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老舅
羅季心
照片中的人以后只屬于照片了,再不能重新走進你的生活,一切都只能音容宛在,還有什么痛能如此錐心嗎?我想了又想,想不到正確的結(jié)果。有人吊古傷今,在歷史的河床上找到銹戟,便“試將磨洗認前朝”;有人把時間和精力投給小伙伴,吹牛的花樣層出不窮,彼此樂此不?!總€人的熱鬧是不一樣的,我的熱鬧是聽那些隔代的老人生。
去年春,我在故鄉(xiāng)安順停留了這三十年來最長的時間。三月中,去普定縣城看了老舅。老人家的身體已經(jīng)很沉重,典型的慢性病困擾??吹们鍏s顯得眼睛渾濁,牙口差了些,吃些湯波波水波波的飲食,精力很勉強??蛷d一角的按摩椅上堆著雜物,陳列架上小購物袋裝起來的藥品,幾乎原封原樣的滋補品,都要和這位虛弱的老人揮手告別了,這個八十一歲的老人算是提前現(xiàn)了老態(tài)。
2017年和老舅在祖屋
下午表弟小元把他收藏的十幾幅書法繪畫作品取出來,找地方掛上擺好,三人一起欣賞。我們一件一件地品評,用最樸素的美學(xué)修養(yǎng)去感受。我們在這些作品面前,都嘗試拋磚引玉,得到彼此最真誠的看法。在一幅由三位畫家現(xiàn)場共同完成的作品前,我們認為透視和構(gòu)圖上并不合適,算是一個“急就章”。當(dāng)然,我們也沒有膽量去期望,那應(yīng)該是關(guān)山月和傅抱石他們的《江山如此多嬌》一般的作品。欣賞作品的過程有點長,因為有時需要把它們時遠時近地為老人呈現(xiàn)。老人的興致很高,偶爾還能特別大聲的強調(diào)一下他那簡短的意思,當(dāng)然,能讓老人自信又開心,我更開心。
第二天,小元要從普定趕到安順上班。一大早,天才微明,老人已窸窸窣窣地在廚房里走動。我從沙發(fā)上爬起來問老舅,“您這是要忙什么呀?叫我來就是了。”老人說:“給你們煮點面條吃,免得路上餓?!卑Γ@心操的,忘了我們中年氣盛嗎?又或者是青年時挨餓的記憶太深?
常聽母親說:老舅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小時候身體很單瘦。外公外婆不放心讓他獨自去鄰村嘎臥的私塾讀書,這才叫她這個四姐伴讀。說是伴讀,也不容易。過去的窮人家只求少餓幾頓,其他夢想基本上是奢求,家中非常辛苦吃力。好在私塾的老師很喜歡舅舅,單獨把他留在家中,交點糧食吃中午飯。讀書因為家貧而斷斷續(xù)續(xù),老舅也一直沒有放下書本。我很好奇,他年輕時辛苦得要從普定縣化處鎮(zhèn)走到白巖鎮(zhèn)貓洞去挑砂鍋回普定賣,百多里的路如何走?舅舅說:雞叫頭遍,天還不亮,隨便吃點填肚子,帶個熟洋芋就摸黑出發(fā)了。挑瓦缸只挑得一個,另一頭挑瓦罐砂鍋。肩膀上的事情沒有最苦,只有更苦,有時還得往家里挑煤。那時的人真是活得卑賤,凈當(dāng)畜力用了。
掛在我的書房里老舅的書法
我這幾十年和老舅相處并不多,估計十來次,仿佛我自己總被好多大事情纏著似的。親戚家走的少,母親說:怕少壯不努力的我們?nèi)マr(nóng)村親戚家擠占口糧。不能讓別人省嘴待客,卻自己挨著餓。記得十歲左右去了一趟舅舅家,這三天騎大水牛騎到一身油膩腥臊,人見人笑;也見識了最大的刺梨,和我的小手掌差不多,喊做“盤子刺梨”。小元帶著我應(yīng)該好難的吧?要照顧著我,還要完成家務(wù)活,真不知他怎么對付下來的?第三天,母親看到我抱回來的下蛋母雞,嘆息不止:下蛋雞你也能抱回來?這是要換鹽巴、換豬油吃的。
我讀初三的一天,老舅來我們家,并且還留宿。我很高興,晚上停電也不影響彼此的興致。我母親最愛夸他的弟弟勤學(xué)、能吃苦,費無數(shù)心力終能走上講臺。我于是請老舅送我一首詩。父母親催促我去拿筆和筆記本來記錄,我逞強說我記得下來。于是老舅就用他們那一代人特有的鄉(xiāng)土普通話,在蠟燭弱光一跳一跳的映照下,送給我一首詩。歷史證明我說謊了,我沒能記下來,心中只留著兩句“根固懸崖,何須沃土”“渴飲秋葉露,饑餐西北風(fēng)”,其余一字不存。長大后,我明白這是被廣泛引用的安貧樂道、發(fā)奮圖強的警句,但是當(dāng)時為什么要偷懶呢?應(yīng)該還有一些年少輕狂吧!
和母親一樣,老舅畢生致力鄉(xiāng)村教育工作,只是多了一個民辦轉(zhuǎn)公辦的波折。在育人或者育己上,他頗有主見,既不主張?zhí)铠喪降拿銖娊逃膊恢鲝垳\嘗輒止,孩子讀不得書就早尋他計;孩子若有心向?qū)W,當(dāng)全力為之。二表妹的女兒自幼學(xué)古箏,有時到深圳上一堂名師課就要三千塊,花費很大,去年是北京音樂學(xué)院在貴州省錄取的二名學(xué)生之一。老舅對此樂在其中,從不以為辛苦。只是我實在無法想象,三萬多塊錢一架的古箏,居然就潦潦草草地斜靠在大門背后。我明明記得這個位置明明是留給鋤頭、扁擔(dān)和下蛋老母雞的。
老舅退休后工資不算低,去年相見時,他每月可以領(lǐng)到七千多。五年前我去看望他,問:可以開心一下了吧?舅舅笑得很開心,說現(xiàn)在經(jīng)常和一幫老人聚會,自己的興趣主要是愛好書法。
老舅隨書法同郵來的短信
退休老人的書法,大家可以心領(lǐng)神會,“老干部體”差點是讓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于是我和老舅聊起“老干部體”。我從來沒聽說過老舅的書法,也沒見到過。這回倒是聆聽了老人家的思想。老人家不走尋常路,要走“灑脫風(fēng)”,專門發(fā)力草書。我想書法和拳法是一樣的,都是少壯得力。畫畫則不同些,因為畫錯了、手抖了,可以遮蓋、涂改。看了老人家的字,體現(xiàn)著明顯的老無力,在結(jié)構(gòu)上也有和畫畫“撞車”的風(fēng)險。但是,字的好壞該怎么品評呢,何況是老舅的字呢?
我給老舅要了兩幅字,本來想要阮籍的一首詩,考慮到字數(shù)太多,怕力有不逮。個把月后老舅寄來兩幅字和一頁短信,書法都是裝裱好了的,一副“墻角數(shù)枝梅”,一副“天道酬勤”。這良苦用心真是令我慚愧無比。
植樹節(jié)那天,老舅走了。人的一生,倏忽即過。把握得好不好,風(fēng)景天差地遠。老人家前半生艱澀,落下一生勞傷病痛。若有下輩子,正趕上國強民富,那就要注意留著一個好身體。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切不可偏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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