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娘老人走了，一個作家，在2013年5月7日。

    我在當(dāng)天微博發(fā)布這則消息時說，老人92歲，但幾年前也有學(xué)者考證，老人生于1916年11月，這樣算來，去世時應(yīng)該是96歲。梅娘生前對生辰不置可否。對于年齡、身份、職業(yè)，對于歷史和災(zāi)難，對于政治于個人命運的影響等等，梅娘生前從不愿意多說，因為她知道，該來的，一切都會來，該走的，一切都會走。

    梅娘老人走了，帶走了屬于她的一切，沒有帶走的，是她卓爾不群的理想、母儀足式的情操、拳拳愛國心以及并不算多的文學(xué)作品，還有個人日記、書信和對親友的真摯情誼。

    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人知道我是梅娘的義子，他們中的一些人，對此心存疑惑，且有種種猜測，但我不想再多說什么。這是一段傳奇，在中華傳統(tǒng)倫理標(biāo)系不再明晰的今天，而又在梅娘這樣思想早已西化且開明的跨世紀(jì)作家身上，況且我又人在行伍，促成母子關(guān)系的根源如何說得明白！

    無從知道梅娘當(dāng)年為何要認(rèn)下我這個義子，但在2011年5月8日，她在贈我的《梅娘近作及書簡》扉頁上寫道：“謝謝你對我的感情，這是生命中的珍貴，這是漢文化浸潤的兩個生命的相知。真的，作為甘愿稱兒的你，我非常非常滿足，真心地感謝你燃燒了我的暮年?！?/p>

    關(guān)于我和梅娘，老人如下文字竟成了一個作家的絕筆。這或許就是人們說的天意：

    鐘情于文學(xué)的人，都希望自己創(chuàng)作的文字能落實在印刷體上，這是一項真誠的愿望，一項無華的奉獻(xiàn)，更是一項心聲的袒露。

    侯健飛告訴我，他準(zhǔn)備出版一冊自己的中短篇小說集，這是好事，我舉雙手贊同。

    我與侯健飛的相交，按世況評說：頗有傳奇意蘊。

    我們天各一方，完全沒有相通，是他讀了我的書，升起了與我相識相處的愿望，便展開了尋我的行事。經(jīng)過曠日的找尋，終于“搜尋”到了我，其時我還在受難。

    健飛的生母，和我是一個年齡段的女人，在上世紀(jì)風(fēng)云瞬變的時光中，背著自己躲不開的坎坷，用瀕死的勇氣，拼搏過來，撫育了兒子，自己卻含恨而死。這就成了侯健飛揮之不去的心病。他找我，就是想為受難的母親奉上一顆赤子之心，一顆未來得及獻(xiàn)給生母的赤子之心。健飛認(rèn)為，所有受難的母親，都應(yīng)該擁有這樣的寶貴。

    與健飛長達(dá)近二十年的交往，既有文字上的切磋，也有文學(xué)中的碰撞，他極盡了為子之責(zé)：有什么好吃的，總忘不了我，當(dāng)我遭遇困難時，他總是及時出現(xiàn)，為我解困紓難，填補了我的喪子之痛。我感謝蒼天，賜給我這份親情。

    我沒有讀過健飛的小說，這是他的有意封存。他忙于編輯，熱心于為他人作嫁衣，并樂此不疲。他的近作《回鹿山》出版后，還是我索要，他才送我一本。

    健飛的新書，題名為《故鄉(xiāng)有約》，故鄉(xiāng)之約是人文之本；是不能，不可能不履行的約定。

    這是侯健飛的生命之約，是他的風(fēng)骨。

    這是梅娘2012年11月29日寫的文字，收在我的小說集里。

    文學(xué)志趣相投是我和梅娘結(jié)緣的基礎(chǔ)。其實，我清楚地知道，做人作文梅娘都是不滿意我的，就如她總不滿意親生女兒柳青一樣。

    在過去十幾年里，每周或半個月左右，我會去梅娘那里小坐，多半是晚上。我們燈下交談，談讀書，談寫作，更談種種家庭瑣事——在孩子教育、家長里短方面，梅娘常?！傲R”得我坐立不安、無地自容。此時，她手握一支筆，談到重要的地方，她會把要強調(diào)的語句再寫一遍給我，這是她多年養(yǎng)成的交流習(xí)慣。

    我們相聚的時候不算少，但在生活上，我一點兒忙也幫不上，這個獨居老人從來不麻煩別人，吃喝拉撒、迎來送往、環(huán)境衛(wèi)生，都是親力親為。行走不便時，甚至不讓我們扶一把，能上下樓時是這樣，不能上下樓時也這樣。生命最后一年，她竟堅決地告別了樓下的陽光浴——她不肯讓親友把她背著或者抬下三樓。梅娘活得精致、清爽、有尊嚴(yán)，畢生保持大家閨秀的做派。

二

    2002年冬天的某個下午，梅娘打電話讓我過去。這情況是少見的，我以為會有特別的事情，但整個晚上，梅娘都在說她父親和她生母的故事，然后說她自己青年時代的戀情和幾個孩子的生死——這是我決然想不到的，這些話題梅娘過去連碰都不會碰一下——關(guān)于愛情、女性命運和男人的財富地位，梅娘年輕時只會寫成小說。最后，梅娘看了一眼門廳上面一幅俄羅斯少女油畫說：“知道我為什么請人臨了這幅畫嗎？”我搖頭?！耙驗樗裎夷莻€死去的二女兒了。淡黃色頭發(fā)，大大的、微藍(lán)的眼睛……在我勞改時，二女兒得病，沒人管，死了，只有14歲……我死了不止一個孩子，這是最讓我不能原諒自己的地方，想都不愿意想。我嘗過從小沒有娘的滋味，也幾次嘗過母親失去孩子的滋味！”說到這兒，梅娘突然說：“行了，你走吧，我該休息了?！泵纺锍３Ｈ绱耍谒貞浲聲r，不愿意有人在旁邊，她習(xí)慣了一個人承擔(dān)痛苦。

    梅娘去世后，妻子才告訴我，那次是因為她瞞著我，找老人哭訴，說我多次體罰不好好學(xué)習(xí)的兒子，她不能忍了，準(zhǔn)備帶著兒子離開這個家。梅娘靜靜地聽著，一個多小時，始終一言不發(fā)。直到歇斯底里的妻子突然意識到什么，主動停下來，梅娘仍然沒有一句表態(tài)的話。送走妻子，梅娘撥通了我的電話。

    然而，我同樣不能告訴妻子：老人對她這個兒媳也是不滿意的。

    “你那個來自草原的小海燕，單純得近于草莽！”“小燕為什么要把頭發(fā)燙成那個樣子？這種發(fā)型和她的衣著、氣質(zhì)不搭?！薄靶⊙嗫偸堑匠匈I菜吃嗎？為什么不到菜市場買？又新鮮又便宜！”“小燕這樣溺愛孩子，早晚是禍，加上你這種大男子主義的粗暴教育，孩子將來哪會有出息！”

    當(dāng)然，關(guān)于妻子，梅娘只有和我單獨在一起時才表示不滿，如果妻子和我一起出現(xiàn)，梅娘總是穿戴整齊，熱情上前，拉過妻子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噓寒問暖，極盡夸贊。每次從國外回來，給妻子的禮物是最講究的，一條圍巾、一對耳墜等等。在我和妻子面前，梅娘對我最愛說的一句話：“得啦，小燕比你更懂得人情世故！”

    梅娘對外，看似從容處世，但親人們都知道，“右派”經(jīng)歷和動蕩歲月，讓梅娘雖身處安平的日子，卻總是堪驚。當(dāng)年，軍人曾是直接執(zhí)行她勞改的人，而我性情急躁、魯莽，對上司和工作常有微詞，與我相交日久，梅娘就日日擔(dān)心起我來。有一回她在燈下幽幽地看著我，良久，又良久，然后才嘆口氣說：“你呀，真是的！要是生在四十年代，在‘反右’和‘文革’里一定會惹上大麻煩……”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每當(dāng)有客人來，梅娘總是把我拽到她身旁坐下。梅娘家那個布面沙發(fā)用了很多年，質(zhì)量很好，布藝換了又換，一年四季干凈整潔，我和梅娘并坐在沙發(fā)上，常常挨得很緊，能清楚感覺到彼此的體溫。

    年輕時我喜歡留長發(fā)，梅娘有一次問：“這符合軍人標(biāo)準(zhǔn)嗎？”我知道騙不了這個老人，只好承認(rèn)，因為自己腦形長得不好，故以長發(fā)遮丑。梅娘沒說什么，順手拿起筆，寫個紙條遞給我：“腹有詩書氣自華?！苯又纺镌掍h一轉(zhuǎn)，突然問到我的工資收入，等我答完后，她說：“過去老聽說你今天請這個，明天請那個，一個小編輯，這么點兒工資，真夠你請客嗎？”我懂了梅娘的意思，之前她也曾多次暗示我，國家公務(wù)人員，最要緊的是要有公民意識，勤儉節(jié)約、廉潔奉公、清白做人，才稱得上是國家公務(wù)員。

    梅娘另一個不滿意的人是我的兒子。兒子上初中時的某個春節(jié)，梅娘終于同意在我家待兩天。除夕之夜，梅娘把壓歲錢遞給兒子說：“我小時候拿了壓歲錢，就盼著街角那個書店早一天開門。買書讀書是最幸福的童年經(jīng)歷?！蔽覂鹤幼杂桩嫯嫞珔s不愛讀書，梅娘多次表示憂慮。她接著說：“畫畫僅憑興趣哪夠！不讀群書而畫畫，不讀文學(xué)而畫畫，畫到老最多是個匠人，稱畫家，簡直瞎掰！”我和兒子面紅耳赤，隨后悄悄收起給奶奶顯擺的一大疊素描。

    兒子畫畫總算用了心，但文化成績上不去，失望中我想，或許是“冠男”這名字起大了，兒子哪像個男人中的冠軍?。扛拿麆幼h了很久，梅娘都不以為然。有一天柳青在場，我又舊話重提，梅娘問：“名字雖然是稱呼，也得有意義，你非要改，先說說你喜歡的漢字吧?！蔽蚁肓艘幌抡f喜歡“恕”。梅娘說：“將心比心才是恕，我給你加個‘人’字，什么是人？頂天立地才是人，人最好寫，卻最難做?？思核∪司褪亲鋈说牡览怼！?/p>

    2009年，兒子恕人如愿應(yīng)屆考取中央民族大學(xué)油畫系。第一個學(xué)期結(jié)束后，他帶著自畫像去看望梅娘。老人那天非常高興，滿眼都是贊賞的目光。后來老人家在那張自畫像上題了“恰同學(xué)少年，祝恕人成長”，落款“奶奶梅娘”。臨走，梅娘又?jǐn)r住兒子說：“你必須得減肥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渾身沒有骨頭全是肉，一點精神氣兒都沒有。這都是你媽慣的，吃喝起來沒個擋……”

    現(xiàn)在想起這些小事，歷歷在目，就像剛剛發(fā)生的一樣。坦白說來，妻子和兒子都很怕這個老人，柳青姐姐也怕。梅娘敏銳、鋒利、明察秋毫。妻子有一天對我兒子說：“你爸是個怪人，沒媽非得認(rèn)個媽，天天罵著?！比欢拮幽睦镏溃看伪幻纺铩傲R”過后，我的身心就會輕松好多天。我們與梅娘老人的思想高度、人生境界，還離得太遠(yuǎn)，而與梅娘的苦難經(jīng)歷相比，我們的生活是多么美好燦爛！

三

    但從2012年5月開始，梅娘不再數(shù)落我了。因為在那個月，我的左臂出了癥狀。經(jīng)過幾家大醫(yī)院會診，結(jié)果都很嚇人。梅娘第一時間給國外的柳青打了電話，請她在美國和加拿大聯(lián)系越洋診斷。

    那個晚上，我和梅娘隔著餐桌對坐，一時沒有話說。梅娘拉過我的左手，從手腕到手指，正著捏了又捏，翻過來捏了又捏。我的手是冰涼的，而梅娘的手卻柔軟而溫暖……那一刻我真的很悲觀。沉默一會兒，梅娘說：“你忘了，一年前我怎么樣？生命可以創(chuàng)造奇跡！愁眉苦臉有什么用？！找到病源，積極治療?！蔽蚁肫饋恚?012年春節(jié)前，梅娘不幸摔折左膀，高燒入住北大醫(yī)院，幾天后處于昏迷狀態(tài)，在醫(yī)院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她竟奇跡般痊愈生還。

    那天離開時，梅娘把準(zhǔn)備好的一大堆富硒麥芽粉、膠原蛋白營養(yǎng)片和氨基酸整合鈣膠囊等讓我?guī)ё?，這些都是柳青從國外買給她的補養(yǎng)品。

    以后的日子因為我到處看病，加之柳青也留在國內(nèi)照顧她，我去看望她的時候少了。但是，只要兩周左右不見，梅娘必定打通我的手機(jī)了解情況，她甚至學(xué)會了發(fā)短信。每次見面，梅娘都警惕地觀察我的一言一行，以便判斷我的狀況。為了不讓她過分擔(dān)心，我報喜不報憂，有時故作輕松地開她的玩笑說，您都能活過100歲，我才40多，怎么會死。

    轉(zhuǎn)眼2013年春節(jié)到了。節(jié)前我和妻子來看她，她又認(rèn)真地問起治療效果。我笑著說感覺很好。

    想不到梅娘突然拉下臉來，正色說道：“健飛，我覺得，你過分了！大半年了，我一直得不到你的真實情況，每次問你，不是閃爍其詞，就是嘻嘻哈哈。這種不嚴(yán)肅的態(tài)度，你覺得對嗎？我們的情分在這里，讓我不惦念是不可能的！”

    我和妻子一時無言以對，我慚愧得渾身是汗。告別下樓，我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在寒風(fēng)中簌簌地流下來……

四

    我終于沒有像醫(yī)院宣判的那樣走掉，幾個月后，當(dāng)梅娘樓下那株迎春花剛剛開放的時候，梅娘卻走了。

    得到梅娘不適住院的消息是兩天后的事情了。2013年5月6日上午，我趕到醫(yī)院時她還很清醒。她躺在床上，旁邊是剛剛摘下的氧氣面罩。

    “怎么樣？”她用一貫的口吻問，聲音很微弱。我知道她問的是我的病。我說很好。她點點頭，看了一眼在陽臺上打電話的柳青說：“你告訴柳青，我要回家！”

    5月7日早7時許，我在醫(yī)院大門外一個藏民地攤上買下那個嘎烏——藏民外出背在身上的佛龕，我想以此祈福給梅娘，盼望她渡過難關(guān)。

    返回病房，發(fā)現(xiàn)梅娘戴著氧氣面罩，大口喘氣，幾位醫(yī)護(hù)人員、柳青和鄰居好友紀(jì)蘭英守在一旁。我握住梅娘的右手，是冰涼的。她半睜的雙眼轉(zhuǎn)向我，迷離了幾秒后忽然亮了一下。她試圖用左手摘下面罩，但被護(hù)士按住了。

    “我要回家……”梅娘沖著我拼盡力氣喊出來，這是她最后一次清楚的訴求。

    上午9時許，又來了多位醫(yī)生。他們建議采取切喉插管等搶救措施，柳青卻拿不定主意。已經(jīng)70歲的柳青姐，這些年國內(nèi)外不停奔波，想盡一切辦法照顧媽媽，此時身心憔悴。

    10時許，醫(yī)生說再不采取插管措施就沒機(jī)會了。柳青一邊詢問切喉后最好的可能，一邊把無助的目光再次投向我和通宵守著梅娘的紀(jì)蘭英。

    又挨過幾分鐘，非常艱難的幾分鐘，梅娘每一口呼吸都異常痛苦。我把柳青叫到門外說：“放棄吧！別再受罪了！”說完這句話，我的心像被剜了一刀。但我沒有流淚。我給上班的妻子打電話，請她趕過來最后看一眼老人。

    10時35分，梅娘停止了呼吸。最后的35分鐘，柳青一直趴在媽媽耳邊訴說著，講媽媽的偉大、愛、德行和善良。最后柳青說：“媽媽，我知道您對我們都不滿意，但我們知道，您真愛我們；您一生吃了很多苦，都是為我們吃的，我們雖然做得不好，但我們也真的愛您，永遠(yuǎn)永遠(yuǎn)愛您！”

    一個作家就這樣走了，不！在我看來，蕓蕓眾生中，不過是一個有著不凡經(jīng)歷的老人走了。如果說不同，僅僅因為她是一位作家，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作家。但直到今天，一想到竟是我決定了這個老人赴死，心里就異常難過。這是梅娘生前根本想不到的，也是我沒有料到的。

    妻子趕到時，梅娘遺體已經(jīng)清理完畢。我和柳青推著永遠(yuǎn)睡去的梅娘在樓門口與妻子迎面相遇，妻子的表情既震驚又不知所措。在通往太平間的路上，妻子壓抑的哭聲令人心碎。后來妻子說：“太怪了，本來20分鐘的路，竟然遇上大塞車?？赡苓@個婆婆不喜歡我，老天就不讓我給她送終。”我安慰妻子：“是不太滿意，而不是不喜歡。對子女不滿意的父母才是真正的父母，母愛是不會掩飾和虛情假意的?！?/p>

    在簡短的告別儀式上，沒有頌歌和悼詞，沒有領(lǐng)導(dǎo)和記者，來告別的多半是梅娘落難時的難友、鄰居和文學(xué)摯友——最遠(yuǎn)的是香港的黃志民夫婦，他們帶著一對女兒越洋而來，只為這短暫的告別。而這對女兒芷淵、茵淵從幾歲起開始與梅娘老人通信，并有通信集《邂逅相遇》存世。

    后事簡單得讓我一度難過了好久，也許，真正了解母親的還是女兒。柳青讓媽媽一直安靜地躺在鮮花叢中，直到入爐那一刻，梅娘身上覆滿了水靈靈的百合花。

    骨灰被裝入漢白玉石盒。從殯儀館到墓地，需要40多分鐘，我有幸一直懷抱著梅娘的骨灰。漢白玉始終是冰冷的，盡管我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暖熱這沉重的石頭，重新體會和老人常常并坐時溫暖的時刻，然而這冰冷卻是現(xiàn)實的、殘酷的、無情的，原來，陰陽兩界永遠(yuǎn)不能調(diào)和的就是冷暖。

五

    梅娘走后，我突然變回從前，像25歲時那樣暴躁、易怒、絕情。不會再有一個像梅娘這樣的老人數(shù)落我、罵我了，我恢復(fù)成一個任性的孩子。在商討出版《梅娘文集》的過程中，有一天我在電話中突然對柳青姐姐大發(fā)其火，我說：“以后您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老人走了，把一切都帶走了，我們以后不會再有任何聯(lián)系了?！?/p>

    放下電話后，我獨自哭了，我生氣柳青這個姐姐從來認(rèn)人不準(zhǔn)——就在梅娘去世半個月后，柳青認(rèn)識的一個女記者，以組織派她寫梅娘傳記的名義，拿著某機(jī)關(guān)介紹信，到梅娘生前所在單位，拷貝走了梅娘七卷本個人檔案。這件事情非同小可，不可思議，連親人都不給看一眼的個人檔案，而且是梅娘這樣一個有特殊經(jīng)歷的人的檔案，一個記者，持一封官方介紹信就輕易拷走，事后又矢口否認(rèn)，意欲何為？梅娘的一生，是多災(zāi)多難的一生，更是理解歷史、包容歷史、寬恕他人的一生，幸好還有梅娘的作品在，我們在看，天地良心在看……

    梅娘現(xiàn)在也算團(tuán)圓了，她和早逝的愛人及4個早逝的兒女同室而居。非常好的墓地，柳青姐選的，十三陵后面的景仰園，依山傍水，安靜異常，陽光每天都早早落在墓碑上。快一年了，我一直沒有勇氣再到墓地去看望梅娘，我想用這篇文章再見她一次，是再次見到，而不是最終告別。我想等到哪一天，在羅馬美術(shù)學(xué)院讀研究生的兒子回來，我們一起去墓地。此時我想起來了，梅娘下葬時，兒子抱著奶奶的遺像，當(dāng)我小心翼翼地把老人的骨灰盒放入墓穴時，我看到站在旁邊的他哭了，哭得很傷心，抖動著還很肥胖的肩膀。（作者為出版社編輯，作家，著有長篇散文《回鹿山》和小說集《故鄉(xiāng)有約》等）

    梅娘（1916—2013），本名孫嘉瑞，出生在海參崴，在長春成長。畢業(yè)于吉林省立女子中學(xué)。19歲出版《小姐集》。后赴日本求學(xué)。22歲出版《第二代》。20世紀(jì)40年代先后出版“水族三部曲”《魚》《蚌》《蟹》。與張愛玲并稱“南張北梅”。幼年喪母，少年喪父，青年喪夫，中年喪子喪女。曾被打成“右派”，被迫擱筆20余年。晚年重新提筆，以散文創(chuàng)作為主，出版有《梅娘近作及書簡》《邂逅相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