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散論 彭圖 一 2006年后,我因注釋《清涼三傳》與《清涼山志》,買了十幾本佛經(jīng),開始讀佛經(jīng)。每讀佛經(jīng)便想到《西游記》,認(rèn)為《西游記》的寫作受了佛經(jīng)影響,于是便重讀《西游記》,重讀的結(jié)果,更證實了我這一猜想:感到吳承恩也可能如我一樣,于讀經(jīng)中受到啟發(fā),有感于唐玄奘西天取經(jīng)之艱難,才騰挪閃躍展開想象,幻化出一部《西游記》。 《西游記》以前的中國古典長篇小說,多為歷史演義,雖然三分虛構(gòu)七分真,也是想象的產(chǎn)物,但神魔幻化者極少,即使短篇,如六朝志怪、唐宋傳奇也多假托真人,像《西游記》這樣全憑幻化的還沒見過。 《西游記》是幻化出來的,這正符合佛經(jīng)“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金剛經(jīng)》)的思想,而且構(gòu)成《西游記》的神魔鬼怪、變化神通、天庭地府等在佛經(jīng)中都有,即使一個妖魔鬼怪的“魔”字,也是得自佛經(jīng),這個字《說文解字》中沒有,《爾雅》中沒有,最初的佛經(jīng)音譯為“磨”,到信佛的梁武帝才將“磨”下之“石”換了“鬼”,有了魔字。佛經(jīng)中講“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同理,“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取經(jīng)一路上遇魔,多是心生之魔。唐僧因?qū)O悟空打死劫路賊,心生嗔怒,于是“孫大圣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師徒都面是背非”,大家有了二心,于是幻出一個六耳彌猴,真假悟空。這一回的卷首詩說:“靈臺無物謂之清,寂寂全無一念生。猿馬牢收休放蕩,精神謹(jǐn)慎莫崢嶸。除六賊,悟三乘,萬緣都罷自分明。色邪永滅超真界。坐享西方極樂城”。只有萬緣都罷,色邪永滅,才能坐享極樂。稍有一念不慎,魔即心生,因為急于到的佛前,幻化出一個小雷音寺,一口大鈸,幾乎讓金剛不壞之體的孫悟空都化為濃血。心魔之生皆在一念之間,第十七回孫悟空請來觀音菩薩收熊羆精,觀音變作妖精凌虛子模樣,孫悟空看了喝彩道:“妙啊!還是妖精菩薩,還是菩薩妖精?”菩薩笑道:“菩薩、妖精,總是一念,若論本來,皆屬無有?!毕襁@樣的卷首詩,在《西游記》中比比皆是,作者正是用這些詩來印證佛經(jīng)思想。這一點也顯然是受了佛經(jīng)影響,佛經(jīng)的形式是散文加偈頌,《西游記》汲取了這一形式,才使它在形式上亦有別于其它中國古典小說。 孫悟空的第一個師父是須菩提。須菩提并非《西游記》作者杜撰,而是實有其人,他乃佛陀釋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被稱為解空第一。須菩提是個窮人家的孩子,據(jù)說他生下來時,家里的一切筐篋盆缸皆空空如也,便起名空生,有此因緣,對空,悟得便深,釋迦牟尼因材施教,使此人說般若之空理。這便是須菩提給石猴徒弟起名悟空的出處。悟空者,悟入空門,解悟佛之空理,師父空聞第一,自然希望徒弟悟得空理。 須菩提是釋迦牟尼的弟子,孫悟空是須菩提的弟子,從師承上講,孫悟空是釋迦牟尼的再傳弟子,這就為后來保唐僧西天取經(jīng)按下伏筆,在取經(jīng)路上,每當(dāng)唐僧畏難思鄉(xiāng)之時,孫悟空便勸他念誦烏巢禪師所授《心經(jīng)》,讓他去除雜念,進(jìn)入空境。細(xì)細(xì)體味,感到唐僧是孫悟空名義上的師父,在佛理的證悟上,孫悟空其實是唐僧的師父。即《金剛經(jīng)》所言:佛說師父,即非師父,是名師父。 孫悟空是佛陀再傳弟子,孫悟空對此卻一無所知。這并非作者交待不清,而是另有寓意,須菩提所居之地名曰“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這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都是一個“心”字,孫悟空所拜之師其實是他自己的心,須菩提只是他的心幻化出來的師父。他本是天生石猴,秉天地造化之氣,日月照射之精,獨具慧根,靈性十足,在多年海外跋涉,尋師訪道中,自證自悟,琢磨出七十二般變化,修煉成十萬八千里筋斗云。筋斗云者就是翻筋斗,這沒什么奧妙,完全可以自己修煉,不過一個筋斗能翻十萬八千里,這卻只有天生石猴方可做到,奧妙就在這里。所以,孫悟空是自學(xué)成才,他所修者心,他所拜者心,他的筋斗云只是心之一念,心念一動,不要說十萬八千里,十二萬八千里,十五萬八千里也能過去。這就是俗語“世界上什么最快”的源頭。 孫悟空求須菩提傳法,須菩提在他頭上打了三下,孫悟空悟到這是讓他三更天去。此典出自禪宗五祖弘忍傳衣缽于六祖慧能故事,慧能作了“菩提本無樹”的偈后,五祖發(fā)現(xiàn)了傳人,但因“衣乃爭端”,“受衣之人,命如懸絲”,不敢明傳,到碓房里找到慧能,證實后,以杖三擊其碓,慧能即以三鼓入室受衣缽。 《西游記》第十四回《心猿歸正,六賊無蹤》是一書中要緊篇目。唐僧從五行山下救出孫悟空,師徒二人在陳老兒家住了一宿,上路后遇到六個剪徑的強人,那六人“一個喚作眼看喜,一個喚作耳聽怒,一個喚作鼻嗅愛,一個喚作舌嘗思,一個喚作意見欲,一個喚作身無憂”。簡言之,便是“眼、耳、鼻、舌、身、意”,眼耳鼻舌身意在佛經(jīng)中稱作六根,六根清凈,能入佛道,六根不凈,煩惱之源。色香聲味觸法謂之六塵,六根為六塵污染便是六賊。吳承恩這里用的是寓言筆法,謂唐僧收了孫悟空為徒,悟空為他剪除六賊,讓他眼不視色,耳不聽聲,鼻不嗅香,舌不嘗味,身離細(xì)滑,意不妄念。這是淺層次上的理解,若再往深究,則心猿便是唐僧之心,心猿歸正,寓唐僧此時已收牢心猿,勒緊意馬,一心一意去西天拜佛求經(jīng),剪除六賊是他自己誠心正意,剪除了心中六賊。也可以說,《西游記》本身即寓言也,孫悟空沒拜過師,唐僧也沒收過什么徒弟,他的四個徒弟就是他的心,猴子是心猿,白龍馬是意馬。他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鴻蒙初辟本無性,打破頑冥須悟空。悟得諸法“空性”,從小乘教進(jìn)入大乘佛道之法門,八戒去除貪癡嗔而悟能,流沙洗凈世俗念而悟凈,八十一難便是他一次次和自己的心猿意馬斗爭的幻境。這些在許多回目的卷首詩中都有暗示,十四回卷首詩:“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從來皆要物。若知無物又無心,便是真如法身佛……”。第二十回:“法本從心生,還是從心滅。生滅盡由誰?請君自辨別。” 小說是想象的產(chǎn)物,想象愈奇特,便愈見作者才氣,便愈是好小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作假時假亦真,這才是小說,《西游記》在這一點上可說無與倫比。 好的小說亦莊亦諧,莊中有諧,諧中寓莊,這一點《西游記》十分出色。佛陀、三清,丈六金身,金光遍體,何等莊嚴(yán),那是教徒無限尊崇,至高無上的神圣,它卻佛頭著糞,給佛陀手上澆了泡猴尿,更讓豬八戒將三清塑像拱下神座,扔進(jìn)糞坑。對觀音菩薩他也調(diào)侃玩笑,平頂山老君來收了妖魔,要孫悟空還他寶貝,說這是觀音菩薩安排。孫悟空便說:“她曾許我到急難處親來相救,如今反使精邪坑害,語言不得,該她一世無夫。若不是老官兒親來,我決不與他?!边@樣的描寫只有老莊、禪宗的中國敢有,不要說基督教的天主、圣子、圣靈,伊斯蘭教的真主,即使中國的皇上,你試將那些神圣如此寫來,不讓你上宗教裁判所火刑柱,那就有天沒世界了。 孫悟空是個猴子,猴性十足,頑皮如一孩童;豬八戒是個夯豬,當(dāng)了和尚,一見女人就走不動,時不時要分行李回高老莊重做上門女婿。雖是呆子,卻呆得可愛。你看他在平頂山探路睡在草棵里編的那些謊話:“我這回去,見了師父,若問有妖怪,就說有妖怪。他問甚么山,我若說是泥捏的,土做的,錫打的,銅鑄的,面蒸的,紙糊的,筆畫的,他們見說我呆哩,若講這話,一發(fā)說呆了,我只說是石頭山。他問甚么洞,也只說是石頭洞。他問甚么門?卻說是釘釘?shù)蔫F葉門。他問里邊有多遠(yuǎn),只說入內(nèi)有三層。十分再搜尋,問門上釘子有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此間編造停當(dāng),哄那弼馬瘟去。”純以口語出之,讓人忍俊不禁。 書中村言俗語,信手拈來,語言活潑而有趣,如:“嘴臉,小家子樣!哪個吃你的哩,能值幾個錢?虛多實少的……”、“粗柳簸箕細(xì)柳斗,世上誰見男人丑”、“坐坐坐,你的屁股破,火煎熬,反成禍”、“和尚拖木頭,做出了寺”、“吃了飯兒不挺尸,肚里沒板脂哩”、“打不斷的親,罵不斷的鄰”、“常言道:善豬惡拿”……師徒們的對話,幽默風(fēng)趣,而那些詩詞偈頌又是那樣雅致,大雅大俗,便是《西游記》的語言風(fēng)格。這一點不是一般小說家能做到的。
《西游記》雖因佛經(jīng)觸發(fā)靈感,吸取佛經(jīng)中許多東西,但作者顯然對佛經(jīng)并非通家,一個簡單的例子,在談到佛經(jīng)的三藏時,書中借佛祖之口說:“我有法一藏,談天;論一藏,說地;經(jīng)一藏,度鬼。”如非故意強調(diào)佛經(jīng)是談天、說地、度鬼,便犯了常識性錯誤。佛經(jīng)三藏是經(jīng)、律、論,不是“經(jīng)、法、論”,經(jīng)藏是“修多羅藏”乃佛所說的經(jīng)文;律藏是“毗奈耶藏”,是佛為僧徒所制的戒律;論藏是“阿毗達(dá)磨藏”,是佛弟子解釋佛經(jīng)的論說。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指出:“然作者雖儒生,此書則實出于游戲,亦非語道,故全書僅見五行生克之常談,尤未學(xué)佛,故末回至有荒唐無稽之經(jīng)目,特緣混同之教,流行來久,故其著作,乃釋迦與老子同流,真性與元神雜出。使三教之徒,緣得隨宜附會而已?!?o:p>
魯迅先生所說大體是中肯的,特別是三教混同之說,尤為肯綮,但“尤未學(xué)佛”,卻未免偏頗?!段饔斡洝纷髡呤莻€雜學(xué)之士,這從書中就可看出,他三教九流皆有涉獵,只不過可能是無意當(dāng)學(xué)者,未能深入精通而已,佛經(jīng)他肯定是看過,至少《金剛經(jīng)》《心經(jīng)》《楞嚴(yán)經(jīng)》等,他是看過并深有領(lǐng)會的,對于禪宗則尤其熟悉。而且所看經(jīng)書決非三部五部,不然,書中那些有關(guān)佛理的詩詞是寫不出來的。所以我在前面說他也可能如我一樣,是因某種因緣讀了些佛經(jīng)書,在讀經(jīng)中忽然觸動了創(chuàng)作的靈感,這正是一個小說家的敏感可貴之處。
順便說到,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談到《四游記》一書中“題齊云楊志和編”的四十一回本《西游記》時說:“又有一百回本《西游記》。蓋出于四十一回本《西游記》之后”,“于《四游記》中亦采《華光傳》及《真武傳》”認(rèn)為吳承恩寫《西游記》是在楊志和四十一回本的基礎(chǔ)上加工寫成的。這一結(jié)論也似草率。
我在上小學(xué)時除買了全套《西游記》連環(huán)畫外,在五六年級時即讀過線裝一百回本《西游記》,初中畢業(yè)后,在外地做工時,于房東家借過一本《四游記》,當(dāng)時讀其中楊志和編的四十一回本《西游記》,便認(rèn)為是吳承恩一百回本《西游記》的縮寫,因為誠如所說兩書“全書次第相等”,而且認(rèn)為《四游記》其它三游亦是受了《西游記》之影響,在《西游記》一書市場看好的情況下,出版商為了賺錢,雇寫手所編造,這首先因為“四游”書名就可疑,東游、西游、南游、北游,又非一人所寫,且其中編寫《南游記》的余象斗即為“明末書賈”,由書商組織這等事情自然方便不過,況吳承恩是嘉靖年間人,出生也比余象斗要早,這個問題應(yīng)該是不成問題的(文學(xué)史家劉大杰即持此說),然而,先賢畢竟是先賢,于中國文學(xué)家中,我又最佩服魯迅,所以對此問題,也只是存疑而已。
2010年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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