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jǐn)以此文獻給我的父母
文字/學(xué)英
我始終相信,人與人的相遇是有緣的。緣淺是彼此生命的過客,緣深是相伴一生白首不分離。
就像我的父母,因為北大荒這片黑土地而相遇,因為共同開發(fā)建設(shè)北大荒而相識,在北大荒共同奮斗生活了半個多世紀(jì)。經(jīng)歷風(fēng)雨而堅貞,相守一生而深情。
我的父親是土生土長的黑龍江人,母親是山東人,他們用61年的婚姻詮釋了“魯北情”這三個字。我的母親祖籍山東商河,63年前響應(yīng)國家開發(fā)建設(shè)北大荒的號召,一路輾轉(zhuǎn)來到云山農(nóng)場(當(dāng)時的黑龍江省建設(shè)兵團四師三十九團八連)。父親,同樣響應(yīng)國家號召和祖父舉家從林口來到云山農(nóng)場。云山農(nóng)場八連,成為一個山東嫚和一個東北小伙緣分開始的地方。
1961年春,年輕的父親母親經(jīng)云山八連的指導(dǎo)員介紹喜結(jié)連理。那時候結(jié)婚很簡單,一張結(jié)婚證書,兩個人的行李搬到一起就成了一家人?;槎Y更簡單,連隊里的年輕人在大禮堂開大會一樣聚一下,連長準(zhǔn)備了瓜子糖果,指導(dǎo)員給證了婚,大家一起熱熱鬧鬧、簡簡單單地就把婚事辦了。沒有隨份子這一說,也不用惦記著回禮。從此父親母親一起相互體貼相互攙扶走了61個春秋,如今他們已是耄耋之年,依然相親相愛。每次回家看到二老的相處,我覺得那才是愛情最好的樣子。每次看到八十多歲的父母在田間勞作,我想他們和他們的愛情與這黑土地是血脈相連,無法分割的。
他們的愛情也如黑土般樸實無華,沒有甜言蜜語,彼此的稱呼都是連名帶姓,一輩子也不會對彼此說“我愛你”三個字,但是他們的愛貫穿于半個多世紀(jì)的默默陪伴,傾注于樸素生活的點點滴滴,兩個人彼此擁有彼此需要,就連樣貌也越來越相似。
細(xì)水長流的歲月,在愛情里的父母把對彼此的珍視,擴展到對彼此父母兄弟的無私付出,不是愛屋及烏的表象,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良善和疼愛。艱難困苦的日子里,父親接納并幫助了姥娘一家人,母親也得以和姥娘在北大荒的土地團聚。
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時候,山東的姥娘帶著三個幼小的舅舅艱難度日,家中的糧食和地瓜蔓吃沒了,能借糧食的親戚也都借了一個遍,實在沒法子把最小的舅舅送給了別人。父親知道后二話不說,給姥娘郵去路費,讓姥娘帶舅舅們來北大荒。姥娘接到父親的信和路費,立刻去把小舅舅要了回來。但是一個小腳女人千里奔波帶不了三個孩子,只帶來了9歲的三舅舅和6歲的小舅舅。二舅是后來自己扒火車來的,身無分文倒了無數(shù)次車馬,輾轉(zhuǎn)幾千里孤身一人來到北大荒,那個年代十幾歲的二舅舅也算個能人,可惜英年早逝,在我們家二舅舅是不敢輕易提起的,怕惹了母親傷心。
姥娘他們來的那一年,父母剛調(diào)到九連,大姐不到一歲,母親又懷著哥哥。姥娘和二個舅舅的到來,加重了父母的生活負(fù)擔(dān),但是父親沒有任何怨言,盡他所能操持著一大家子的吃喝。那時候還是吃大鍋飯,父母每次去食堂打飯的時候,總是把干糧和稠一些的粥留給姥娘和舅舅們?,F(xiàn)在小舅舅還總是說我哥哥在媽媽肚子里就挨餓,哥哥從出生到二歲多身體一直不好,后來日子好過了才養(yǎng)過來些。姐姐也在哥哥出生后被送去七連的爺爺家,讓奶奶帶著。姥娘他們剛到我家的時候,父親看到兩個舅舅衣不蔽體,家中實在沒有錢和布票去買新布給舅舅們做衣服,父親想盡辦法,他去機務(wù)排把小青年們丟棄的油漬麻花的工作服拿回家連夜用開水煮去油漬,清洗干凈,讓姥娘和母親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為舅舅們改作了衣服。三舅那時候正是淘氣的時候,經(jīng)常闖禍,父親從來舍不得打罵,總是嚇唬嚇唬就得了,母親要打舅舅父親也總是護著。三舅舅十歲那年的冬天,穿著姥娘新改制的棉衣和幾個小伙伴去農(nóng)具廠玩耍,一頭栽進裝滿柴油的大罐里,父親把他從油罐里撈出來,一路滴滴答答的回家,姥娘氣得掄起笤帚揍三舅舅,父親攔下了,讓姥娘趕緊把舅舅的棉衣棉褲脫下來,把舅舅塞到被窩里,姥娘和父親又開始了拆衣服煮衣服的過程,還是媽媽下班回來后,結(jié)結(jié)實實把三舅舅打了一頓。
姥娘和兩個年幼的舅舅和父母在一起生活了四年,直到二舅舅因公去世,大舅舅從山東老家來九連后,才從我們家搬出去,父親得以把姐姐從七連爺爺家接回來。雖然姥娘和舅舅們從我家搬出去有了自己單獨的家,父親母親一直沒有斷了對姥娘他們的照顧。在哈爾濱定居的小舅舅前兩年還和我講起,小的時候他會記住我父母發(fā)工資的日子,那一天他會等在我母親回家的路上,他知道他的小姐姐這一天一定會買點兒餅干或者爐果給我們幾個孩子,母親每一次都會偷偷塞給他幾塊讓他解解饞,父親其實是知道的,從不過問。家里做了好吃的,他從來不會忘記把姥娘和兩個舅舅喊過來過來一起吃飯。
直到今天,我的舅舅們都對父親敬重有加。
1970年,50歲的奶奶去世了,爺爺和十幾歲的小叔兩個人的家不像個家,父親向兩個連隊的領(lǐng)導(dǎo)打了請調(diào)報告,調(diào)回了七連,兩家好彼此有個照應(yīng)。那時候姥娘和舅舅們的日子好過了許多,三舅舅參加了工作可以支撐起大半個家了,小舅舅也上了學(xué),成績非常的好。每當(dāng)農(nóng)閑的時候,姥娘會來我家?guī)椭o全家做針線活,夏天的單衣冬天的棉衣都做做的板板正正,連同我爺爺小叔的都給做出來。每次姥娘來我家的時候,我們家就跟過年一樣,平平常常的飯菜總會被姥娘做出別樣的味道。每天早上姥娘起來做飯都會給父親沖一個紅糖雞蛋,看我眼饞,母親說,父親是家里的頂梁柱身體不能垮了,得給他增加些營養(yǎng),你吃的時候在后頭呢。
我八歲那年,母親生病了。父親心疼母親,像寵孩子一樣捧在手心里。吃穿用度一切以母親為先,為了治好母親的病更是費盡心思,聽說哪里有能治療母親病的大夫,立刻帶母親去看,那兩年父親帶著母親走遍了雞虎密地區(qū),最遠(yuǎn)到牡丹江,后來是黑臺的一位老中醫(yī)治好了母親的病。母親生病期間,父親為了讓母親開心,院子里種滿了各種鮮花,窗臺上也擺滿一盆盆母親喜歡的月季花,冬天母親在熱炕頭上也能看到花開。我姥娘常說,不是大夫治好了母親的病,是父親的耐心和偏寵治好了母親?,F(xiàn)在父母八十幾歲了,父親依然寵著母親,一如從前?,F(xiàn)在母親出門溜達,父親總會開著三輪車?yán)?,特意在車上按了一個座椅,鋪上厚厚的墊子。冬天出門母親穿得多,父親也總是怕胖胖的母親彎不下腰,自己系鞋帶的時候順手把母親的鞋帶也系好。
父親母親的愛情是無聲的,也滋長在對彼此的敬重里。
母親脾氣暴躁,點火就著,唯獨對父親脾氣好得沒法說。我小的時候很淘氣,總?cè)悄赣H生氣,母親胖揍我的時候,總會挑父親不在的時候,因為她知道父親在場肯定有說服她不動手的理由。母親有潔癖,時常會因為鄰居的雞鴨跑到我家的門前和鄰居爭執(zhí),也會因為別人的自留地過了界占了我家的便宜和人家吵架,每當(dāng)這個時候,只要父親聞訊而至,三言兩語母親就會偃旗息鼓,和父親打道回府。我有一次問母親:你是不是怕我爸呀!母親一個白眼給我:我怕誰?我誰也不怕。我聽你爸的勸,不是怕他,是敬著他呢。他說的在理,再說他對咱家你姥家有功呢。母親雖然脾氣不好,卻是講理的人,她感恩父親,敬重父親。母親很強勢,但是家里的大事小情也總是聽父親的建議。
父親的性情溫和,說話有理有據(jù),從不說傷人的話,母親發(fā)火的時候他是滅火器,母親和鄰里鬧矛盾的時候他是調(diào)節(jié)劑,總能化干戈為玉帛。母親教訓(xùn)我們之后,他會給我們分析,母親的罵我們(主要是我)是不是對的?其實母親是一個滿滿正能量的人,從來沒有錯罵過我們。這需要我們事后慢慢品,更需要父親的適時的點撥?,F(xiàn)在回想,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父母對我們的教育是正確的,母親的罵也是愛的另一種表達。
父親母親這一輩子相敬如賓,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他倆吵架。據(jù)說他們有過一次爭吵,還是因為我,鬧到了母親要離家出走的地步。那是我高三那年,爺爺退休后,有個在云山郵局工作的接班指標(biāo),那時候郵局的工作和銀行一樣令人羨慕,家里的孩子只有我的年齡最適合。父親動心了,讓爺爺把我的申請資料報上了,母親堅決不同意,說不管我的成績?nèi)绾?,總要給我一個參加高考的機會吧。那個時候,接班是一個拿鐵飯碗的機會,高考是改變命運離開農(nóng)場去更廣闊的地方的機會。母親文化不高,卻想讓我從山窩窩里飛出去,去外面更精彩的世界。于是母親和父親吵架了,父親歷來是一個理性的人,他想讓我接班也是有他的考量,他任母親和他吵,既不吱聲也不撤回我的資料。后來母親收拾收拾衣服,坐大客去火車站買了回山東老家的票,父親終是沒有拗過她,去火車站把母親追回來,一起去郵局把我的申請材料撤回來。這唯一的一次吵架,母親完勝。而我高考結(jié)束,才知道此事。我很慚愧讓父母有了吵架的由頭,同時也感恩父母對不成器的我如此深愛。后來我想,也許這次爭吵,能讓他們后來的平靜生活有了莞爾一笑的回憶也未可知。
1990年的3月,父親生了一場大病住了很久的醫(yī)院,母親在醫(yī)院悉心照顧。萬萬沒想到,父親的病還沒有好轉(zhuǎn),生活在八五零農(nóng)場叔叔家的爺爺,在纏綿病榻許久后突然之間病情加重,在3月8日永遠(yuǎn)的離開了我們。噩耗傳來,父親的病情更加嚴(yán)重,想要去見爺爺最后一面,無奈根本動不了,他自己跟前也離不開人。母親左思右想,最后把父親托付給病友的家屬幫忙照顧,她自己帶著姐姐姐夫從云山農(nóng)場來到八五零農(nóng)場,和叔叔嬸嬸一家,我們一家,從外地趕回來的哥哥一起替父親送別爺爺。爺爺出殯那天母親哭得撕心裂肺,有對爺爺離世的悲傷,更有對父親不能親自送爺爺最后一程的心疼和遺憾。一個人流著兩個人的淚,讓我的心無比疼痛。
如今呀,父親母親的愛情隨著年歲的增長,看起來越來越平淡,我卻知道他們的愛情越來越濃厚。已經(jīng)濃的化不開,分不清彼此了。
因為母親的呼嚕,他們分房而睡,不是父親嫌棄母親打擾他入睡,而是母親心疼父親因她的呼嚕影響了睡眠,熬壞了身體。這一點兒也不影響母親每天給父親后背上因濕疹長出的疙瘩上藥,也不影響每一次和我通話的時候向我匯報:你爸爸后背上的疙瘩少了幾個幾個了。
父親年輕的時候出力大,歲數(shù)大了不如母親的身體好,前兩年種菜園的時候,重活累活都是母親搶著干,我問起的時候,她總是說:我現(xiàn)在比你爸爸強些,我也心疼心疼他。話里話外自豪而情深。
我來北京十六年了,基本每一次我給家里打電話,都是母親接的,每一次她都會自豪的宣布:你爸爸沒有搶過我。其實我知道,父親怎會搶不過母親,他就是讓著她,慣著她,寵著她。
讓著,慣著,寵著都61年了,他們彼此都樂在其中。我想這就是愛情真正的模樣吧。
愿我的父親母親在這無言愛情的滋養(yǎng)下,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愿我的父親母親在黑土地上的愛情永遠(yuǎn)繁茂慈悲!
2022年5月20日1:39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