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清明,想寫下關(guān)于祖父的記憶,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很少。
祖父已離開二十二年了。
那年正月初六,祖父生日。午飯后,陽光很好,其他人都去隔壁的院子或門前曬暖聊天去了,祖父坐在正屋的廊下,喚我過去。我搬了小凳坐在祖父身旁,陽光下祖父面部輪廓分明,皮膚是古銅色,短短的胡茬花白。
那是我十歲以后和祖父最長的一次談話,有一小時之久。眼睛失明之后,祖父比以前平和了許多。祖父問我的學習,給我講偃師老家本族的伯父考入了西南政法還是哪所高校,后來在陜西省委工作。他的意思很明確,勉勵我努力學習,光耀門楣。那時我正在進行對口升學復(fù)習,心中很受鼓舞。
祖父很高,大約在一米八五到一米九之間,八弟現(xiàn)在身高而壯碩,大有祖父之風。聽父親說,祖父可以同時兩肩挑四擔水,步履如常。人民公社時期,祖父做過大隊的副大隊長,在伊洛河提灌站工作過,終于回家務(wù)農(nóng)。
祖父會擂大鼓,每年正月里出社,就在老家房后的場里教年輕人,我也得以在大人們學練的間隙,拿起鼓槌胡亂地槌敲一通。失明后祖父還能憑著記憶把一些鼓歌背下來。
跟祖父學的另一項技能是下象棋。在老家新修的偏廈里,地面還沒有鋪磚,只是夯實的黃土,沒有窗戶。我和四哥在小桌的兩端嘗試并記憶著車馬相士不同的走法。原來象棋里沒大小之分,最厲害的車也可能被小卒吃掉,不像軍棋,大小分明。那是個春夏之交的下午,忽然幾聲炸雷,從西邊過來了陣陣黑云,天空瞬間黑下來,有人家晾曬的衣服被大風卷到天上。如果不是祖父在,我想我們一定會很害怕。
祖父有把舊式的黃油布傘,很大,木質(zhì)的傘柄因為常年摩挲泛著類似金屬的光澤,我常想拿起來撐開玩耍,總是不能如愿,我的力氣太小了。有天晚上我突然腹痛,祖父背我去看醫(yī)生,下著大雨,打的就是那把油布傘。這件事后來從未和祖父談及,其他家人都沒有印象,讓我一度懷疑家里是否曾有過這把油布傘。祖父生于1924年,那一年國民黨召開了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實行“聯(lián)俄聯(lián)共、扶助農(nóng)工”的積極政策,并開始籌建黃埔軍校。那一年的中國,充滿了希望和高昂的革命氛圍。但這希望并不持久,大革命的失敗、日寇全面入侵、1942的大災(zāi)荒……這些祖父從未和我談起,十一歲就離村求學,我和祖父相處的時間并不多。倒是祖母晚年和我們共住,晚飯后常和我談起過去的事。祖父年輕時到外地做什么小生意、返途中錢被兵匪搶去,解放后賣瓦盆、賣紅薯等等,于我而言,感覺特別遙遠。
父親談起祖父,常提起自己學生時代害怕過年放假。每年正月初二起,祖父就到村東邊的溝里開石頭,用人力車一趟趟運回家去,父親需要幫忙,整個正月都在繁重的搬運石頭中度過。這些石頭,后來就砌在老家的墻上。
祖父晚年得了青光眼,后來漸漸地視力全無。周末我回去看他,多是躺在床上聽收音機里播放的評書,劉蘭芳、單田芳等。聽到我進去,有時會坐起來摸摸我的臉、按按肩頭,說一句:“嗯,又長高了?!庇袝r從床頭的桌子上摸出一兩塊點心給我,即使那時我已經(jīng)十四五歲,不愛吃酥餅之類的點心了。
那年正月返校后不久,祖父就去世了。返回家中,看到已穿了壽衣的祖父,哭不出聲,淚簌然而落。辦完了喪事,才想起祖父去世那天早上,我凌晨三點醒來,怎么也睡不著。獨自去教室背書,又總讀不進去。一上午心不在焉,中午就看到了來接我回家的大姐。
祖父去后,我又多次夢見,夢里多是在老家附近。最清晰的一次,是祖父在夢里問我生產(chǎn)隊分給我們的一棵椿樹,那棵樹上他曾用鐵锨刻下了我們的姓氏。后來回家,聽說那棵樹也被不知情的鄰居不小心伐去賣了,椿樹價賤,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就沒有追問。
又有一次,夢見祖父穿了單薄的衣裳,感覺很冷的樣子。也是后來聽說,鄰人澆地,祖父的墳塋里進了點水。這件事我一直惦記著,祖母逝世的時候,我代父親下到新伐的墓室里做最后的平整,透過兩個墓室中間的“亮窗”,看到祖父的墓室并無水淤的痕跡,棺木也還完好,這才心安。
去歲大雨,祖父祖母墳上的柳樹斷折,剩下半截樹干和幾個小枝。前段周末回去,對墳塋周圍的雜樹做了清理?,F(xiàn)在,柳樹應(yīng)該發(fā)了新的枝芽了。
愿祖父祖母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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