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婦潘金蓮”,這五個字似乎早已成了千古定案了;論其平生,嫁了好多次,偷了許多人,謀害過本夫,挑撥過無數(shù)的口舌,至于獻(xiàn)媚、爭寵、嫉妒、淫蕩……各種事實,載滿了《金瓶梅》全書,好像一概都是她無可辯駁的罪名,而千百年后還遭到萬人唾罵,做了人們嘴巴上示眾的標(biāo)本,永遠(yuǎn)不得超脫,永遠(yuǎn)不得翻身,大約這也算活該的報應(yīng)哩;可是我們?nèi)绻屑?xì)地深思一下,潘金蓮是不是天生的壞坯子?在什么環(huán)境產(chǎn)生這樣的人物?她是什么出身?她是什么身份?她遭受了什么際遇?她怎樣地對付著她的生活?她憑借了什么活著?她為了什么遭到了慘死?這些問題一一地回答起來,就不那末簡單,但因為這些,她才能成為《金瓶梅》中主要的腳色,也才是《金瓶梅》里邊被糟蹋的最厲害的一個,被迫害的最殘梏的一個,所以說她是千古悲劇人物,也并非武斷了。
潘金蓮是裁縫女兒,不是豪門貴族,父親死了,媽媽窮得無法為生,誰叫你窮呢,活該!但如果不在這種社會底下,做工種田作手藝,那一樣不可作女人謀生之道;不必說這些生活在那時未必可能維持母女二人,即系能夠,到底不如吹打彈唱,替有錢有勢的人當(dāng)奴作婢來解悶消愁。
于是,親生女兒做了本店自選的貨品,出賣出去,也是“光明正大”的交易,賣主固然在她媽媽,而誰開辟了這種人的市場?是那一個創(chuàng)下這種人的買賣?沒有買的,那有賣的?從這時候起,她已經(jīng)開始失去了她獨(dú)立做人的人格了。
即使是失掉人格的貨品,那末從王招宣府再轉(zhuǎn)到張大戶家,換了換柜臺架口子,似乎沒有多大不同,而況在王招宣府經(jīng)過了一番精工細(xì)琢,學(xué)上了不少的本領(lǐng),那就有了“升格”收房的資格了。收房是介于婢妾之間,但在人格上無提高降低的差別,然而,收房之后,臥榻之上就侵占了別人的床度,于是還能不被打發(fā)出來,像灑在垃圾堆似的交付給了武大郎,這樣表面上是武大郎子,暗里卻成了張大戶的外室,即使是貨品,也成了半明不暗又明又暗的半私貨了。這便是潘金蓮行不由己無可奈何的身份呵!
本來女人市場上也有特殊的際遇,常言說“不重生男重生女”,躉販的好,也許她可能做貴妃,當(dāng)皇娘,也可以飛上枝頭,作了鳳凰,升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憑了那條不緊的裙帶兒,“兄弟姊妹皆列士”,還能養(yǎng)不起一個媽媽嗎?然而她沒遇著這樣更闊綽的顧主;再其次生在大門大戶,平買平賣,給豪家貴族做了正式的娘子,即使晚間偷人,白天還會有人捧揚(yáng),掛匾,受到皇家的封贈,如林太太就是一個例子,潘金蓮又沒這樣的好出身;她不是貓兒狗兒,她也有求獨(dú)立人格的念頭,于是她掙扎,她反抗,可是她是一個野生的女子,只受過吹打彈唱妓女式的訓(xùn)練,并沒有得過封建“品德”的陶冶,她不曉得愛小叔是違反“倫?!钡模詰僦渌?,但吃衙門飯的是“懂”得“法理”的,又怎么能不觸了霉頭呢?這又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在西門慶愛的勾搭調(diào)擺之下,移情于有勢有力、風(fēng)流年輕十倍于王招宣、張大戶的人物了,可是她那里能明白到西門慶仍然是王招宣、張大戶的化身,而且尤甚于他們呢?
說到潘金蓮毒死武大郎,這似乎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了,可是,這中間還有一個微妙的線索,仍然離不了封建剝削,仍然離不了拿女人做買賣經(jīng)的套調(diào),張大戶供給了武大郎賣炊餅的本錢,武大貢獻(xiàn)了名義上的妻子,這用不到白紙黑字畫押蓋印的口頭契約,就限制了潘金蓮的自由,就做成了他倆的生意,就規(guī)定了他們金錢支配下的主從關(guān)系,武大郎不曾捉張大戶的奸,是因為有著這種協(xié)約;但當(dāng)張大戶死后,武大郎雖然被趕到了紫石街另立門戶,絕了炊餅的本錢,可也算收回了“妻子”的主權(quán),誰知道這時候平白里又出來了個西門慶,他與武大郎是沒有經(jīng)濟(jì)上的主從關(guān)系的,因此武大郎要捉奸,而潘金蓮也正在企圖著爭取自己的主權(quán)的時候,就不能不置武大郎于死地了。我常常想:假設(shè)西門慶也照樣地花上炊餅本錢及金蓮身價,武大郎依然會在財勢之下,犧牲金蓮和他建立經(jīng)濟(jì)上的主從關(guān)系的,那末死的不會是武大郎,而被出賣與被收買了的,怕還是潘金蓮吧!從這里看潘金蓮,何嘗有人的價值,而只是供別人糊口的“炊餅”而已。
金蓮嫁給西門慶,確定了妾的地位。然而在西門慶以女性為玩具的心眼里,久而不新,而況家雞不如野鶩!他梳攏了李桂姐,丟開了潘金蓮,由你去獨(dú)自個兒困守空房去吧。在潘金蓮方面,掙扎余意未盡,反抗的熱情不濃,這樣便戀上了琴童兒。按理說婢妾奴仆,門當(dāng)戶對,可見她卻忽略自己身體依然還不能屬于自己,而只是西門衣個人的私產(chǎn)而已。西門慶的皮鞭打在她的身上,正說明奴隸主的權(quán)力發(fā)揮到最高階段,威臨著一個被蹂躪著的綿羊。正告訴了她:看你還掙扎也不!看你還反抗也不!看你還企求著獨(dú)立的人格也不!
于是潘金蓮就不能不就范了。如果說她改變了生活方式,倒不如說她從這時候起,才真正懂得了所謂“人家人”的妾婦之道哩。她撒嬌獻(xiàn)媚,她爭寵爭財,進(jìn)一步地幫通瓶兒,懷嫉驚兒,計害惠蓮,收服如意,更培植了一個春梅,做了自己膀臂。這樣,野性精神消失殆盡,而只剩下一個被人千古痛恨憎惡的狠毒淫蕩的肉身,她才站得住腳了。但如果拿這些做了她的罪名,那還應(yīng)該問究竟孽由誰作?淫由誰起?掙扎反抗既不可能,不如此,又要她如何地存在,如何地恥辱活著呢?
西門慶死后,從金蓮身上承繼了丈人衣缽的是女婿陳敬濟(jì),在陳敬濟(jì)也許只是戀迷了金蓮的色情;而金蓮呢,我們從她熱戀武松起,經(jīng)過了偷琴童兒,發(fā)展到對陳敬濟(jì)的獻(xiàn)身,如果說是偶然的,倒不如說是有意的,以嫂對叔,以上對下,以尊對卑,她是一貫地蔑視著所謂倫常的假幌子,她對封建的樊籬是表示了敵視的態(tài)度的。但怨毒已深,暗箭愈急,直到秋菊泄露幽情,她又被趕出了西門家門。在這中間有一段關(guān)于王潮兒的插曲,那只是一個不重要的場面,但離開西門家,還沒有誰來領(lǐng)受這份貨色的時候,也許正是她暫時獲得了獨(dú)立人格的一剎吧。那末,誰又管得著這些呢??墒牵覀冞€不能忘記了王婆眈視在旁,這還是有限度的。而況,不久就是武松殺嫂,“英雄”的白刀子插進(jìn)了一個受盡迫害的弱女子的胸膛里。別看武松曾血濺鴛鴦樓,殺死過張都督;大鬧過孟州道,拳打過蔣門神;都是表示出反抗封建力量的杰作。但在潘金蓮身上,即使說替兄報仇,但無論如何總脫不了是替封建力量做了刀斧手執(zhí)刑人的;于是潘金蓮便凄涼地結(jié)束了她的一生!
總括起潘金蓮的整個的生命過程,從被她媽賣出之后,是受著王招宣、張大戶、武大郎、西門慶的迫害,甚至于王婆、秋菊等人的幫兇,一直到武松的慘殺,不斷地在蹂躪糟蹋之中過著生活,沒有那時離開別人的手,沒有那時曾得到自己獨(dú)立人格的存在,雖然也曾掙扎過,反抗過,到底殺不出封建勢力的重圍,這怎能籠統(tǒng)地就以“淫婦”定她的罪案呢?!如果說她是有罪的話,我想那只是因為:誰叫她生在這個社會,誰叫她下生在小門小戶的窮裁縫家,誰叫她做了一個不足輕重的女人呢?然而這些也正是造成她的悲劇的總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