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妃和文姬
□徐建融
明妃,即昭君王嬙,西漢元帝嬪妃,后被派遣和親,遠嫁匈奴呼韓邪單于,終老異鄉(xiāng)。文姬,即蔡琰,東漢獻帝時被南匈奴所掠,歸左賢王,后為曹操贖回。二人的出處、身世、遭際完全不同,但在中國文學藝術(shù)史上,卻有著如影隨形的密切關系。
雖然,從表面上看,文姬比明妃更“文化”。她是當時文章班首蔡邕的獨女;自己也博學多才,有《悲憤詩》五言及騷體各一首,為文學史所稱;又通音律,作《胡笳十八拍》,更為音樂史所稱。而明妃,則幾乎沒有什么“文化”的才藝可以稱道。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到北宋,明妃的故事始終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題材,文姬卻遠沒有像明妃那樣受到詩人畫家的青睞。
從唐儲光羲、杜甫、白居易、王渙到宋王安石、梅堯臣、歐陽修、司馬光的“明妃曲”,徘徊轉(zhuǎn)側(cè),千古傳誦。尤以杜甫的“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為絕唱,曲盡紅顏薄命、凄苦無告、不得歸鄉(xiāng)的哀怨,聲聲若有形容,“說得窈窕紅顏,驚天動地”(清吳瞻泰)。唐閻立本畫《昭君配虜圖》,“戴帷帽以據(jù)鞍”,郭若虛以“帷帽創(chuàng)從隋代”為病。宋李公麟乃別創(chuàng)《昭君出塞圖》,寫明妃“豐容靚飾,欲去不忍之狀”,王庭珪評為“龍眠會作無聲詩,寫得當時一段愁”。圖雖無存,但今藏日本的南宋宮素然《昭君出塞圖》,應該正是從李公麟的畫本“傳移模寫”而來,從中可以體會到無聲別有勝于有聲處的“詩畫一律”之妙。
這段時期內(nèi)文學藝術(shù)對于明妃、文姬的厚此而薄彼,有多重原因。文姬是曹操贖還的,而曹操直到今天還是大多數(shù)人心目中的奸雄,在北宋時,說書人說到曹操敗走,即懵懂的小兒也拍手稱快。恨屋及烏,對曹操的厭憎,必然影響到對文姬的同情。但更重要的原因,我以為還是因為明妃比文姬更形象地代言了中國的文脈。
“禮之用,和為貴”。中國的文脈中所流淌的血液,天生就沒有欺掠弱小的基因。相比于西方文化所信奉的“弱肉強食”以征服世界的自然法則,中國文化所信奉的是“和而不同”以和諧天下的人文法則。而和親,正是這一法則的具體措施之一。尤其在強盛的漢唐時代,推行仁政,近悅遠來,這一措施更被經(jīng)常性地運用,成為中原漢族政權(quán)安和邊遠民族乃至異邦的重要外交策略,不僅嫁公主,更送去先進的漢文化,包括贈與王羲之的書法墨跡。而明妃,正是這一文脈的典型和標志,她們用一己離鄉(xiāng)背井、葉落無根的犧牲,換來了天下的和諧安寧。然而,不知為什么,騷人墨客們慣于把亡國的責任歸于“禍水”,卻不肯把天下和同的功績歸于明妃們。倒是王安石,認為蛾眉見棄,咫尺長門與萬里胡沙,“人生失意無南北”;因此與其深閉宮苑,還不如“好在氈城莫相憶”。王詩立意大不相同,可謂別開境界,一時震動詩壇,引起廣泛的唱和。
但從南宋開始,中原漢族政權(quán)由強盛施惠而轉(zhuǎn)向落后挨打,國土淪喪,二帝北狩。打,打不過,和,和不了。淪于腥羶的中原父老,南望旌葆,有淚如傾,祈盼回歸漢化,還我和諧;偏于江南的孤臣孽子,北望神州,慷慨悲愴,祈盼迎歸鸞駕,還我河山。在這樣的形勢下,“歸”來的文姬便引起人們特別的關注,并替代輸“出”的明妃,成為文藝創(chuàng)作的主題。
南宋以后,以明妃為題的文藝作品,除宮素然的《昭君出塞圖》外,僅元馬致遠的《漢宮秋》雜劇等,屈指可數(shù)。而以文姬為題的,則有南宋陳居中的《胡笳十八拍圖》、《文姬歸漢圖》,金張瑀的《文姬歸漢圖》,以及元金志甫的《蔡琰還漢》雜劇,明陳與郊的《文姬入塞》雜劇,清南山逸史的《中郎女》雜劇、尤侗的《吊琵琶》雜劇等。沒有資格用“和”去感化別人了,便只能退而祈求自我信守。盡管這樣的做法充滿艱難,但作為最后的底線必須爭取,必須努力,為仁由己,豈由人哉!
文姬和明妃,歸漢和出塞,兩個柔弱而矢志不渝的女性,南轅北轍,若風馬牛,但文藝作品中的文姬形象,卻是由明妃而來的。早在王安石的“胡笳十八拍”中,第四拍便引“漢家公主出和親”的明妃作為文姬的“同是天涯淪落人”。而最典型的例證,便是今藏吉林省博物館的張瑀《文姬歸漢圖》與宮素然的《昭君出塞圖》。二圖的形象服飾、制作楷模、位置經(jīng)營、尺幅大小一式無二,主角面色愁凝卻義無反顧,前后簇擁著漢胡官員和侍從,行進在漠漠風沙中。這當然是因為古典繪畫的創(chuàng)作,講究的是“見賢思齊”、“述而不作”的“傳移模寫”,即依據(jù)大師經(jīng)典作品的粉本小樣作拷貝復制,如《烈女仁智圖》《歷代帝王圖》《竹林七賢圖》《九歌圖》《蓮社圖》等莫不如此。宮素然的《昭君出塞圖》是對李公麟《昭君出塞圖》的傳模,張瑀的《文姬歸漢圖》,當然也是對李公麟《昭君出塞圖》的移寫。而宮之于李,屬于“昭冠昭戴”,張之于李,則屬于“昭冠文戴”了。不過,這也有例可循,如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中的韓熙載形象,后世便有人把他挪用過來作了韓愈的肖像。更何況明妃在中國相對強盛的形勢下輸“出”和諧的漢文化,文姬在中國衰微的形勢下“歸”守和諧的漢文化,千載琵琶作胡聲,十八胡笳入琴韻,不同而和,和而不同,移步而不換形,又何妨把明妃的形移作文姬的影呢?令人唏噓的是,張瑀的《文姬歸漢圖》,一度淪陷在日偽滿洲國的囊中,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才歷盡曲折,歸還到祖國人民的手里。而宮素然的《昭君出塞圖》,則不知什么時候流落到了日本一去不還,雖被奉作“國寶”、“重要文化財”,卻并沒有能消弭軍國主義的勃勃野心。則歐陽修認為和親的政策“萬里安能制夷狄”,也未必就境界不及王安石了。
抗日戰(zhàn)爭期間,程硯秋先生編演《文姬歸漢》,其中一段二黃,由導板而回龍,由反二黃慢板而三眼又轉(zhuǎn)散板,“見墳臺哭一聲明妃細聽,我文姬來奠酒訴說衷情……問蒼天何使我兩人同命,聽琵琶馬上曲悲切笳聲。看狼山聞瀧水夢魂猶驚,可憐你留青冢獨向黃昏”,十四句唱詞,足足唱了有十五分鐘,一唱三嘆,九轉(zhuǎn)回腸,哀婉而豪邁,撕得人心碎,極盡和同天下、還我河山的艱辛困苦,“惜惺惺相憐同病”的傷感悲愴,更明白地把文姬和明妃緊密地聯(lián)系到了一起。正所謂“群必求同,同必相叫,相叫必于荒天古木”,而“其品若天際鳴鴻,哀弦急管,聲情并集,非大地歡樂場中可得而擬論者也”(惲南田)。
1982年深秋,我去內(nèi)蒙古陰山考察巖畫,其間在呼和浩特小住,抽空去拜謁了青冢。時近傍晚,四野空寂,唯殘陽昏黃,西風蕭瑟。獨立蒼茫,在心中默默地把這段唱腔吟了三遍,至身心俱為凄冷的暮色所籠罩,才依依無限地告別穹廬。四十多年來,我對程派藝術(shù),從“文革”中偷偷地聽老唱片,到改革開放的初期聽磁帶,再到后來聽碟片,一直信守戲是“聽”的,不是“看”的。直到今天,有條件到劇場中、從熒屏上看戲了,感悟大有不同。王國維對戲曲的定義,是“以歌舞演繹故事”。戲曲是有形的歌,歌離不開舞,同時也是有聲的舞,舞離不開歌,只有看、聽并用,邊看邊聽,邊聽邊看,才能真正體會到它全部的美妙。其中,李佩泓主演的《文姬歸漢》,捻指拂袖,轉(zhuǎn)身投足,低回昂揚地雜端莊于流麗,寓剛健于婀娜,滿目秋聲,驚彩絕艷,尤使我饕餮了一場視聽的盛宴。從此,以和諧施人難,以和諧自守亦難,有聲有色的明妃、文姬,“兩人同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便成了我堅定不移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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