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進拴|耿占春印象
最美人間五月天,一派生機入眼簾。在這綠蔭如蓋,繁花似錦,生機盎然的初夏季節(jié),來自全國各地的文友攜熱切之文學夢想,奔赴被授予“第五屆全國文明村鎮(zhèn)”的鞏義市竹林鎮(zhèn),和文學大家相約,聆聽他們真摯精彩的文學分享。
2023年5月23日,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教授,河南大學特聘教授、北京大學新詩研究員、博士生導師耿占春老師首場講授《感覺語言和意義》。作為中國當代著名的詩人和評論家,他多年來積淀了深厚的人生閱歷和文學素養(yǎng),成就了他成為一個知識分子的情懷和文學天地。
在人與世界、人與自我、人與詩歌的關系方面,他的寫作,具有精神的先覺,他優(yōu)美深邃的表述,是理性、智慧和活力的典范。
詩是什么?在和基層作家談想法,對話時,他簡潔明了深入淺出娓娓道來:從《文心雕龍》開始,已把詩歌進行分類,大哲學家蘇格拉底則認為詩歌是所有哲學之外剩下的東西。他的弟子曾問他,為什么要寫詩?他說,我做了一個夢,詩是我對自己的夢作出的回應,詩是拯救靈魂的。
而《詩經》的重要性也不言而喻。他說,詩經不同其他的經,它是對文的體驗,它不提供規(guī)范,它是描述,跟靈魂有關。學術之外,描述屬于詩的領域。規(guī)范性的東西充滿僵化,詩提供感知,感覺、感觸,更能體現生存現狀的歧義性和多義性,更豐富和復雜。
在某個階段,一個時期的文化存在公共理解,一副面孔,遮蔽了個人的感知力,個性經驗不突出,而容納了個人經驗的表達,則是社會的進步。生活是豐富多元的,人類社會很難用公共語言作判斷,而如果人能有理解人生多樣化的能力,則更能有效地勸導他人。生活有另外一面,豐沛的意識和感覺,比如我們夢境中來歷不明的潛意識,可以用文學的方式,詩歌的方式來表達,容納內心深處的旖旎,就增加了理解和寬容,描寫性知識的不足,則容易扭曲和壓抑人性。
他說,巴金的小說,曹禺的戲曲,或者艾青的詩歌,比他們生活的時代更豐沛飽滿,那些情感的抗爭,比合理化的婚姻法出現更早,通過文學,社會習俗和法律規(guī)范才漸漸回應和關注了人的情感問題。我們其實對人個體的內心世界知之甚少,小說比精神分析師要復雜的多。他列舉了新聞調查,和司法舉證,多人敘述,擯棄一個人敘事提供的可能,增加了可信鏈條,也從中找出矛盾和縫隙。多人敘事,不僅是風格的變化,更是認知的變化,人和社會是一起發(fā)展的,推進人性向更隱秘和更深度的開掘,所以文學,是認知社會的基礎,先于規(guī)范,先于判斷。
多年從事批評研究工作,基于對文學的理解,他說,情感領域是經驗的連續(xù)體,我們的日常,喚起某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短暫,往往被忽略。其實一首詩除了從情境入手,經驗產生的無關聯(lián)的潛意識,那種對人感受力的關注,則具有普遍和深遠的意義。文學是其他學科的共享資源,雪萊曾說,詩人是未經公認的立法者,對人類經驗的豐富和自由發(fā)展提供了人性基礎。
和學員互動環(huán)節(jié),他說作為詩學研究者,他對語言有著質量的要求,時代變化,語言從平庸過渡到靈動和創(chuàng)造力,語言的煥發(fā),是社會的發(fā)動機在煥發(fā)動能。談及自己的《敘事美學》,他說,虛構的動機是什么?是文學之外,敘述對超越經驗的講述。
對于古文化的溯源,他認為,詩人借鑒古代的文本和歷史文獻,他們的符號是密封的,只有深入了解他們的文化體系,古代諸神的譜系,讓他們提供靈感,詩人的獨立性是使用神話的碎片元素,思想資源。古老的文化,不會消失,詩歌會幫助人類進行精神傳承,轉換和再造。由信仰的世界到個人內心的空心化,文學是巨大的緩沖區(qū)。
最后,他勉勵大家:詩是奇妙的,和人的主體相互生成,不能讓陳舊的語言籠罩我們,對語言的要求終結。掌握語言,把控語言,鉆進語言的輪子和軌道,進入創(chuàng)造性語言,才能成為一個詩人。
耿占春,男,1957年1月出生于河南柘城。1982年初畢業(yè)于鄭州大學中文系。80年代以來主要從事詩學、敘事學研究、文學批評與文化批評。著有《隱喻》,《觀察者的幻象》,《話語和回憶之鄉(xiāng)》,《敘事美學》等。現為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教授,河南大學特聘教授,北京大學新詩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從事寫作30多年來,耿占春教授憑借出版于2008年的《失去象征的世界--詩歌、經驗與修辭》第一次獲得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華語文學傳媒獎由南方都市報于2003年發(fā)起主辦,下設年度杰出作家、年度小說家、年度詩人、年度散文家、年度文學評論家和年度最具潛力新人6個獎項,其中年度杰出作家的獎金是10萬元,其他各獎項為兩萬元。這是國內獎金最高的文學獎項,被稱為"中國的諾貝爾文學獎"。
耿占春的文字是一個思想者的絮語。他分析、提問、論證,探究時間、生命、歷史、夢想在人類身上留下的印痕,并著迷于揭示語言和它們之間的復雜關系。他以自己富于詩意和創(chuàng)見的寫作,把批評重新解讀為對想象力的發(fā)現,對自我感受的檢驗和表達:在知識的面具下,珍惜個體的直覺;在材料的背后,重視思想的呼吸;在謹嚴的學術語言面前,從不蔑視那些無法歸類的困惑和痛苦。他出版于二○○八年度的《失去象征的世界--詩歌、經驗與修辭》,把象征的存在與消失,闡釋成了人類生存境遇的某種寓言,以及自我認知的詩學途徑。在人與世界、人與自我、人與詩歌的關系面臨全面改寫的時代,耿占春的寫作,具有當代學者不多見的精神先覺,而他優(yōu)美、深邃的表述風格,更是理性、智慧和活力的話語典范。
在《失去象征的日常世界---王小妮近作論》中,耿占春認為王小妮的詩作在一種傳統(tǒng)象征結構漸失、革命象征主義遠去的語境中,其詩歌話語仍然致力于一種寓言式寓意的建立。在祛除古老的民間象征和意識形態(tài)象征之后,詩人通過日常世界的回歸,在日常生活和事物身上重新發(fā)現可能的寓意。
在評論界,耿占春具有一種"超前意識",他的理論總是能走在潮流的前面,他所關注的課題似乎也總能在幾年后成為評論界關注的熱點。他永遠只是一個安靜的行者,從不喧囂,淡泊卻不冷漠。在另外的一種意義上,在中國現代詩歌理論體系缺失與不完善的現實背景下,我們也可以說,耿占春所進行的工作和努力,也是在解構和重構中國現代詩學。
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獎在廣州中山大學評出并頒獎,河南大學特聘教授耿占春獲得2008年度文學評論家獎。知名作家阿來、李西閩、臧棣、塞壬分獲2008年度杰出作家、散文家、詩人和最具潛力新人獎。
2019年12月14日,中國洛江·第九屆"十月詩會"在福建泉州市洛江區(qū)開幕,耿占春等3位詩人榮獲"2018年度十月詩歌獎"。
2020年9月19日,第三屆昌耀詩歌獎的理論批評獎獲得者。史蒂文斯說:“詩歌是學者的藝術?!惫⒄即合壬脑?,正是一種學者之詩,批評家之詩。他在《退藏于密》中寫道:“一個朋友把這些札記稱之為'抒情的社會學批判’,我欣然認同這種贊譽。抒情的或詩意的,和社會批評似乎是一個悖謬的說法?!薄笆闱榈纳鐣W批判”,其實就是“詩人—批評家”,抒情正是詩人的天性,而批評家需要極強的理性能力。
他的批評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批評”,是可以與批評對象共舞,甚或是脫離批評對象而成為一個自足的“文本”或“話語”。“作為批評家的詩人”,他不僅做到了詩思維與批評思維之間本質的等值,還寫出了與哲學對等的詩歌。他不再是喬治·布萊所說的“在他達到自我認識的同一時候認識他人?!被颉皾撊氡慌u的思想的內部”,而是在批評主體這一角色中安身立命和在語言中安身立命。他的詩,是一種擺脫了對某一具體作家具體作品的文本批評之后所呈現出來的一種更為自在自足的、更為普遍的批評。在我看來,他的每一首詩都是一篇“微型”的批評。他深諳一種“迂回”的策略,詩意義的迂回是借以達到目的的曲道,借用法國哲學家弗朗索瓦·朱利安的話來說,“詩的言語使思想的進程改變方向,它不強行改變,而是慢慢地曲折前行。它并不提供確定、清晰的意義,它以彌漫的方式向它激勵的情感顯示,而不是以指令的方式自我表現?!彼呐u對象是“詩、語言、修辭、符號、政治、社會現實、歷史……”,從《論寫作、死亡與不朽》《論修辭》《詩論》《論語言的平庸之惡》《論符號》《病毒時代》等詩作之中,都能感受到他的一種“感性的詩學”的批評的魅力和詩的魅力。如果說批評是祛魅的話,那么詩就是一種“在沒有神秘之物的神秘主義”的返魅。他的詩是思想和語言互為表象的詩性狀態(tài),指向了此詩之知與不知、彼詩道與未道的事物之間的關系。讀他的詩,有種“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快慰。
對耿占春而言,寫詩屬于生活中的“片段停頓”和一種“思想的休息”。他把時間全身心投入到閱讀、思考和寫作之中,他說:“就投入的時間或工作重心而言,似乎應該是批評、隨筆、詩?!边@并不是說他怠慢輕視詩,恰恰相反,他把詩看作是一種拯救的技藝或獻詞,把詩當作是遠離批評、隨筆的所轄區(qū)域之間的“郊區(qū)”。他在不同的場合都談到國外的思想家、批評家都可以在著作中引用詩歌來例證自己的思想觀念,比如阿多諾、鮑德里亞、布羅姆等。他的批評和研究對象是詩歌,他是洞悉詩之奧秘,擁有完備的詩學體系并形成了獨特的批評風格的“詩人批評家”,他是一個遵行詩意地思和哲學化地思考詩學的批評家,他是一個對現代詩的隱喻和象征的特性有整體把握的批評家。他在一次訪談時說,“從開始讀書,我的腦袋就是一個大舞臺,各種人上來說一番。我的腦袋里什么都有,所以我的很多想法,你怎么能說那是我的呢?那不是我的,都是我讀過的作者的。有時候,我覺得他們說的不錯,就再重復一下。這根本就沒有什么我的思想?!边@并不是說他的腦袋就真的被各種想法所統(tǒng)治,被各種聲音所攪擾,他有著自己“內心的主權”和現代性的面孔,詩,就是他強有力的聲音。他已經區(qū)分自我和他者的“想法”,并作出這樣的價值判斷“我覺得他們說的不錯,就再重復一下” 這就是一個批評家應有的品格和素質。
他提出的感受性主體、百科全書式的作家、自傳式理論寫作等觀點,恰好對應在自己的詩、隨筆和批評寫作之中?;蛘呖梢赃@么說,他提出的主張不僅是可思的,也是可行的。他是一個跨越邊界和思想無羈的思想者,,他的寫作資源是如此豐富,選擇批評、隨筆還是詩,只不過是借用不同的文體進行思想的輸出和象征交換,以便獲得語言的慰藉和詩學的慰藉。他的內心有一頭“思想的靈獸”,“需要話語反面的一切喂養(yǎng)”。他“喂養(yǎng)正確而強勁的語言”(《需要的,恰如所有》),也被語言所喂養(yǎng)。他和語言是一種“目擊道存”的關系,他享受語言的歡樂,也承受屬于整個人世的苦難。他從語言出發(fā),鏈接身體、社會、歷史,把精神分析從個體身上的運用擴展至整個人類集體的運用,這么來看的話,那么他寫的詩就不是表達一己之悲歡的小詩,而是在寫一首具有普世價值和人文關懷的大詩了?;蛟S,也可以簡單到“詩,只是一個賜福的比喻”,一種治愈系的凈化的力量,一句慰藉的話語。而那些詩之外的重量,都屬于讀者接受美學的附加和詩人“思想的休息”的打擾。
他越過了即時的批評、職業(yè)的批評,進入到了大師的批評的階段,他在即時的批評和純學院的批評兩者之間找到了游刃的余地,形成了一種自由的批評、大師的批評。他的批評可以被稱為“尋美的批評”,他的詩歌寫作可以被稱為純粹的審美的享受或思想的休息。他在《論民主與詩歌》一文中說:“一個民主的人就是一個詩學的人,一個自由的人就是一個詩學的人”,反過來說,一個詩學的人,也是一個自由和民主的人。
某種意義上,他是一位人文主義和民主批評的先行者。詩人和批評家的兩種身份在耿占春先生的身上得到了巧妙的平衡與合理的轉換。他寫詩的時候,有一個批評家的自己躲于身后,對于詩人的身份靜觀而不語,這是另一種的“觀自在”。他履行一個批評家的使命的時候,詩人之“詩”已然成為他批評的利器,他的詩人的感受力和想象力使他在批評的過程中更靠近真理和意義。他的詩,從某種程度而言,有種“以文入詩”的特點?!叭藗儽辉姼杷騽?,也就是被吸引進個人的感受性之中,詩歌把個人感受性聚集在一起,更深層的這真理僅僅通過這種感受性才會出現”(耿占春)。換言之,他在用詩人的身份和語言來拯救彌散的感受性,這是詩歌話語對于批評話語的給養(yǎng)與互為補充。詩歌話語拯救了“受難的感受力”,詩歌是關于月亮的想象,而批評的話語僅只是指向月亮。
他寫詩的時候,就是孤身一人奔向屬于他的“十字架”,這是屬于詩人的使命,作為批評家的自己不干涉,也不僭越。詩人不滿足于在語言的世界里“創(chuàng)世”,也要嘗試從語言到行為的“救世”。而批評家的自己不參與創(chuàng)世的過程,他只是一個清醒的旁觀者用挑剔的眼光對詩人使用語言創(chuàng)立的世界進行挑剔和責難。詩歌與他而言,只是換了一種形式的思考。批評家之詩是一種詩體的文論和批評,而詩人的批評是思與詩的合一,是辨認出語言里的“詩、真理和美”的過程。詩即是批評,批評即詩。他借用了詩歌的外衣來掩藏思想著的肉身。如果說批評是智識的消耗的話,那么詩歌寫作對他而言就是智識的節(jié)日。
史蒂文斯在《作為陽剛詩人的青年形象》一文中說:“詩歌,我們一直將其思考為至少對等于哲學,可能更超乎其上。然而定義的領域是一個護教學的領域。把詩歌定義為一種非官方的存在觀,將它放在了與哲學相對的位置,同時也在兩者之間建立了聯(lián)系?!惫⒄即旱脑姡恰袄忡R的深思”,如“純粹的鐵,堅硬如一塊鵝卵石”,是一種與哲學相對等的詩,他的寫作是進入了“護教學”的領域,甚至是“在敵人的領地內行走,在被別的地方對死亡的定位劃出了的受保護的區(qū)域之外”(德·塞爾托語)。稱耿占春為“詩性的哲學家和哲學性的詩人”,或許也是合適的。在《論寫作》一詩中,他寫道:“讓寫出的/未說出的,成為事物的一部分/而非僅僅是詞語”“讓可見的/和不可見的,成為話語而非/像一塊裸巖那樣閉關,或投入行動”。從這些詩句中,可見詩人已經寫作的內容指向了“不可說”“不可見”的部分,而這些部分既屬于哲學的內容(梅洛·龐蒂在他的相關著作中有涉及),又屬于一塊待開墾的領地。他是在“詩意地思”,“我想說的話,卻愈來愈少/詩,語言的禁欲主義/勉強滿足了沉默的戒律”,禁欲主義的語言,無疑也是一種“清晨的語言”、“清涼的語言”和“清洗過的語言”。遵守“沉默的戒律”,意味著把行動提升到語言之上,代表著對理想境界的渴望。正如喬治·斯坦納所說:“每個詩人都應該有屬于自己的語言,獨自表達他的需要;鑒于人類語言的社會習俗化本性,那樣一種理想的語言只能是沉默?!被蛟S詩人的寫作,就是讓“一個深感無助的人”能夠找到對“權利的語法”的違反與僭越的一個合法性,正如耿占春在詩中所寫:“寫詩令我不安,就像一種僭越/或非法使用未被授權的權力”(《詩論》)。
人身上具備語言的能力和死亡的能力,在面對生命的有限和必死,語言和死亡發(fā)生了關聯(lián),語言的能力轉向了對死亡能力的抵制。詩人耿占春曾說:“語言,你怎么能不是我生命的最終守護神呢?”在他的《論寫作、死亡與不朽》這首詩中,詩人是一個向后世說話的“已逝者”,死亡伴隨著庸人和“最智慧的人”,詩人不僅抵制著庸俗的言語,也抵制著死亡?!白層寡蚤]嘴”如同驚堂木發(fā)出的振聾發(fā)聵之音。庸言意味著對死亡的順從和妥協(xié),意味著詞語的繳械。
語言問題不僅是哲學的主題,也是詩與詩學的主題。在他的《論語言的平庸之惡》一詩中,詩人說:“如果語言也一起墮落了/那些說話的人就會攪渾一切”攪渾一切的是“庸言”,平庸的語言就是一種未獲水與血洗禮的一種“原罪”。如果說“詩是一種反能量耗散的話語結構”,那么平庸的語言早就成為了“話語的灰燼和廢熱”。在語言和沉默之間,耿占春亦能做出一種平衡。在語言方面,他即信任語言也信賴沉默的力量,換句話說,他信任沉默的言語,“詩不過是/世界的散文里剩余的沉默”(《世界的的散文》)。詩人耿占春抵制平庸的語言,抵觸“博學地撒謊”,可以區(qū)分“比喻里的毒液”和“修辭里的藥劑”,“我們靠比喻的殘渣余孽過活”(《論童年時代的修辭學),而匱乏于“賜福的比喻”。
他在《連山》中說:“且等黑暗轉亮,消失于文字的生命”。他自己已然處于“等黑暗轉亮”的過程之中,或者說他已經把那個“等”的時間熬過了,所以,他處于一種“亮”的漸強之中,而“消失于文字的生命”又讓這些文字有了生命力,仿佛“詞語”都有了肉身,思想都找到了軀體。
他的這些與哲學對等的詩歌,充滿了思想的激情和治愈性的力量。他從感性和理性兩個路徑抵達真理,“一種詩歌的心理學已經找到了通往中心的路”(史蒂文斯語)。
詩人的眼光看世界,批評家的眼光看自己
他看世界的眼光是詩的眼光,他用詩的標準來衡量當初那個用語言說出“要有光”和創(chuàng)世的至高者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當下的世界與原初的世界有了裂縫,詩的世界變成了謊言的世界。當他寫下《世界荒誕如詩》的標題,是對這個有裂縫的世界的痛心,是把世界拉近詩的一種企圖,但是世界與詩之間橫亙了一座荒誕的山岳。當詩人耿占春寫下:“在無話可說的時候,在道路/像邏輯一樣終結的時候/在可說的道理變成廢話的時候”,詩就在“道路、說話和道理”這三者之間切換。這很容易使人想起《圣經·新約》中耶穌所說的:“我就是生命、道路和真理”。當他寫詩的時候,他就復活了靈性的生命,他在用詩來與神溝通,他在用詩尋求一條生路,他在復活一種古老的技藝“從廢話里提煉道理(真理)”?!霸诘缆?像邏輯意義終結的時候”,就是詩意在詩里復活的時候。正如人的盡頭是神的起頭,終結的道路必然能開出一條“非常道”。在一個偏離了詩的世界,荒誕成為世界的別名,寫詩就是排除或掃除“廢話里的易燃易爆品”,寫詩就是對“家法”代替“宇宙法或世界法”的批判。“開始寫詩,在沉默/在夜晚噩夢驚醒的時候”,詩人不再“在沉默中尋求庇護。然后,隨著上升的沖動,此前不能表達的東西能夠用言詞表達,通過某種奇跡般的簡潔,采取明喻的方式,激發(fā)一種新的熱蠟從密封環(huán)的壓印中留下”。詩人沉默是因為語言比鄰黑夜,而開始在沉默中爆發(fā)是因為想念語言接近神光的時刻。
世界荒誕如詩
許多年后,我又開始寫詩
在無話可說的時候,在道路
像邏輯一樣終結的時候
在可說的道理變成廢話的時候
開始寫詩,在廢話變成
易燃易爆品的時候,在開始動手
開始動家法的時候,在沉默
在夜晚噩夢驚醒的時候
活下去不需尋找真理而詩歌
尋找的是隱喻。即使鍵盤上
跳出來的詞語是陰郁
淫欲,隱語,或連綿陰雨
也不會錯到哪兒去,因為寫詩
不需要引語,也無需邏輯
在辯證法的學徒操練多年之后
強詞奪理如世界,就是一首詩
整體看這首《世界荒誕如詩》,“開始寫詩”與“活下去”構成了一種結構上的相似,寫詩就是活不下去的無聲的控訴,寫詩就是為了更好的活下去?;钕氯ゲ恍枰獙ふ艺胬?,但是為了真理而活,仿佛也是一種更好的活著?!岸姼鑼ふ业碾[喻”,其實隱喻只是一個外殼,耿占春在《隱喻》一書里說:“隱喻就包藏著詩、真理和美”,往深了說,詩歌是借助隱喻的手法網羅住了“真理和美”?!盎钕氯ゲ恍枰獙ふ艺胬怼保瑓s需要尋找“道路和生命”,詩歌尋找隱喻其實就是重新找回詩與世界的相似性,找回人性與神性的同一性。詩人從“隱喻”想到這幾個發(fā)音近似的“陰郁、淫欲、隱語、陰雨”等詞語,就把外在天氣,內心的情緒和欲望,等諸多信息集中在一處。詩人駕馭詞語,就像放牧馴順的羊群。
如果“世界荒誕如詩”,那么寫詩是制造更多的荒誕,還是為了消解荒誕?在耿占春先生的《世界荒誕如詩》一詩中,我看到了詩是反抗,控訴,糾正。詩是反辯證法和邏輯的。在世人皆順從規(guī)則的時候,他創(chuàng)造了另一些規(guī)則。
開始寫詩,是對世界荒誕做出應激的反應?;蛘哒f世界的荒誕倒逼詩人開始言說。世界和詩之間的天平,因為加上了“荒誕的砝碼”而開始傾斜?;恼Q成了世界和詩之間的粘合劑,這荒誕既堵塞了道路,也終結了言詞。寫詩本應該是有話可說,本應該是順應“道成肉身”的邏輯而用言詞靠近真理,本應該是從廢話中分揀道理,結果“許多年后 ,我又開始寫詩”是因為無話可說,道路的終結和道理變成廢話。在詩人耿占春的筆下,詩依舊是在和世界的荒誕進行著抵制和斗爭。就像言說醫(yī)治著無話可說,道理訓斥著廢話。
“在道路像邏輯一樣終結的時候”信心依然能分開海水而開出一條道路。
“在廢話變成/易燃易爆品的時候”詩依然扮演滅火除暴(爆)的功用。
“在開始動手/開始動家法的時候,”詩依然扮演的公義的判詞。詩依然是高空墜落后及時打開的降落傘?!盎钕氯ゲ恍鑼ふ艺胬矶姼?尋找的是隱喻?!蹦敲椿畈幌氯サ臅r候,是不是就需要尋找真理了呢?什么又是隱喻?“那么,世界萬物就是神的話語。這話語就像宇宙萬物一樣永遠在消長,而永遠存在著。他在萬物中永永不寂地訴說著同一的話語,人類就要永遠處在創(chuàng)世的神恩狀態(tài)。當人類忘卻了聆聽,他也就忘卻了諸神的話語和世界,忘卻了本源”。隱喻使人與自然恢復關系,人與神保持一致。人對隱喻關系的尋找,其實是在自然之中尋找合宜之所安放自身,是內心秩序和事物秩序的一致性的尋求。不至于是不尋找真理的活著,而是在尋找隱喻的過程中“使生命的意義成為動人的懸念而被人類精神所渴念、期待和追索”。
詩歌尋找的是真理。唯道成肉身的詞語,才不會產生“陰郁、淫欲,隱語,或連綿陰雨”的歧義和諧音。尋找的是隱喻,其實尋找的就是完成創(chuàng)世之后隱而未現的上帝。之所以“不會錯到哪兒去”,是因為通過“樹蔭”總能遙遙感知樹蔭之上的實體。隱喻里藏著詩,寫詩尋找的是“意外的比喻”,耿占春用隱喻給世界披上了“肉身的外衣”,又用詩歌作為“意外的比喻”乃是世界誕下的“新生兒”。尋找意外的比喻,就是給隱喻這個大家庭,找回散失的親人和靈魂,就是給隱喻的火堆注入源源不斷的能量。
耿占春的《論詩》,就是詩的形式的文論。
論 詩
在小小的快樂之后
你甚感失望:寫詩尋找的既非真理
也不是思想,而是意外的比喻
為什么一個事物必須不是它自己
而是別的東西,才讓人愉悅
就像在恰當的比喻之后
才突然變得正確?人間的事務
如果與詩有關,是不是也要
穿過比喻而不是邏輯
才能令人心悅誠服?而如果
與詩無關,即使找到了解決方案
也無快樂可言?如此
看來,真理的信徒早就犯下了
一個致命的錯誤:雖然
他們謹記先知的話
卻只把它當作武器一樣的
真理,而不是
一個賜福的比喻
以詩論詩在一些詩人身上,數見不鮮。在米沃什、史蒂文斯,博爾赫斯等國外大師的詩里,皆能見到。耿先生的《論詩》依然延續(xù)了《世界荒誕如詩》處的一些思想。在《世界荒誕如詩》中的是“而詩歌尋找的是隱喻。”,《論詩》里是“寫詩尋找的既非真理/也不是思想,而是意外的比喻”,比喻何以如此重要,帕斯在《弓與琴》中這樣寫道:“是的,語言即詩歌,每個詞都藏有只要一觸動秘密彈簧就會爆炸的某種比喻炸藥”。耿占春既占有了批評家的理性之智慧,也體驗了詩人的感性之愉悅。他給詩“減負”,把真理和思想從詩里過濾除去,只享受到發(fā)現“意外的比喻”的“小小的快樂”。他像一個返璞歸真的智者發(fā)出樸拙的質問,“為什么一個事物必須不是它自己/而是別的東西,才讓人愉悅”?耿占春在《隱喻》里說:“詩人有一種不可遏止的沖動去尋求隱喻,尋求把人與自然,把生命和宇宙統(tǒng)一起來的那種原始的力量。在人與大地這兩個彼此變得很像的世界中,詩人就體驗到一種對人的自然式的領受和對自然的縱情歡愛。”一個掌握了答案的人,為什么還要重新發(fā)出疑問?他在回味無知之時求知的快樂,他在引領后來者的思考。在《隱喻》一書中,他用肯定句告訴我們:詩是隱喻的復活。詩是語言的原始形式。而在《論詩》中,他在用否定句式的“既非,也不是,而是”,從中可以折射出他從批評家的思維到哲學思維的切換,“非法。非非法”里或許暗含有更高的智慧。在“人間的世務”是否與詩有關的追問中,快樂法則成了詩之正確與否的準則。詩人寫詩,服從的是自己的領悟而不是邏輯和矛盾律,以尋找“意外的比喻”為樂,詩人耽于“人間的世務”,而延誤了“神圣世務”?!耙粋€賜福的比喻”在提醒我們基督曾用比喻的方式把真理顯明給我們。詩人在比喻里自得其樂,不如在詩里傳遞真理的福音?!百n?!眰鬟f出的信息是詩人認可的自利而利他,自解亦脫令他人解脫,施與比接受更為有福。
耿占春的《論消極自由》《論惡》《論神秘》《論語言》《論晚期風格》《論快樂》,都是一個主題下的論述,可以看作是一篇詩體的文論。詩的體裁的凝練跳躍或許在這一時期更適合思想的抒發(fā)。以文入詩,是一個古老的傳統(tǒng)。耿占春的詩是一種依托于深厚的學養(yǎng)與深邃的思考之上的產物,詩是他的閱讀、思考、反思、批判等的綜合和疊加。詩是他放松時的思辨,把思想濃縮為詩,他自身作為一個思想的管道,吸納一些思想,經過凈化和提純后輸出另一些思想。理解他的一首短短的詩,要越過他對讀者無意之間設置的閱讀的障礙,要從閱讀另一本厚厚的學術著作為基礎??梢赃@么說,一首詩就是一本濃縮的書。讀他的《論消極自由》,若不了解什么是“消極自由”,就很難對這首詩有更深層次的理解。英國哲學家以賽亞·伯林在《兩種自由概念》中,他提出了關于自由的新的概念。區(qū)分了兩種自由概念,即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在他看來,積極自由意味著自我控制和自我實現,而消極自由則是一個不受外在力量干涉的私人領域。詩其實就有更多私密性和私人性的屬性,它是一個人的“消極自由”的領地?!墩撓麡O自由》中“所有閑散的人都在古城溜達”的閑散的狀態(tài),即一種消極自由的狀態(tài)。詩中呈現一種語言的張力,“在人民路,在洋人街”“一切有用之物,一切無用之物”,可以感受到人民與洋人,有用與無用兩對詞的對立所造成的張力。人民路和洋人街,除了命名的不同,其實也是兩種不同制度和道路的隱有所指?!吧n山云緩慢地飄過,洱海門/所有的花都在隨意革命”,事物也在表達一種自由,它們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進行“革故鼎新”。當讀到“所有的花都在隨意革命”,你會對“隨意”傳遞的自由意味和“革命”一詞的借喻而會心一笑。“昔日茶馬古道上的馬鐙/銅壺,舊地圖,不明用途的器具/在連綿的雜貨鋪里/堆集成一首物質的詩篇”,“過時的物件”在詩人眼里變成了“物質的詩篇”,事物本身即詩,他檢閱的目光使這些過時的物件重又煥發(fā)出光彩。“一種快意而虛假的自由”并不是真正的自由,獲得自由的人們,或許就是行走著的“精神的詩篇”。
世界不僅僅荒誕如詩,世界亦美如斯。在詩人的眼中,世界不只是有荒誕的一面,亦有著“浮云詭秘看蒼山”的一面。他、世界和生活之間的對峙和緊張關系被一首詩所緩解所簡化,一首詩即可解決他與世界的關系,他與生活的關系?!澳愕氖澜纾椭皇O乱皇踪澝涝姟焙汀澳愕纳?,就只欠世界一首詩”《一首贊美詩》。身處于這樣的地點“南詔國遺落的江山里”和這樣的時間“大理國剩余的時間里”,他擁有的是對世界的贊美和一顆虧欠之心,“一首詩”就可以完成對這個“殘損”的世界給予交代,“一首詩”就可以還清對世界和生活的虧欠,“一首詩”就可以撇清自己與“重要的事務”的關系,“一首詩”就可以熄滅“野心和抱負”。面對歷史的循環(huán)和禍殃季節(jié)般重復,一切都在“山河天眼里”,他“憶起一行詩——”,那該是世界的起頭,光的來臨和愛的來臨的時候,是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那一行詩猶如神開口說出的那句“要有光”,一切都在光的徹照之下,一切都在光的醫(yī)治里?!包c蒼山下/櫻花盛開/它自己的慶典”《世界美如斯》,詩人像一個局外人,未能融入“櫻花的慶典”,他與事物保持著一種距離,他看到了世界之美,同時也保持著一種清醒,“美,能拯救世界”這還是一個尚需證明的一個命題。
“詩歌語言既與傳統(tǒng)的象征秩序或象征系統(tǒng)存在著批評與'解構’關系,又力圖揭示詞與物的象征功能,激活這一創(chuàng)造象征的語言機制。從象征的古老源泉中汲水的同時補充這一日漸枯竭的源泉”。這是現代詩歌寫作的意義,詩歌語言從象征秩序里“汲水”,又給象征這個“枯竭的源泉”以補充,詩歌語言不能離開象征而存活,而象征亦需要詩歌語言對它的施救。耿占春認為,象征思想不僅是自然與文化在類似性基礎上的混合,也是文化與主體世界或內在世界的混合。詞語,事物或客觀世界,思想物或主觀世界,三者沒有區(qū)分。這就是說,語言、世界,“我”三者達成了一種“合一”,世界是人格化的世界,人是物化了的世界,而語言是我和世界的合一。他從這個物的世界里看到了人類社會的場景和意義,“那些野花野草,隱秘的野生動物/它們不知道誰統(tǒng)治著世界/不棄權不反對它們歡樂的在野”《稱之為蒼山》,這哪里是一個純粹的物的世界,分明是一個階級的社會,野花野草,隱秘的野生植物是被統(tǒng)治的事物,它們享受著一種“歡樂的在野”,這就使事物具有了人的主體性,這就使野生事物的“在野”,有了政治學上的含義?!吧矫}的那些火成巖/花崗巖熔巖/結晶巖之上的森林,稱之為橫斷/山脈,矗立在緘默的權力意志中”,整個世界不過是自高者精神存在的實體和手段,詩人所言“山脈,矗立在緘默的權力意志中”,事物尚沒有法外之地,何況人乎?“唯有它(山脈)接近最高的宇宙真理”,這里絲毫看不出詩人有對山脈的艷羨,也沒有對宇宙真理的企圖,他只是一個冷靜的陳述。詩人在詩的結尾寫道,“在野花/叢生的山頂,一種野生的思想/在慢慢接近久已失去的/地址與名稱——稱之為蒼山”,“一種野生的思想”可以看作是詩人所首肯的美學和詩學,“野生的思想”更為不受約束和豐盈,更易抵達世界的本質。
帕斯在《弓與琴》中說,風格是所有寫作的起點。從這個角度而言,晚期風格,已不是寫作的起點,而是寫作目的地的抵達。晚期的“葡萄”,不再腐爛而墜落,它經過手藝的釀造而變成了風格的佳釀,可以儲存長久的美酒。
晚期風格,它被限定在一個修飾詞“晚期”之上,晚期,意味著在時間的概念上難以逆轉,在既定的文本上難以修正,也意味著內功的爐火純青、技藝駕輕就熟與游刃有余,也意味著內心世界充滿正等正覺、正思維正念,因而可以隨心所欲而不逾鉅。晚期風格是對晚期“不幸的經驗”的顛覆,是在廢墟里開出的花朵。
“然而,我想象的晚期是一種力量”。這是一種怎樣的力量?一個人不被疾病所侵擾的晚期,晚期是“陰影”。晚期是時間之沙粒在肉身的沙漏之內的流逝。晚期風格是隨時間而來的智慧。晚期風格,是用時間的陰影來遮蓋耄耋之年的肉身,是用時間來“覆蓋了全部失望經驗的一小部分”?!八哪隁q/比他生活的大部分街區(qū)都更古老一些”理應是街區(qū)比人更古老,理應是落葉歸根。在一個反常的世界,家園成了一個詞典里的詞,內心里的記憶。而房子不是家。街區(qū)的摧毀與新建,讓一個人失去了懷舊之情,這意味著你有隨時間而來的智慧,亦有隨時間而來的悲傷。
湖對河流的尋找,是對同類者的尋找,是一種流逝對另一種流逝的注視,是一種命運與另一種命運的并行不悖,是匯合,合一,是萬法歸一,是眾到一的返璞歸真。一種出發(fā)的意志,也是一種必然抵達的意志?!昂M入河,河進入溪,溪流進入源頭的水”,進入源頭的水,意味著你與“源頭”的聯(lián)結,而不至于枯干;意味著你將要飲“活水的源泉”。這種從湖到河再到溪的轉變,是一種寬闊對狹小的注入,是新生的力量和復蘇的力量?!耙蛔炙畮X:晚期”分水嶺,則意味著今日之我與舊日之我的告別,未來之我與今日之我的告別。
晚期風格,是個人傳記,他是一個人不加修飾和刪減的“欲望和不幸加以敘述的編年史”。
在耿占春先生的《論晚期風格》中,晚期是一種力量。晚期是一種出發(fā)的意志。晚期“只存在于一個人最終鍛造的話語中/這就是他的全部力量”。晚期風格是集聚畢生之力“最終鍛造的話語”。晚期風格,是用話語創(chuàng)生的“另一個我”,是我的意念的無數個分身。“在那里/他轉化的身份被允許通過,如同一種音樂 ”。
耿占春以“一種野生的思想”享受著“在野的歡樂”,他確立一種詩人批評家的典范和風格,詩的語言是“創(chuàng)世”的語言,亦是他所珍愛的“救贖”的語言。在《論語言》一詩中,他歷數“語言的種種罪狀”,如今我們的語言習慣于“殺生”“判決”“骯臟”。他堅守的是這些詞的反面,即語言的救贖,赦免和潔凈。他呼喚一種凈化世界和自身的語言。語言失去了神性,語言不再傳遞愛和福音,語言里不再有憐憫和救贖,語言失去了詩性,“這就堵住了語言通往歡悅的靈魂的途徑,堵住了靈魂通往語言的隱秘的圣地”。他曾坦言,“我隨身攜帶語言和死亡”,語言或詩始終是激活他的感受性的“鮮檸檬”,他面對的不只是一個個沒有生命的“文本”,面對這個世界,“可是我會流淚/我的心會悲傷,身體會感到疼痛”《辯護詞》,他始終是對這個世界和世人存有一份深情,對受難的世人,他發(fā)出“誰掌握著拯救的技藝”的詢問。在他額頭布滿智慧的皺紋和理性的臉孔背后,是一顆詩心和受難的心?!笆堑模欢ㄒ鞓?如果快樂是一筆財富/我就節(jié)省一些,償還或抵押/給那些更苦的人”《論快樂》?!皟斶€或抵押/給那些更苦的人”,這樣的詩句是發(fā)自內心深處的真情,他讓人感動,因為他的品格和悲憫??鞓窇撨€給更需要的人,快樂應該遠離權力的干涉?!翱鞓?,就像雷電在沙漠上/揮霍雨水,就像節(jié)日里的/窮人,快樂而知禮”。他是一個有良知的學者,他站在了受苦的人和窮人這一邊。
“你們已經知道,他的巨著不會/提到我,我隱居在一座船型的山上/無論春秋,在一片霧海中書寫/我從未想到我的敗北已如此久遠”《失敗者說》,但他也不曾想到他的勝利也如此久遠,那是詩人的勝利,也是批評家的勝利。詩人和批評家是兩種身份也是一個身份,是兩種思維亦是一個思維,他只不過是左手批評,右手詩歌,其間是思想的流動,而思想的流動就像是左手交給了右手,河流匯入江海。批評家的他以在另一個人身上發(fā)現自我為開始,在精神上假裝過上了他人的生活。批評家將心比心,將別人的思想和生活巧妙而合理化的據為己有,在他人的欲望中發(fā)現自己隱秘的欲望,在他人的信仰中堅固自己的信仰。批評,就是闖入另一個人的私人領地,繞過無形的地雷和路障,抵達圣地。他要在批評的過程中識別出自己的思想和他人的思想,并將兩種思想合流。詩人批評家,只做思想的識別,而拒絕讓他人的思想侵入自身。有人曾說他的評總是優(yōu)于那些被品評的作品,他不是在為那些作品“辯護”,也不是盡一個職業(yè)批評家的職分,而是他自己的思想的力量過于強大,他在別人的作品和思想中有一種價值認同,也同時是一種自我的確認。他走在了時代的前頭,他不為未來而寫作,但卻引領了未來。
2021第五屆成都國際詩歌周朗誦會暨“第四屆草堂詩歌獎”在成都杜甫草堂舉行,耿占春獲“年度詩評家獎”。 耿占春因所創(chuàng)作刊發(fā)于《南方文壇》“求索秩序——新世紀二十年詩歌寫作”一文獲此獎。授獎詞中這樣寫道:耿占春以高出時代的鳥瞰方式勾畫出當代詩歌演化的歷史脈絡,又以深乎其中的捫脈手法診斷了當代寫作的諸多癥結、分歧與可能性,不僅具有社會學、思想史和語言哲學的廣闊視野,更具有深切的人文情懷。當他從不同層面追問當代詩的本體價值和存在意義時,實際上一直憂心的是重構社會價值體系和重建當代精神生活的宏觀問題。他的諸多令人信服的闡述和令人警醒的追問,無疑為當下的詩歌現場和未來詩歌發(fā)展的可能提供了切實而重要的提示與指引。
獲此榮譽,耿占春表示,每次來到成都都令人感到愉快,這是一個能夠給人以靈感和活力的城市,它不僅有讓天府之國名副其實的美食和它的整個療愈系的現代生活方式,有杜甫草堂、都江堰和金沙遺址這些古老的物質文化遺產,對熱愛詩歌的人們來說,也是一個令人懷想的詩歌之都,擁有創(chuàng)刊已六十多年也是當代中國最早的詩歌刊物《星星》,還有雖然創(chuàng)刊僅六年的《草堂》雜志,亦在中國詩歌界迅速崛起,更有聲名遠播的成都國際詩歌周。
耿占春表示,獲得此獎,一個方面也說明作為成都的《草堂》雜志和“草堂詩歌獎”的視野與格局,保持著對當代詩歌寫作整體狀況的關注與期待?!霸谶@樣一種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文化與詩歌的氛圍里,領受'草堂詩歌獎’這樣一種勉勵是令人欣慰的,但并非令人心安理得,我看到詩歌批評界一些非常富有才華和學識的年輕一代批評家正在上升,更應該受到褒獎的是他-她們?!?/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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