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論“金陵八釵”
王德峰
▲改琦《紅樓夢圖詠·黛玉》
◆王德峰
讀小說就是讀人物?!都t樓夢》中真正重要的人物,除寶玉外,都是女性,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金陵十二釵”。曹雪芹借這十二個女性形象的塑造,全面反思了中國社會的特征和中國文化的命運(yùn)。筆者在此就其中的八釵,分別談?wù)勊齻兏髯缘挠饕夂途駜?nèi)涵。
寶釵、黛玉
先說薛寶釵。在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寶釵在“占花名”的游戲中抽到的是牡丹簽,上題“艷冠群芳”,可見其美貌與才華被列為群芳之冠,居十二釵之首。至于簽上所題之詩,則云:“任是無情也動人。”一個小小的細(xì)節(jié),已是對寶釵形象的一個方面的展露,致使當(dāng)時的寶玉竟拿著此簽反復(fù)念誦起來??磥韺氂駥氣O究為何人也在反復(fù)的捉摸之中。的確,寶釵是全書中最具深度的形象,總令人難窺其胸中丘壑。紅學(xué)愛好者中,對之贊譽(yù)者不乏其人,對之貶抑者,也不在少數(shù)。其實,贊或貶,都錯失了寶釵形象更深的寓意。筆者以為,寶釵所服用的冷香丸最能指代寶釵形象的精神涵意。寶釵固然很香,以至于凡與之打交道者,無不有如沐春風(fēng)之感。但她的香,畢竟只是來自藥丸,即,“人為的”,不免其“偽”。至于其香的特征,又是“甜絲絲涼森森”,這就是說,其香之核心是冷的。在儒家思想熏陶下長大的寶釵,所領(lǐng)會的儒學(xué),是在荀子學(xué)說路子上的儒學(xué),即,以道德為事功手段的儒學(xué),而非強(qiáng)調(diào)本心仁體的儒學(xué),其結(jié)果就是,她在成全道德準(zhǔn)則和風(fēng)范的同時,內(nèi)心冷漠,視人間的真情至性為虛無,視他人之悲慘遭遇如天下本有的自然之事。此種態(tài)度,實是中國文化在其現(xiàn)實展開過程中久久積累出來的根本病癥。曹雪芹用一個最接近于儒家女性理想的薛寶釵形象來說此病癥,其深刻的批判力,真是前無古人。
次說林黛玉。黛玉之風(fēng)流裊娜,蓋無出于其右者。這是說其動人心魄之美,惜乎,今日能欣賞如此之美者,實已寥寥。至于其才情慧心,又超乎寶釵。何以今日之青年讀者多以其為不如寶釵哉?吾不得而知?;蛞蚱涑凼剐⌒宰樱瑒虞m逼使寶玉低聲下氣地陪罪,乃令男性讀者多嘆曰“吃不消也”。其實黛玉絕非小心眼之人,許多利害得失都不在她心上。她更是一個爽直之人,出口傷人是常有的事。她從不刻意地去籠絡(luò)人心,在她與寶玉之愛的未來這件大事情上,她惟信天命,不假人力。她所求的,只是這份愛本身的真實性。當(dāng)未得證實之時,她陷于種種猜疑、計較之中,令周圍的人覺其尖刻難處。待終得證實(第三十二回)之后,她之自然、坦蕩、溫和乃至視寶釵為“閨蜜”者,竟使其前后判若兩人。由此可見,作者在黛玉這一形象上寄托了他對愛情本身的純真品質(zhì)和悲劇性質(zhì)的多么深切的感慨!在中國小說歷史上,曾有誰把愛情寫到如此符合其本來真相的地步?其惟雪芹筆下的林黛玉乎!
秦可卿、王熙鳳
把這兩釵合在一起說,是因為她們是一對真正的摯友??幢椤都t樓夢》全書,你從哪里去找鳳姐的朋友?本具不凡才干且又自視頗高的鳳姐,幾乎沒有人會在她的眼里。但卻有一人倒是她真心欽佩并引為知己的,此人即是秦可卿。能為鳳姐所欽佩且與之相交厚密者,應(yīng)是如何一個人物呢?讀者自可想象。
確實,若要對秦可卿形象有所領(lǐng)會,是非憑讀者自己的想象不可的,因為她是十二釵中唯一被虛寫的人物。被虛寫的可卿,在讀者的心眼中卻仍能栩栩如生,足見作者寫人物之功力。在筆者心眼中見到的秦氏,是兼具嫵媚風(fēng)流與平靜謙和之態(tài)的,堪當(dāng)“絕代佳人”之號。然“絕代佳人”只在美好的想象中,所以,可卿終究只是一個象征性人物。她乳名“兼美”。兼誰之美?寶釵、黛玉之美也。(第五回)紅學(xué)史上曾有“釵黛合一”說,即由此發(fā)端。然對此說,吾不能解也。釵黛如何能夠合一?釵之端重與黛之真情,終合不出一個“淫喪天香樓”的可卿來。所以,倒應(yīng)以釵黛之間不可調(diào)和這一點來理解這個象征性人物的命運(yùn),才能探及根本。
生具情愛之高格的可卿,出身薄宦之家而得入賈府,此為高攀無疑,但只嫁得一個俊秀其外、猥瑣其中的賈蓉,其情愛又何從安頓?這正為其公公賈珍準(zhǔn)備好了機(jī)會。一旦落此陷阱,她的寶釵式的匡扶社稷之志也就不再可能實現(xiàn),終于只能托遺言與鳳姐,提醒其為將來的家族衰敗預(yù)留后路。她的寶釵一面,還充分體現(xiàn)在她亡故之后寧國府中許多人對她的真心悲悼上:“那長一輩的想她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她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她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她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扁O、黛兩種原則,在中國文化中不能統(tǒng)一,其結(jié)果便一定是分裂為兩種悲劇———社會悲劇與人性悲劇———,前者屬于寶釵的,后者屬于黛玉的。此雙重悲劇集于可卿一身,故可卿必死。
可卿死訊驚醒了夢中的寶玉,使其“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寶玉何以如此?某些紅學(xué)學(xué)者的猜度(云其與可卿有私)真是不堪,狹隘的心胸自然無法見到其中重大的象征意義??汕湟凰溃痪褪氢O、黛一同死了?對此,靈慧如寶玉者,豈不頓生預(yù)感?寶玉對自己吐血的解釋用了中醫(yī)術(shù)語:“急火攻心,血不歸經(jīng)”。誠哉斯言,足可狀人心之被戕(急火攻心)、大道之隱失(血不歸經(jīng))的悲劇!可卿死于第十三回,于此拉開了全書悲劇的序幕。
現(xiàn)在來說說王熙鳳。太虛幻境中的鳳姐判詞云:“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薄胺缠B”,拆字也。再合,即一“鳳”字。身為女中豪杰者,自不會白白辜負(fù)了此生的才干。要在生逢其時也。鳳姐的不幸,正在于生當(dāng)末世,正值整個社會、文化衰敗之時。社會之病癥既深,精明能干之人每每更易陷于天下之通病,此卻正緣于其精明能干也,所謂與其由你巧取暗奪,不如我來殺伐決斷。鳳姐的命運(yùn)之路實肇端于此。昔有紅學(xué)評點派人士這樣說鳳姐:“英雄之不貞,亦時勢然也?!贝嗽u頗公正。曹雪芹此書的偉大處之一,在于其寫人物,并無正面、反面人物之區(qū)分。每寫一人物,必具一人物之苦處,以是跡顯中國之命運(yùn)。鳳姐的英雄本事,在治可卿之喪時為賈珍協(xié)理寧國府這件事上表現(xiàn)得最為充分。她對寧府中五大弊端的思考和整治措施的實行,足可視為中國人自己的“企業(yè)管理”思想的雛形。此非戲言也,讀者諸君自可揣摩之。至于鳳姐之得賈母之歡心,也正是其為人可愛的一面,絕非賈母受用奉承之昏聵也(須知賈母原是有智慧的人),實乃因其確實聰明,諧謔,爽利,有如一“口頭文學(xué)家”。凡從她口中說出的他人之行狀,無不得傳神之妙。有鳳姐在場,無論議何事,總充滿活潑生動的氣息,斷無沉悶乏味之氛圍。然而其心計之毒,卻也每每令讀者閱來膽寒,尤二姐之被逼死,即是一典型事例。她從不相信以德治家,也從不相信陰司地獄報應(yīng)之說,而這正是一切奸雄成其為奸雄的首要條件。然鳳姐也并非無一點智慧,她在探春理家時說的一番話,說明她仍有自我反思的能力,她跟平兒這么說:“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頭退步了。”只可惜,她還是悟得不透,終未能徹底回頭。這一切都被賈母看在眼里。賈母臨終時有一番話是對鳳姐說的:“我的兒,你是太聰明了,將來修修福罷。我也沒有修什么,不過心實吃虧,那些吃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贝嗽捬哉Z簡易,卻切中了根本,是悟過的人才說得出來的?!靶膶嵆蕴潯彼淖质切薹鹬婀Ψ颍P姐終于未能入此境界。太過聰明之人,總是一生不肯讓步的。于此,筆者不免要為天下愚笨心實者賀!
探春、湘云
把探春和湘云放在這第三組中,是因這兩人在性格上正成對比:前者嚴(yán)謹(jǐn)決斷,后者豪放散宕。
先說探春。以前的紅學(xué)評點派中有人對她作如此評價:“春華秋實,既溫且肅;玉節(jié)金和,能潤而堅?!惫P者十分同意。探春是賈氏家族中唯一真正的改革家,她心憂盛衰之變,深悉鳳政之弊。當(dāng)其受命理家之時,徹底拒絕一切私心隱情、人脈關(guān)節(jié),直以法家路線為原則,在大觀園倡導(dǎo)并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令人肅然起敬。但她對改革的風(fēng)險和難度卻遠(yuǎn)不如寶釵看得那么清楚。其改革終于未能給賈氏家族帶來新氣象,而只是不同利益的暫時重組罷了。其最終失敗的原因,發(fā)人深省,卻已非探春所能悟到。賈家內(nèi)部的兩黨之爭,后來終于爆發(fā)為自己抄家(第七十四回)的丑事,這讓探春極為痛心,當(dāng)抄到秋爽齋時,她不禁悲憤而言:“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作者以探春這位有才干、憂天下的女子的遭遇及其最后的結(jié)局,寫出了中國古代社會積弊之深,已成廢墟,終無出路的真相。正如太虛幻境中的探春判詞之所云:“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yùn)偏消?!?nbsp;
次說湘云。湘云的豪爽可人,在十二釵中獨樹一幟,給人印象極為深刻。孰料在規(guī)矩?zé)┈嵍惛涮椎馁F族家庭里,也能出得有魏晉名士風(fēng)度的女性,由此可斷作者寫此人物必有深意存焉。湘云原出于史家這一大家族,但于幼年時即父母雙亡,只能寄居于叔嬸之家。嬸嬸之刻薄使其不能自由,幸得賈母寵愛,才多有機(jī)會從游于寶玉釵黛之間,故而富貴于其早成鏡花水月而已(如她在詠海棠詩中的自況:“也宜墻角也宜盆”),遂致放達(dá)無拘,超脫雅俗,直露性情,每每一掃煩悶之空氣,快眾人之胸臆,是為難得。吾常思,湘云之豪邁與個性,是不是曹雪芹對未來中國新人格的探索?然觀其言行,卻仍以寶釵為伍,終不能領(lǐng)會黛玉之真誠和悲苦,甚而也發(fā)經(jīng)濟(jì)酸論,致厭寶玉聽聞。何以如此?結(jié)論應(yīng)是清楚的:若無新思想作根基,縱使個性張揚(yáng),也仍在虛無之中,正如魏晉文人的結(jié)局。故而湘云的人格特征,仍然不能代表中國文化的出路。這恐怕是作者塑造此女性形象的用意所在。然湘云之風(fēng)格,畢竟有千仞振衣、萬里濯足之慨,于渣滓濁沫般的社會中,足以彰顯蕓蕓屑小之輩之不堪也。
迎春、惜春
現(xiàn)論第四組:迎春、惜春。
先說迎春。迎春此人,初看無非“懦弱”二字。當(dāng)賈府內(nèi)兩黨斗爭波及迎春之乳母、從而引發(fā)奴仆之間的激烈爭斗(第七十三回)時,迎春的態(tài)度不是去正面處理,積極應(yīng)對,反而是置身事外,不聞不問,只埋頭閱讀《太上感應(yīng)篇》,自云:“你們?nèi)粽f我好性兒,沒個決斷,你們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就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甭牭酱搜詴r,連平時一概不管他人閑事的黛玉都忍不住如此評說:“真是‘虎狼屯于階陛,尚談因果’?!比欢?,筆者以為,若真以為迎春是一懦弱無用之人,那直是看錯了的。試想,在這樣一個表面平靜優(yōu)雅、內(nèi)里斗爭險惡的大家族中,聰明而果敢,如探春那樣,以法家原則銳意改革,除弊求新,是不是一條出路?再或,溫柔而機(jī)敏,如寶釵那樣,以儒家之禮周旋包容于兩黨之間,求同存異,能否成功?把這一切的不可能性都已看清了的迎春,知道任何有意的作為都無補(bǔ)于事。她雖不像惜春那般因極高的“宿慧”而心入佛門,卻能自然地進(jìn)入道家境界,以“道法自然”為原則,以“退讓守雌”而應(yīng)世。而其道家實踐之真正的成功處,恰就在于能被眾人視為無用之人也。再看書中凡描寫迎春之行跡處,在在總能看到道家的影子?,F(xiàn)僅舉一例。第三十七回講姊妹們結(jié)海棠詩社的雅事,迎春被社長李紈推舉為兩位副社長之一,專司出題限韻之職。詩社成立的當(dāng)天便搞了一場詩賽,由迎春負(fù)責(zé)起題定韻。迎春開口便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拈鬮公道?!蹦憧?,這不是活脫脫一個道家來了嗎?再看她如何限韻。她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詩集,隨手一揭,見上面是一首七言律詩,便定體裁為七律。隨后再向一個小丫頭說道:“你隨口說一個字來?!蹦茄绢^正倚門而立,便說了一個“門”字,這樣,押門字韻,就算定下來了。她再拿出韻牌匣子,讓丫頭隨手從中抽出了四塊漢字,分別是“盆”、“魂”、“痕”、“昏”,這樣便確定了七律的四聯(lián)中每一聯(lián)的末尾一字。這就是迎春的限韻法,無不如占卜一般,正體現(xiàn)了她反對人為決定,總以順從天意為好的道家思想。道家思想,于迎春,成了她在險惡的環(huán)境中的自在自保之策。然她終究還是未能得到保全,其婚后的遭遇是受其惡婿孫紹祖的蹂躪,早早離世。在第二十二回中,迎春所寫的燈謎里便隱藏了她的悲劇性結(jié)局:“天運(yùn)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yùn)也難逢。因何鎮(zhèn)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shù)不同。”謎底是算盤。謎面之詩寫得很妙,很好地體現(xiàn)了道家思想(人算不如天算),然而,制此燈謎者自身的實際結(jié)果恰恰又是“夫妻背道馳”(“陰陽數(shù)不同”),令人不免噓唏。至此,作者塑造迎春形象之寓意,當(dāng)可明矣:迎春之志不在世事人情,而是意存老莊,以之避世。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此可證道家精神終非安身立命之本也。
再說惜春。惜春是妙玉之友。這個在《紅樓夢》中時常被說成年齡尚小的賈珍之妹,竟是一個與乃兄截然相反的人物。她未曾經(jīng)歷紅塵的折騰,卻已早早看透這人間之種種所求的虛幻。她不喜作詩填詞,與文學(xué)無緣,可見其志趣與人間悲喜情愛無涉。年紀(jì)尚小,即有出塵之想,或以為是她親近妙玉而受了影響。實非如此。妙玉身在佛門中,心在佛門外。惜春則正是相反,身在門外,心在門內(nèi)。何以故?甚不可解?;蛟S王國維的解釋是對的:惜春乃天然神明,無需歷夢歷幻也。是所謂智慧根深,或曰“宿慧”。試看其如何對待那次“惑饞抄檢大觀園”的鬧劇。當(dāng)抄至藕香榭時,惜春貼身丫環(huán)入畫被抄出了私藏之物,面對如此局面,惜春居然毫不為多年伏侍自己的丫環(huán)說情開脫,倒是主張不可饒?。骸翱鞄Я怂?,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边@使眾人不能理解。她的嫂子尤氏說她是“心冷口冷心狠意狠之人”,她的回答很明確:“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又云:“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畫了。”讀者諸公試想,惜春有無道理?竊以為有一定道理。佛理明白:這天底下終究是誰都救不了誰的。今日可救,未必明日后日仍然可救。保得了一時,保不了一生。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然而,惜春畢竟還只在小乘境界,這一點也須指出,她只求自己解脫,并無普度眾生之大慈悲,故只從無情處看世間,終未入禪宗之大悲憫。這或許也是雪芹對大乘佛教不存希望之表現(xiàn)?筆者于此還不敢斷言。
總而言之,《紅樓夢》中的每一釵,各有其精神內(nèi)涵(十二釵之一的巧姐,其形象應(yīng)在已流失的后四十回原稿中充分展開,今恨不得見矣),各是作者對中國文化命運(yùn)深刻反省的不同方面。需待大手筆作大文章有大總結(jié),本文只是一小引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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