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杭何許人也？清香布衣，散淡草履。甘粗茶一碗，不嫌寡淡；愛金經(jīng)一卷，豈畏艱深。一念之慈，惠及窗前春草，任其葳蕤；萬象關(guān)心，花謝花發(fā)云舒云卷，樂其天真而不覓恨尋愁。學(xué)詩不成，如秋雁橫空，漸行漸遠漸無蹤；習(xí)文幾編，散話通篇難入時人眼，遂藏諸名山以待后生。異日，后生得之而詢于收廢品者：書刊價幾何——噫，以其價過廉，而作罷。其文遂僥幸得傳。葦杭者，生卒年不詳，女身，周姓，一名旭東。北人。余則不知。
話說擁有“潘驢鄧小閑”這等雄厚資本的西門大官人，真是一跟斗栽入花叢般，依紅偎翠，暖玉溫香，端的是亂花漸欲迷人眼。
野草閑花且按下不表，但說三媒六聘也好，費盡心機不惜動用砒霜這等歹毒的暗器掃清“摘花”障礙的也罷，總之成房頭的就有六房之多——宅外的鶯鶯燕燕，院中的翠袖紅裳，家中地下黨般神出鬼沒前仆后繼的自產(chǎn)佳麗，均撇在外。
正頭娘子乃是清河左衛(wèi)吳千戶之女，喚作吳月娘，年約三九，生的面如銀盆，眼如杏子，舉止溫柔，持重寡言；
二房李嬌兒，乃院中唱的，生得肌膚豐肥，身體沉重（想必是后來發(fā)福的，否則如何入得西門色眼），雖有名妓之稱，而風月多不及金蓮（原來，李嬌兒是金蓮的陪襯）；
三房便是西門與金蓮?fù)灯诿芗s纏綿悱惻外加暴力抗捉（奸）忙中偷閑而娶的孟玉樓（就獵艷事業(yè)的效率而言，西門大官人那叫一個高呀，高，實在是高！不由你不挑大拇哥?。?/p>
四房孫雪娥，乃房里出身(有若革命勝利地下黨轉(zhuǎn)入地上，公開身份)，五短身材，輕盈體態(tài)，能造五鮮湯水，善舞翠盤之妙；
五房便是艷名赫赫令西門大官人失魂落魄不惜鋌而走險橫刀奪愛娶而后快的潘金蓮女士；
六房乃飛蛾撲火般奮不顧身坑了親夫拐了家財哭著喊著嫁入西門家的李瓶，生得白白凈凈，瓜子面兒，彎月兒眉，大官人覷著便飛了魂魄——一怪瓶兒太美，二怪大官人的魂魄生得不牢，日日在花叢中閑逛，魂魄動不動就要飛散一兩遭，亦屬平常，也不須驚怪。
西門大官人與金蓮如何相得，如魚似水也許，如膠似漆卻大謬。毒殺了三寸丁谷樹皮武大，這廂與金蓮蜜里調(diào)油不再耽驚受怕，正大光明一般雙飛雙宿，期間身體力行發(fā)揚海綿中擠水的精神，見縫扎針，又把貌若梨花腰擺楊柳，新寡的玉樓娶進家門。雖說是與金蓮勾連在先，潘美人進門卻靠了后，因此上喚作五娘。熱乎沒幾日，大官人的魂魄又失落在勾欄李桂姐身上，為討得剛梳攏的桂姐的芳心，不惜恩威并施，令金蓮乖乖地齊臻臻剪下頭頂一大柳頭發(fā)，給爭風吃醋的桂姐墊在鞋底下，每日踹踏……西門大官人的艷史蘭陵笑笑生用煌煌近百萬字描摹，又豈是在下一枝拙筆三言兩語能夠道盡！在下列舉的不過是滔滔江水之一瓢，遍野芳草之一葉，而已。管窺蠡測，可見一斑，就好。
雖說兩性關(guān)系是排他的，作為正頭娘子的吳月娘，胸懷自是了得，可是如其夫君西門大官人夸口的“拙荊倒是好性，否則如何容這許多人在房里”！
且說大官人經(jīng)過一番艱苦卓絕毒殺了武大，終于抱得美人歸，新婚第二日金蓮依禮到月娘房里，拜見大?。涸履镆娕嗣廊舜鋸潖澋男略碌拿純海p裊裊花朵身兒，口中不言，心里嘆道：“果然生得標致，怪不得俺那強人愛她！”——亦不見幾分醋意。若說“醋”是“愛”的表現(xiàn)，亦不盡然。難道大官人在正頭娘子的心里沒有十分重量？非也。一句“俺那強人”這一貼心連肉的稱呼，值是“愛我所愛”一般深厚！
此后月娘與金蓮確也和美。書中寫道：過三日之后，每日清晨起來，金蓮就來房里與月娘做針指，做鞋腳，凡事不拿強拿，不動強動。指著丫頭趕著月娘，一口一聲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兒貼戀幾次，把月娘喜歡得沒入腳處，稱呼他做六姐。衣服首飾揀心愛的與他，吃飯吃茶都和他在一處。因此，李嬌兒眾人見月娘錯敬他，都氣不忿，背后常說：“俺們是舊人，到不理論。他來了多少時，便這等慣了他。大姐姐好沒分曉！”
要說月娘與大官人起了紛爭，卻是由李瓶兒而起，中間又有金蓮那“怪小油嘴”的挑撥。
原來李瓶兒不是別個，乃是西門大官人拜把子的兄弟花子虛的老婆。按說朋友妻不可欺，在西門大官人這，這通通算不得什么，說什么“朋友妻”，你有情我有意，可是友情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李瓶兒奮勇爭先算計擠兌死了親夫，嫁給西門慶就提上了議事日程。商議于月娘，月娘道：“你不好娶他的。他頭一件，孝服不滿；第二件，你當初和他男子漢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連手，買了他房子，收著他寄放的許多東西。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我聞得人說，他家房族中花大是個刁徒潑皮。倘一時有些聲口，倒沒的惹虱子頭上搔。奴說的是好話。趙錢孫李，你依不依隨你！”幾句說的西門慶閉口無言。期間又有它事橫生枝節(jié)，娶李瓶兒的事便耽擱下來。 李瓶兒見西門慶有日子不露面，滿腔熱情縱似一盆火似地，斷了續(xù)煤加碳，亦不由不冷了下來。也是機緣湊和，便招贅了游方郎中蔣竹山入門。待西門慶料理完其親家那頭的麻煩，回頭擬娶瓶兒入門，奈何佳人又為他人婦矣！回家來氣得是打狗罵雞，又加上金蓮的火上澆油，便遷怒于先時月娘的阻諫。自此西門慶與月娘反目。直到李瓶兒攆狗似地攆走了蔣竹山終于得償所愿嫁給西門慶，月娘與西門慶猶未結(jié)束冷戰(zhàn)。孟三玉樓勸道：“姐姐在上，不該我說。你是個一家之主，不爭你與他爹兩個不說話，就是俺們不好主張的，下邊子每也沒投奔。他爹這兩日隔二騙三的，也甚是沒意思。姐姐依俺每一句話兒，與他爹笑開了罷?！痹履锏溃骸懊先悖阈菀疬@個意。我又不曾和他兩個嚷鬧他平白的使性兒。他背地對人罵我不賢良的淫婦，我怎的不賢良？如今聳七八個在屋里，才知道我不賢良！自古道，順情說好話，干直惹人嫌。我當初說著攔你，也只為好來。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頓飯，我只當沒漢子，守寡在這里。隨我去，你每不要管他?！睅拙湓捳f的玉樓眾人訕訕的。
西門慶因了李瓶兒而與月娘使性兒，縱是賢妻溫良寬厚，亦不免拈酸帶怒。接下來卻峰回路轉(zhuǎn)，在第二十一回書中寫道：話說西門慶從院中歸家，已一更天氣，到家門首，小廝叫開門，下了馬，踏著那亂瓊碎玉，到于后邊儀門首。只儀門半掩半開，院內(nèi)悄無人聲。西門慶心內(nèi)暗道：“此必有蹺蹊。”于是潛身立于儀門內(nèi)粉壁前，悄悄聽覷。只見小玉出來，穿廊下放桌兒。原來吳月娘自從西門慶與他反目以來，每月吃齋三次，逢七拜斗焚香，保佑夫主早早回心，西門慶還不知。只見小玉放畢香桌兒。少頃，月娘整衣出來，向天井內(nèi)滿爐炷香，望空深深禮拜。祝曰：“妾身吳氏，作配西門。奈因夫主留戀煙花，中年無子。妾等妻妾六人，俱無所出，缺少墳前拜掃之人。妾夙夜憂心，恐無所托。是以發(fā)心，每夜于星月之下，祝贊三光，要祈佑兒夫，早早回心。棄卻繁華，齊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以為終身之計，乃妾之素愿也?！?/p>
縱是西門慶有千般不是，貪花戀酒，友道夫道皆虧，然窺見嬌妻一片至誠之心，亦是感動非常。可是如古人所言，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書中接著寫道：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月娘這一篇言語，不覺滿心慚感道：“原來我一向錯惱了他。他一篇都是為我的心，還是正經(jīng)夫妻。”忍不住從粉壁前叉步走來，抱住月娘。說道：“我的姐姐！我西門慶死也不曉的，你一片好心，都是為我的。一向錯見了，丟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連忙與月娘深深作了個揖，說道：“我西門慶一時昏昧，不聽你之良言，辜負你之好意。正是有眼不識荊山玉，拿著頑石一樣看。過后方知君子，千萬饒恕我則個。”自此夫妻和好如初。
此后，夫妻倒是和氣?？v然西門慶依舊留戀煙花，偷雞戲狗的勾當更是無日寧歇，月娘亦是慈母笑看孩兒的調(diào)皮搗蛋般包容了。
真?zhèn)€妻心如海。
俟后，西門慶以青春盛年犧牲在潘金蓮的枕席之上，昔日的花朵般的侍妾們，一個個風流云散，可謂浮花浪蕊都盡。先是二房李嬌兒前腳西門慶咽氣，后腳就忙不迭地打點金銀細軟，回了院里，重出江湖，艷幟高張。五房金蓮耐不得寂寞，亂了倫理，與女婿陳敬濟打得火熱，被月娘掃出了家門，后被武松所殺，亦是冤有頭債有主，不差分毫。三房孟玉樓在清明節(jié)與西門慶上墳的途中，被李知縣兒子李衙內(nèi)相中，遣了媒人，玉樓便嫁了他。四房孫雪娥與仆人來旺私奔而去，當初西門慶耍了他的媳婦子，現(xiàn)今來旺拐了西門慶的小老婆，亦是一報還一報。六房李瓶兒是嫁給西門慶沒幾年就香消玉殞，害得薄幸郎西門慶亦是淚水連連，捶胸頓足。李瓶兒的死倒見了采花賊的真性情，瓶兒地下有知，亦可笑慰九泉矣。
西門大官人一生費盡心機采花無數(shù)，到頭來只有正頭娘子月娘一人，孤零零守著孩兒度日。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端的是書里，書外，兩簌簌。——以戒后人矣！
想當初金蓮與女婿陳敬濟作怪，月娘旁敲側(cè)擊數(shù)落道："六姐，今后再休這般沒廉恥！你我如今是寡婦，比不得有漢子，香噴噴在家里。瓶兒罐兒有耳朵，有要沒緊和這小廝纏甚么！教奴才們背地排說的磣死了！……”
“香噴噴的漢子在家里”——讀到這里，我先是笑出聲來！繼而心里竟是酸酸的。讀紅樓知道，寶玉的名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男子幼時是臭小廝，成人后便是須眉濁物！而《金瓶梅》里守寡后的月娘嘴里，那穢行不堪的西門大官人在為妻的心里，竟是“香噴噴的漢子”！其情可憫，其心可哀！
此后，月娘這貞靜嫻雅的女子便守著“香噴噴的漢子”留下的“余芳”以度華年。
卑劣污穢如西門大官人，何德何能遇此賢妻！蘭陵笑笑生筆下慈悲！外面彩旗飄飄，家里紅旗不倒！西門大官人圓了現(xiàn)今多少臭男人的美夢！
即便如西門大官人一般臭不可聞，在為妻的心里亦是“香噴噴的漢子”！
醒醒吧，不要做你們的春秋大夢了！吳月娘只產(chǎn)生于幾百年前封建的沃土，且死也死幾個來回了！
世間已無吳月娘。須眉們?nèi)粝氩势祜h飄而紅旗不倒，難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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