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聲聲調(diào)的短促、緊喉、塞尾,給人的感覺會很壓抑,因此表達的是最強烈的感情色彩,即:決絕。
所以,入聲可以發(fā)誓,但是發(fā)的是毒誓、狠誓。如果是一般的發(fā)誓,適合用去聲,《關雎》就是這樣。但狠命發(fā)誓時,古人就用入聲,比如《上邪》。
徐健順 學吟 漢樂府 上邪 呂忠漢吟誦調(diào)
王翼奇普通話吟誦 古詩十九首 上邪
吉吟《漢樂府 上邪》徐嘉興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前三句是呼喊,呼喚上蒼,所以用的是開口音韻。隨后是發(fā)誓,用的是入聲韻。這個誓言一看就能感覺到,作者是遇到很大的壓力了,不然不會發(fā)這么極端的誓言。入聲韻很好地表達出了這個感覺。
《登鸛雀樓》里的“欲窮千里目”,《擊壤歌》的前四句、柳宗元的《江雪》、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結(jié)尾、《詩經(jīng)·采薇》的第四五章等等,都是決絕的意思,可以引申為發(fā)誓,也可以引申為壯烈,請大家仔細體會。
入聲字的讀法有兩種:短讀和頓挫。
(《木蘭辭》系列郵票)
徐健順 學吟 北朝樂府 木蘭辭 魏嘉瓚吟誦調(diào)
吉吟初詩文06《木蘭辭》吟誦:朱思凝
比如《木蘭辭》第一句: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
其中,前六個字都是入聲字,最后一個“織”也是入聲字。第一段是入聲韻 。怎么讀呢?
所謂“短讀”,就是讀短,讀音長度是別的平讀的字的一半以下,比如正常平讀是一個字一拍的話,入聲字就是半拍,讀出來就是:
“唧唧復唧唧”每字半拍,“木”半拍,“蘭當戶”三個字各一拍,“織”半拍,兩句句尾各空半拍。
所謂頓挫,就是入聲字讀半拍的后面,跟著空半拍,也就是短讀之后并不直接接下一個字,而是頓挫一下,再接后面的字,讀出來就是:
當然,具體讀的時候,并沒有半拍一拍這樣的拍子,這只是個大概齊。每個入聲字的讀法都可以是短讀也可以是頓挫,并不是一句之中的入聲字都得是一樣的讀法。
短讀給人的感覺,基本是快速、輕靈,頓挫給人的感覺,最常見的是痛苦,或者是壓抑、沉重的感覺。
具體讀詩文的時候,應該是短讀還是頓挫呢?這個就看句子的涵義了,要表達什么樣的情緒。
前人常說,李白的詩風是豪放飄逸,杜甫的詩風是沉郁頓挫。為什么呢?其實我的學生龍婷統(tǒng)計過李詩和杜詩的入聲字,結(jié)果李白用入聲字的比例比杜甫還高,為什么李詩給人的感覺里沒有“頓挫”呢?
那是因為,李詩的入聲字多是短讀,杜詩的入聲字多是頓挫。
什么時候短讀?情緒高時短讀。什么時候情緒高?比如速度快的時候。李白古體詩多而好,相比而言,杜甫近體詩多而好,而吟誦的總體情況是近體詩讀得慢而古體詩讀得快,這個趙元任先生早有論斷。另外,杜詩多沉郁,而李詩多豪放,所以李詩的入聲字多短讀,而杜詩的入聲字多頓挫著讀。因此給人的印象,李詩的入聲字并不突出,而杜詩的入聲字就很突出了,以至于杜詩的風格里都公認了“頓挫”一說。
入聲字還有其他一些讀法,比如頓了拖,如水磨腔,昆曲里就是這樣,這是唱的變體。還有拖了頓、讀去聲和入派三聲的情況,這些我們都認為是不妥當?shù)?,不能反映出入聲字在古詩文里的聲韻涵義,因此不主張那樣讀。
入聲字表達痛苦、壓抑、沉重的感覺是非常常見的。
(湯陰岳飛廟《滿江紅》手書詞碑)
徐健順 學吟 岳飛 滿江紅 楊志明河南吟誦調(diào)
比如岳飛的《滿江紅》:
怒發(fā)沖冠
憑欄處
瀟瀟雨歇
這個詞牌是入聲韻。我們現(xiàn)在好多人在朗誦的時候,按普通話去讀,一上來,“怒發(fā)沖冠!”好大的氣勢!“憑欄處”,差一些了,“瀟瀟雨歇——”整個就歇了,這股氣兒到這兒就下來了,因為把“歇”讀成了平聲。實際上“歇”在這是入聲,要讀的高、短、重,“瀟瀟雨歇!”,感覺才對。就是“雨下了很久,你可算是晴了!”下一句是:
抬望眼
仰天長嘯
壯懷激烈
“激”和“烈”都是入聲字啊,連續(xù)兩個入聲字,多么地“激烈”!讀起來要高、短、重,與“壯懷”的低沉拖長正好形成對比。這個感覺才對。
(元 趙孟頫《東坡小像》)
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蘇軾(陳少松、張衛(wèi)東、黃明康吟誦)
《念奴嬌 赤壁懷古》宋 蘇軾 吟誦:盈視、程漢麟
再比如蘇軾的《念奴嬌》說:
大江東去
“大江東去”是什么意思?前面說過的,就是生命流逝。我們現(xiàn)在好多人都覺得這首詞是豪放詞,應該特別壯觀,所以朗誦的時候都是交響樂伴奏,一副“百萬雄師過大江”的樣子,那就不對了。這首詩首先是痛苦壓抑,這個詞牌也是入聲韻啊。“大江東去”,就是game over了,什么都沒了?!叭ァ弊秩ヂ?,多么堅決。大江這么大的生命都東去了,我小小的蘇軾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浪淘盡
千古風流人物
“物”是入聲字,讀到這樣是頓挫讀,非常壓抑。連風流人物都沒有了,何況是我?
下闋說:
遙想公謹當年
小喬初嫁了
“了”字上聲,多溫柔啊。下一句:
雄姿英發(fā)
怎么讀?我們現(xiàn)在按普通話念就是“雄姿英發(fā)”,四連平,讀起來好傻啊?,F(xiàn)在還把這個詞認為是褒義詞,經(jīng)常用來夸人:“你今天真是雄姿英發(fā)!”當然,這么四連平念也可以去夸人,反正聽不出什么不對的感覺。但是,它本來的音是個入聲,它讀起來應該是“雄姿英發(fā)!”。感覺怎樣?最后一個字讀得高、短,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你有這么夸人的嗎?“哎呀,你真是個帥哥!”,你把“哥”字讀短讀高試試,“你真是個美女!”你把“女”字讀高讀短試試,你沒聽出點味道嗎?所以孔子說“巧言令色,鮮矣仁”,“巧言令色”就是最后一個字是入聲,讀起來就是這個感覺。
什么感覺啊?就是譏刺、吃醋,羨慕嫉妒恨啊?!斑b想公瑾當年”,想想周瑜當年,“小喬初嫁了”,當世第一大美人歸你了,“雄姿英發(fā)”,你還這么帥!“羽扇綸巾”,穿的也好,“談笑間”,風度也好,“檣櫓灰飛煙滅”,功業(yè)也這么大,好事兒都叫你占了!所以,吃醋啊,所以下一句是,“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我這人就是瞎操心,嫉妒人周瑜干嘛啊,所以老得這么快。這樣這詞才明白,蘇軾的這種婉轉(zhuǎn)曲折,從這里才能去體會蘇軾的懷才不遇、人生苦短的感覺,去體會儒士的心態(tài)和使命,以及背后的中華文化精神。
入聲讀得短,所以也可以用來表示快速。
徐健順 學吟 李白 早發(fā)白帝城 陳少松吟誦調(diào)
徐健順 吟 早發(fā)白帝城【唐】李白
吉吟《早發(fā)白帝城》唐 李白 吟誦:楊鈞宇
比如說李白《早發(fā)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云間
千里江陵一日還
我們今天讀就是“千里江陵一日還”,一字一拍。只了解了字面的意思。實際上,“一”和“日”都是入聲字,它讀起來是“千里江陵——一日還——”,“一日”加起來的時長還不如一個“千”字,這才感受到快。這時就是用的短讀的方法。
徐健順《普通話吟誦教程》連載
“聲調(diào)的涵義”-上聲的涵義第四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