都是孤零零地一個人。有時走在校園里,會有人從后面扯我的辮子,等我轉(zhuǎn)過頭去,一群人又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有時在教室里,會有人伸腿絆我,讓我狼狽地摔倒在地。
但每次回家后,我都盡力掩蓋,裝作若無其事,因為自從上次見到爸爸流著血的頭跟媽媽腫得高高的嘴之后,我就變得很怕,我很怕我再說什么,造成另一次的戰(zhàn)爭。那些小小地欺辱,我可以忍。
我開始很害怕上學,裝病了幾回,又怕爸媽看出端睨,還是得硬著頭皮去。我每天都過得畏畏縮縮,下課了也坐著不動,實在要去洗手間也格外留心腳下跟周圍。我恨不得自己變成教室里一張桌子和椅子,這樣,就沒有人會注意我了。
可是,有些時候,怕什么來什么。
每天早上,每個學生會從家里帶來一個鐵的便當盒,里面裝著洗凈的米跟生的菜,學校的食堂管理員會定時把所有的飯盒放在一個幾層高的蒸籠里,出鍋后,中午我們就拿著自己的飯盒在自己的課桌上或其它地方三三倆倆一起吃。
沒人跟我一起吃,為保安全,我一直是坐在課桌旁吃,可是那天等我吃完將飯盒放進課桌里時,只覺得手上一陣劇痛,側(cè)頭望去,清蓮不知什么時候已走到她的桌子旁,正橫眉怒目拿著尖頭筷子往我的手臂上戳,我又驚又痛,顫聲問:“你干什么?” 她理直氣壯的回答:“你手剛超三八線了。”
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叫三八線了,以前的課桌都是現(xiàn)在的兩張課桌長,中間沒有明顯的界線,很多頑皮地學生為了表示自己的地盤,就會用粉筆在課桌中間劃一道線,這就叫三八線。當然,我課桌上的那道三八線傾斜得厲害。
我痛得全身都發(fā)抖了,心里那般壓抑了不知道多久的屈辱跟憤怒如潮水般直涌入腦,腦子里嗡嗡直響 ,臉上燙得好象要爆炸了一樣。我不假思索,抄起腳邊的長凳,照著她的臉就砸了下去。
她可能完全沒想到我會還手,一時竟震驚到完全不知道走開,凳子的一頭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撲在她的面門上。她反射性地用手捂住眼睛,大哭,連呼:“好痛,少勇,少文,你們在哪?”
少勇少文就是在班上她的堂兄弟,聽到清蓮的呼救聲,一陣風地跑過來了。我見勢不對,剛準備跑,少勇一拳砸在我的鼻子上,鼻血直流,少文一腳把我踢倒在地。我迅速蜷起身子,準備迎接接下來的狂拳暴腿。
還好老師及時趕過來,喝止了圍上來的他們,把我從地上扯了起來,然后清蓮被送去了醫(yī)院。
第二天,清蓮沒來上學。她的爸媽找來學校,說她的右眼視神經(jīng)嚴重受損,醫(yī)生說可能會瞎。他們沖進教室,死命把我往外面拖, 說要送我去派出所,送我去吃牢飯。我在地上打著滾,死死地拖住門框,才勉強撐到老師趕過來。
后來,我爸媽接到通知,趕忙買了整籃的水果,叫我去醫(yī)院給清蓮道歉。我不從,一邊狂哭,一邊大聲反駁:“我不去,他們?nèi)齻€人打我,我也受傷了,我為什么要給她道歉?”
我爸氣得啪的給了我一巴掌:“你不去,你想去勞教所是嗎?你想一輩子被關(guān)在黑屋子里嗎?”
我慫了,去了。
我們沒有見到清蓮,在醫(yī)院門口就被人攔下來了,清蓮的家人們圍成一排,踢翻了爸媽手里的的水果籃,叫囂著說我這輩子別想從牢里出來。
后來,經(jīng)村長再三調(diào)解,我爸賠了5000塊給他們。錢是向我城里的叔叔借的。那時候,一萬元就可以榮耀鄉(xiāng)里,自豪的稱之為萬元戶了,而我,一場架,就打掉了一半。
可是事情還是沒有結(jié)束。
清蓮一直沒來上學,半個月后,少勇跟少文帶著一群人,守在我們放學的路上,每個人都拿著樹枝,說要為清蓮報仇,戳瞎我的眼,“以眼還眼”。我一見這陣仗,嚇得連退幾步,縱身一跳,就跳進了路旁的水塘。
我只是太害怕了,其實我根本不會游泳,在水里像塊石頭一樣往下沉,我沉下去又拼命撲騰著浮出水面,伸出手死命的向著空中抓,我什么都看不到,但心里只有一個想法, 我不能沉下去,我不能死。
我來回折騰了好久,終于沒力了,開始軟軟地往下沉,這時我的肉體好象跟靈魂脫離開來了,我的靈魂站在高空,安靜地注視著沉下去的自己,望著岸上四散而逃的孩子,遠處農(nóng)田里扔下農(nóng)具急急奔來的大人。
當然,我命大,沒有死。在醫(yī)院里,我醒了,住了一晚院以待醫(yī)生觀察。
第二天出院后,我爸直接不管不顧,把我送去了城里的叔叔家。過了兩天,爸媽也收拾細軟過來了,我們在城里租了房子,也重新找了學校,交了借讀費,我又去上學了。
但有件事,我從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包括爸媽。住院的那天晚上,我在醫(yī)院偷了醫(yī)生一個針頭跟針管。我已經(jīng)想好了,回家后,抽一管家里放在雜物房的農(nóng)藥,到時在學校一早放飯盒的時候,悄悄地推出來農(nóng)藥灑在少勇跟少文的飯里面。
計劃沒法實行,我也忙于應付新的生活,很快地我就忘了。
但自五年級后,我一直沒有去過臺樹堂,這么多年來,連葬在臺樹堂墳山上的太公、太婆、爺爺都沒有去拜祭過。我找了各種理由不去,春節(jié)我說要去旅游,清明我說要去出差,甚至有一段很長的時候,我長期外駐,一直呆在國外。我成了家人口中最不孝的子孫。
直到去年春節(jié), 我實在不想面對我媽那哀怨的眼神了,心一軟就說去吧。我以為,在20年的時間后,什么都應該淡忘了。我現(xiàn)在也有足夠強大的力量去抵抗一切惡意了。我以為,沒有什么能打倒我了。
然后,那天,在墳山,我看到了清蓮,那個應該右眼已瞎的清蓮,她正兩眼靈動的呼喝著身邊扭來扭去的孩子。
她的容貌完全變了,從以前的美麗少女變成了一個俗艷的歐巴桑,不知為什么,我卻一眼就把她認出來了。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不是義眼,也沒有任何受過傷的痕跡。而她,沒有注意我,專心對付著眼前的孩子。
祭過祖先后,我跟爸媽悄悄進了村,村里顯然異常冷清與落敗,很多戶人家大門都掛著鎖, 應該是已經(jīng)搬走了,終于找了曾經(jīng)相熟的人家問了才知道,清蓮的眼睛當初只是因為異物發(fā)炎,兩三天后就好了,她爸媽硬是讓她住了一個星期的院,拿到我家賠償?shù)?000塊了,然后把她送去了她姐姐打工的廣州。
再后來,過了兩個月,她在工廠被查出是童工,她姐姐又把她送回了臺樹堂。
聽完整件事后,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家,一路昏昏沉沉,我很想說什么,但什么也說不出來。我的心里又浮現(xiàn)了曾經(jīng)偷的那根針頭與針管。
去年春節(jié)過后,在爸媽與叔叔嬸嬸商量后,把太公、太婆、爺爺?shù)膲炦w來了市郊的墳山,跟奶奶的墓地挨在一起。從此,我們拋棄了那個叫做家鄉(xiāng)的地方。
很多人形容家鄉(xiāng),就如自己的根,有些根會滋養(yǎng)你的人生,從中獲得安穩(wěn)與踏實感,讓你有足夠的力量成長。但這世界上,還有一種根,它在暗無天日的地下早已腐爛,卻仍然深深地禁錮著你,讓你爬不出來,從而有一天將你同化。
而這時我們所能做的最正確的事,就是遠離,哪怕再大的代價。遠離不是膽小,不是懦弱,因為只有曾經(jīng)歷過的人才知道,當你與惡龍纏斗過久,你也終將變成惡龍; 當你凝望深淵時,別望太久,因為深淵也在凝望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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