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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岐鎮(zhèn)之五:母豬事件善后
母豬事件善后
大闖家的母豬死了,巷里的鄰家后生們都想借機打個牙祭,美美吃兩頓母豬肉,母豬肉也是肉啊,找?guī)讉€年輕人抽空兒剝剝、煮煮,大伙兒你一塊他一塊地拿去吃了就是,可大闖奶奶卻力主挖個坑兒,讓那老母豬囫圇個兒到下邊找閻王去告狀……
那只老母豬為大闖家連著三年下了三窩豬崽兒,每回都是十幾個小豬,每個都賣十來八塊,為大闖家的經(jīng)濟發(fā)展做出了特殊的貢獻……
鄭小秋知道自己罪孽深重,理屈詞窮,沒臉見人!
可沒臉見人還得硬著頭皮去見,得想著法子渡過眼下這個關(guān)口,鄭小秋看到父親的箱子里還有一瓶他生日時姐姐送來的北方燒,雖說不是汾酒、竹葉青,但好歹也是瓶杏花村,湊合著能拿出手,他又買來了一盒南式細點,他把它裝進一個黑色塑料袋子里,借著漸漸模糊了的夜色悄悄地溜出了家門,朝家駒叔家里走去……
鄭小秋走進關(guān)家駒屋里的時候,他們一家人正吃晚飯,鄭小秋叫了聲叔,就不知說什么好了,好在家駒叔也沒有難為他,他說是小秋有事嗎,沒等小秋回答,又說是有事坐那等會兒,我吃完飯再說。
家駒叔吃完飯把他帶到了自己的小屋里,小秋說;“叔,我想當兵去,你今年讓我去吧!”
家駒說:“想當兵不是我說了就能算的,得看你身體能過關(guān)不能過關(guān),那接兵的同不同意,再說,你小秋又是個獨生子,你想去你爸媽也不一定愿意呀!”
小秋憋紅了臉說:“家駒叔,你甭管其它人怎么樣,反正是我想去當兵,你就讓我去吧!”
鄭小秋在家里想了好多堂而皇之的理由,這會兒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放下那個黑色的塑料袋子,轉(zhuǎn)身跳出門逃也似地跑了……
關(guān)家駒一看,那袋子里裝著一包點心,一瓶酒,這娃這娃,怎么用上這一套了,他一邊不停聲地嘟囔著,一邊連忙追了出去……
他跑出門的時候,鄭小秋早不見了人影,只好又提著那塑料袋子回到屋。
鄭小秋從支書家里跑出來好遠,那顆心還在“撲嗵撲嗵”直跳,后來他跟收娃說這件事的時候,收娃說那心當然得跳了,不跳人就死啦,只不過是跳得比平時快點兒不是嗎……
送禮算是成功了,可鄭小秋心里并沒有多少把握,雖說是他給家駒叔把當兵的愿望也說明了,可他同意不同意,能辦不能辦卻沒有拿到準信兒!
事情弄得半生不熟的,鄭小秋只好坐在家里信天由命,聽公社武裝部的人說,接兵部隊已到縣上了,統(tǒng)一動員后就下到鄉(xiāng)鎮(zhèn),一個公社十幾個名額,西岐人多村大,差不多可以給兩個,家駒叔有沒有把他往正經(jīng)名單上考慮,他心里也沒有數(shù)……
沒想到第二天,父親氣咻咻把他弄進后院那小柴屋里,看樣子有些想揍他!
鄭小秋看到桌子上放著他送給家駒叔的那瓶酒,那包點心,肚里像塞滿了螃螃似地難受……
父親兇神惡煞地熊他,他罵道這慫娃你長能耐了,學會走后門送禮了,把我的北方燒偷去,又從那兒弄了包點心!就想去當兵,西岐村的能干后生多的是,怎么輪也輪不到你這個獨子兒……
父親雖然沒有揍他,但比挨頓揍還讓他心里難受,鄭小秋畜謀已久的當兵行動就這么雞飛蛋打、煙消云散地化成了泡影!
父親嚴正警告過了,可他并沒沒有死心,征兵動員、檢查身體什么的,他都偷偷摸摸地跟著去了,他鄭小秋也是適令青年嘛,誰也不能硬攔了他……
直到征兵工作結(jié)束,西岐村的兩個青年穿上軍裝,被敲鑼打鼓地送上汽車,鄭小秋心里還一直嘀咕著,是不是家駒叔知道李大海那回在群眾專政大會上想把家駒叔揪出來的事也有他的份兒,要真那樣的話,那可就深仇大恨扎到海底里去了,可那絕對不可能啊,那回大海一個人折騰了大半天,他鄭小秋沒有出頭露面呀……
他想了好半天也想不明白,后來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那事兒過去了那么多年了,不要說他鄭小秋著實沒參與那事兒,即便是和李大海商量過那事,也沒人證實,后來他又反反復復想了很久,父親就這么一個老實疙瘩,不管是誰當支書,這好事也不一定就能輪到他,這兵自己肯定是當不成,除非是李大海那樣的伙計當了頭,可那可能嗎,鄭小秋想著想著,越想越糟心,越想越奧惱……
離不了西岐村,就得面對這難堪的尷尬局面,鄭小秋只好低了頭,夾起尾巴做人,他一看到大闖奶奶那雙冒著煙火的鋼錐一樣地目光,就又后悔去年沒幫著李大海把關(guān)家駒掀下臺,如果群眾專政剛開始那會兒上去就把家駒叔打倒了,現(xiàn)在該是個什么局面,朝這個方向想著想著,就渾身的汗毛倒豎,如同那逝去的母豬鬃毛一般地拶了起來,心靈的深處竟生發(fā)出一種內(nèi)疚與懊悔,他一瞅到大闖奶奶那幽怨而憤恨地目光,就心慌楘亂地坐立不安;心中的那種為了集體利益大義凜然的崇高感一瞬間煙消云散,一矛子下去便斷送了一百多元的人民幣,給誰誰也心疼,給誰誰也饒不了他,他自己一看見巷里跑來跑去的大小豬們,眼前便浮現(xiàn)出大闖家那只背上插著搖搖晃晃的紅櫻槍的大母豬向前奔跑、垂死掙扎的身影……
征兵過后好長一段時間里,他的內(nèi)心一直難以恢復平靜,這件事肯定一件虧心事,所以一想起來就一直有一種自慚、羞愧的感覺……
鄭小秋慢慢地開始以一種寫日記、寫心得體會的方式去用文字去喧泄心中的郁悶;洗滌自己心靈;贖救自己的罪過……
后來的后來,他甚至想以這一震蕩自己靈魂深處的感 觸為題材炮制一篇具有很強的社會警醒意義的文學作品,就寫一個農(nóng)村青年一心為公的,想為集體做點好事卻弄巧成拙的心路歷程,題目就叫一只母豬的故事,他魔怔地陷入了一種心馳神往的想像之中,他鄭小秋何等人物,能困曬在這干涸沙灘之上?他不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就在《少年文藝》上發(fā)表過一篇模范作文嗎,他曾經(jīng)認為自己天生就是個當作家的料,他感到冥冥之中的幸運正在穩(wěn)步向自己走來,這次心靈洗禮也許是上天送給他這個未來的大作家一次絕好的機會……
想到這兒,鄭小秋便有點兒震奮,有點兒走出那潭自責自怨泥淖的方向感了……
當他感覺到這種意念越來越強烈的時候,就拔出鋼筆、鋪開稿紙,可又往往是無從落筆,不知從那兒寫起,他常常就那么呆呆地面壁而座,一陣兒心潮澎湃,激越蕩漾,一陣兒心如死水,無半點波瀾,癡癡地看著眼前的那一疊白紙,怎么也走不進那種物我相忘的境界……
鄭小秋在這種猶豫與彷徨、希望與失望的沖撞中一天又一天地熬渡著自己的苦難光陰……
當兵不成,想靠搞創(chuàng)作找出路的想法似乎又顯得過于遙遠……
鄭小秋又有點兒怨懟父親,本來人家已經(jīng)給當著書記的家駒叔送過禮了,好不容易邁出了艱難的一步,那禮物卻又回到了父親的手中,想到這兒,鄭小秋心里就一陣一陣地懊惱,恨天怨地,上蒼怎么就給了他這么一位不解風情的冥頑老子……
他鄭小秋絕不是那種任由命運擺布的服輸之人,他想著想著,心里就又有了一股生氣,經(jīng)過了這一番心靈的搏弈,他要做一個新時代的新青年,他一定要找到表現(xiàn)和顯露自己的機會,在當年那個把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當作最大榮耀的年代里,有家駒叔這位西岐村的一把手,他應該還是有機會離開西岐的,現(xiàn)在這機會雖說是耽擱了,但他老人家應該是還把鄭家這小子記在心里的,他想著自己一定要繼續(xù)在家駒叔跟前積極表現(xiàn),勤奮努力,當一個社會主義的好社員、好民兵、好青年,他想著家駒叔要真能理會他的良苦用心,就一定能找到他身上的閃光點,他為保衛(wèi)集體財產(chǎn)而殺戮的大闖叔家的那頭母豬這件事,完全可以當一件模范典型,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典型模范事跡去宣揚,雖說是鄭小秋在內(nèi)心深處一直覺得愧對大闖奶奶,但要是真把這件事能樹成他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先進事跡的話,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完全可以以一個英雄模范人物的形像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那樣做他內(nèi)心里有點兒愧,他還是愿意那樣做的,那怕是過后他再向大闖奶奶贖罪都行,他一遍又一遍地傾聽廣播喇叭里宣傳學習毛主席著作的英模事跡,他明知道自己這樣想,家駒叔不一定是這樣想,可還是一不小心就彎到了家駒叔說不定也這樣想的思路上,他老人家難道就不想著讓西岐在學習毛主席著作這場全國性的活學活用運動中出人頭地嗎,他想家駒叔如果也想著讓西岐出人頭地的話,就一定也在心里惦記著他,惦念著這件事,一定也看到了他身上的不可多得的長處和閃光點,那樣的話鄭小秋也一定能在西岐找到一條自己的出路……
可是接下來的發(fā)生的兩件事卻無情地粉碎了他心中的五顏六色的黃梁夢……
那是縣上商業(yè)系統(tǒng)要在農(nóng)村招收一批工作人員,每個公社都分到一定的人數(shù)名額,每逢這樣的機會,公社領(lǐng)導都 會首先考慮最大的西岐村,最讓他想不到的是,平日里焉不拉機的本家的收娃竟然被大隊推薦上去了,他是他們這茬兒最不起眼的同學了,上學的時候他是跟在鄭小秋屁股后邊當羅嘍也不夠格的人物,如今竟然卻賣油郎獨占花魁,全西岐村只有一個、全公社只要一個的名額讓他給占去了,事后鄭小秋才明白,收娃是政治隊長大闖叔的本家外甥,收娃管大闖叔叫舅舅,收娃爹很有些先見之明,平日里早就下足了功夫,早就和大闖叔家里走動得親近,大人之間的走動和囑托比他鄭小秋這類毛頭小子的努力湊效多了……
又過了兩個月,大隊的衛(wèi)生所要安排個學徒去學醫(yī),那活兒更是萬人矚目,說實在話,比當西岐的書記村長還來勁,風不淋,日不曬的,冬暖夏涼,掙著村里的工分,卻不用去田里干活,鄭小秋就動了讓父親替他走走后門,去家駒叔那兒給說合推薦一下的念頭,好歹讓他也有個出路,父親卻想也沒想就嚴辭以拒了,他說他做不了這種低三下四的求人事,要去他自己去吧,你小子不是為當兵都給支書送酒送點心了嗎……
沒幾天,大隊的赤腳醫(yī)生上任了,還是他的一個同班同學,是一個過去在班里常和他一爭高下的好學生,但他一晌也在自己之下啊,這家駒叔怎么搞的,說他不愛人才吧,這回選的倒是一個好學生,但怎么就忽略了他這個位居前矛的頭名狀元呢!后來才知道,那衛(wèi)生所當赤腳醫(yī)生的原來是家駒叔早就物色好了的未來女婿……
鄭小秋徹頭徹尾地心恢意冷了,他意識到在村里,一個好老子對于成全一個胸懷大志兒子的遠大理想有多么地重要,他心里也不怎么埋怨父親了,他老人家就是去找家駒叔,也不一定能起什么作用,他壓根兒就不是人家那個層面上的人……
又過了幾天,和鄭小秋同甘共苦的李大海告訴他說,地區(qū)運輸公司在咱們公社召收一批司乘人員,這回上頭的政策不是讓大隊推薦,大隊研究,他們十分清楚,讓大隊一推薦,一研究,他倆肯定是名落遜山,這回是上頭采取公開考試,擇優(yōu)錄取的辦法,一提起考試,不就跌到他鄭小秋手背上來了?這不就是一個公平競爭、不具一格降人才,老天恩賜的好機會嗎!
兩天后在公社的小禮堂考試,鄭小秋和李大海一大早就趕到公社的考場上了,由于這消息沒有公開,所以來參加應試的人并沒有幾個,他們正想著這一回一定要大顯身手的時候,他看到村里的丁小根也來了,他看到他們的時候,漏出一種奇異的神色,好像是說,你們怎么也來了,是誰讓你們來的,不過他也沒直接去問,也沒說什么,沒人攔著他們,也沒人招呼他們,他們隨著人流走進了沒多少人的考場,那考題好像也沒有什么難度,就是一些運輸常識、和我們國家有多少人口、誰是中央主席之類的,鄭小秋覺得就跟幼兒園招生差不多,后來的文化課試題更是簡單淺顯,沒出小學數(shù)學的范籌,基本上全是五、六年級的算術(shù)題,初中一年級的數(shù)學方程什么的只涉及了一點兒,不知大海感覺如何,鄭小秋不費吹灰之力,三下五除二就交了卷,他知道自己得的是滿分!甚至考頭名壯元都沒問題。但經(jīng)過了這一段事事非非的歷練,他好像又一次感到了這次考試仍和上幾回沒什么區(qū)別,仍是走走過場,等等樣子罷了,上邊沒有人幫襯一切都白搭,鄭小秋對這回招考也沒抱多大的希望,考完就準備回家,大海卻滿懷信心地告訴他,這回上頭是真的擇優(yōu)錄取,聽到了嗎,監(jiān)考的人說,三天后仍在這兒張布榜公布結(jié)果……
但鄭小秋卻一直提不起精神來,他回到家里,差不多忘了這件事。
第三天的時候,大海鄭重其事地找到他說,到公社去看看吧,今兒個公布考試結(jié)果,小秋有氣無力地對他說,你以為那考試定乾坤是不是,考了第一就肯定能當駕駛員是不是,你怎么這么天真可愛呢,那就是個套路,不信你到那兒看看是不是那回事!大海卻說,不見得吧,我看這回上頭的人說得很清楚,擇優(yōu)錄取,擇優(yōu)錄??!你學習那么好難道讀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嗎,小秋還是一副焉頭搭腦的樣子,提不起精神來,大海說,行不行,你提起點勁兒來么,到公社看看嘛!
他們?nèi)チ?,但公社大禮堂門口沒有意想中的一群人在擠擠馕馕地看榜單,走近前看,就連最其碼的紅紙張榜的形式也沒有!
李大海和鄭小秋,此次上頭招考駕駛員考試中的壯元和榜眼氣勢洶洶地行走在公社大院里,像兩只尋找狂吠對像的瘋狗!
他們推開了一間屋子的門,想找一個管事的頭頭問問情況,出乎意外地是,那屋里站著座著一屋的人,他們心理上是想找個單位的領(lǐng)導人問個究竟,面對一屋的人,倒一時不知道怎么個開口,但來都來了,總不能連打問一下的勇氣沒有吧,李大海說,我們是西岐村參加大前天司乘人員招聘考試的李大海和鄭小秋,我們就是想問問,我倆他考的第一,我考的第三,上頭要在我們公社招收駕駛員,我們都考上了,為什么到這個時候還沒見通知呢?
當時公社的張書記、王主任和關(guān)家駒都在,他們楞了一下神,莫名其妙地不理解他倆在說什么,李大??纯搭^頭們連他們是誰是那兒的都弄不明白,更不要說清楚他們的意圖了!
李大海頓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是西岐的,和公社的關(guān)副書記一個村,一個巷的,不信你們問他,李大海指了指關(guān)家駒說。
“奧,西岐的,我們怎么一點兒也不知道呀,西岐的名單上沒有這兩個名子呀!”后來還是他們其中的一個人站出來過問這件事了,他讓他們?nèi)栁麽唧w管這事的領(lǐng)導,因為西岐村報上來的參考人員名單上根本就沒有他們,公社管招考的人怎么能知道他們是那方神圣呢,看來他是這次招考的負責人。
李大海說:“不是說公開招開,報名考試就行了,我們考的是第一和第三呀,怎么沒有我們的事,反而是后邊的人上去了呢?”
那人冷笑了一下說,你們怎么知道你們是第一和第三呀,考試結(jié)果根本就沒有公布,你們自己給自己封的第一和第三吧!
你這人怎么睜著眼睛說鬼話呀,敢不敢把考試卷子拿 出來查對一下呢,自己營私舞弊,把招考司機的事日鬼了,反誣我們冒充第一?
我看你這個小兎崽子反天啦,敢公開在公社大院里辱罵領(lǐng)導,告訴你們吧,你們算那根蔥,沒經(jīng)過大、小隊領(lǐng)導研究和廣大貧下中農(nóng)推薦,什么牛鬼蛇神都想往外蹦,那還天下大亂了呀……
關(guān)家駒對他兩說:“你兩到我房里來吧!”
鄭小秋看著李大海,他想跟著家駒叔去探個究竟,大海卻使了個眼色惡狠狠地說,想去你去吧,我今天是那兒也不去,我們就是要在這大天白日之下問問這考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大海當機回懟家駒叔說,別聽他們這幫人的連篇鬼話了吧,說得好聽,什么貧下中農(nóng)推薦,還不是你們幾個在一塊兒鼓搗日鬼一下,他們想叫誰去誰就去了嗎,騙誰呢!
什么公社領(lǐng)導,全是些貪官污吏,騎在人民頭作福作威的大壞蛋……
那人二話沒說,伸手狠狠地給了李大海兩個大嘴吧子!
頓時一縷鮮紅的液體從他嘴角淌了出來……
李大海挨了揍,一下子蹦得老高地喊,公社干部打人啦,公社干部打人啦……
他剛想撲上去還擊一下,公社的公安特派員上來一把扭住他的胳膊說,小伙子,大天白日敢在公社大院里攻擊漫罵公社領(lǐng)導,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可以把你當現(xiàn)行反革命份子抓起來!
關(guān)家駒一下子楞在那兒了,他沒想到自己治下的西岐村村民竟然這么明目張膽地攻擊公社領(lǐng)導,竟在公社大院里和公社干部打起來了!
但他還是忍了忍勸說道,這孩子怎么能紅口白牙地巫蔑領(lǐng)導呀……
鄭小秋還婉轉(zhuǎn)地接過話頭兒問,家駒叔,這回招考司機不是公開考試,公開錄取嗎,我們倆都考上了,合著公社說話不算數(shù)!
關(guān)家駒說,考試只是個參考,最后讓誰去還是要公社領(lǐng)導來定,民主還得集中嘛!
什么集中,考試原來就是個騙局,是個晃子,還不都是你們大小隊干部那一伙人的親戚朋友,也是剛挨了兩個大嘴巴的緣故吧,李大海摸著嘴上的血跡,根本不吃家駒叔那一套,沖著公社領(lǐng)導大喊大叫……
關(guān)家駒急紅了臉說,也不光是大小隊干部研究,還得廣大貧下中農(nóng)考察推薦,層層選拔,最后由公社黨委研究才能定,那能那么隨隨便便!
研究個屁,研究什么,你們想讓誰去誰就能去,我們倆家里都是貧農(nóng),怎么不讓我們?nèi)ツ?,別假惺惺騙人了,真正的貧下中農(nóng)一個也去不了,真正能去的還不都是你們頭頭的前爹后媽……
李大海在公社特派員的制服下,拚命掙扎著,一蹦一跳地破口大罵!
張書記說這壞小子敢在公社大院里撒野罵人,無法無天啦……
聽書記這樣說話啦,有人上手幫著特派員把李大海壓住拷了起來,李大海愈加瘋狂叫罵,特派員看他的囂張氣焰愈燒愈旺,便干脆決定把他拷在公社大門的電線桿上,一時間公神大門口轟滿了人,李大海被拷在電桿上,他卻仍不住點兒地高聲叫罵,一遍又一遍地訴說縣里招考汽車駕駛員,公社這幫人營私舞弊,把考第一的人拷了起來,這叫什么世道啊……
看看這影響極壞,特派員又把李大海轉(zhuǎn)移到了公社的會議室里,叫了兩個民兵看守,拷在一個靠墻的桌子腿上,任他姿意妄為……
李大海開始還裝硬漢,要繼續(xù)和特派員硬撐到底,到后來看看這陣勢不回頭走不出公社大門,還是鄭小秋前后攆著特派員說了軟話,保證他往后決不再聚眾鬧事,胡作非為了,特派員讓他定寫一份檢討書壓在公社,李大海開始還嘴硬,特派員威脅他說,再死硬下去把他再拷在外邊的電桿上,李大海這才服了軟話,小秋說,你不認錯,弄在外邊電桿上,那多丟人啊,李大海這才寫了檢討,特派員解了拷子,放他們回家……
打那兒以后,李大海也和鄭小秋一樣,產(chǎn)生了不想在西岐呆了的想法,但他不像鄭小秋那么磨磨嘰嘰地拿不定主意,幾天功夫,就上了北京城……
鄭小秋雖說是那天在公社并沒有和領(lǐng)導公開撕破面皮,但一見到家駒叔總覺得臉上撲紅撲紅地發(fā)燒,別別扭扭地不自在。
自那回從公社回來,就感到自己堵死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個路口,掉入了一個四面楚歌的小圈子里,這上蒼怎么就這么地天不睜眼……
靠樹樹倒,靠山山崩,鄭小秋陷進了一個難以自拔的泥淖中,走進了人生的一個死胡筒,他瘋狗似地轉(zhuǎn)著圈兒在尋覓自己的出路,鳳凰孽槃中寫出自己人生的第一個劇本,那是他看到了一部動人的題為《連心鎖》的以抗日為題材的長篇小說后,根據(jù)那部小說的一些章節(jié)故事改編的,那時候革命樣板戲一枝獨放,鄭小秋想通過編寫一個劇本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他本來不想當劇作家,但為了當作家,先當劇作家,出名后再當作家也行嘛!
他的整個的心思都被那個本來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抗日故事塞得滿滿蕩蕩地密不透風,他一直沉浸在那個戰(zhàn)爭年年代的戰(zhàn)爭故事里……
那年月物資極度困乏,他找不到一疊正經(jīng)的稿紙,鄭小秋就把自己的零星感想寫在煙盒皮、碎紙片上,當那個所謂的劇本整整齊齊地出現(xiàn)在他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疊灰黑色的草紙上時上,鄭小秋會心地笑了,好在那草紙竟然不水印,鋼筆寫在上邊的字一點兒也不走樣,抄完后他把它裁裝整齊,由于草紙較厚,那個八場劇本竟也和一本書差不多,宏文巨著似地厚厚實實地擺在那兒,一種與生俱來的成就和自豪悠然而生,他找來了一條粉紅色的類似紅頭繩那樣的尼龍絲樣的東西,把那個劇本串訂妝扮起來,然后他把它裝進一個用從地里撿回來的銷銨袋子糊成的牛皮紙大信封里,鄭重其事地寄給當時縣上一位當年經(jīng)常大會上講話的被稱為齊副政委的,主管政治宣傳的駐縣軍代表,他把劇本寄給了齊副政委之后,就在一種美妙的期待中等待著齊副政委的青睞,等候著那個盛大的時刻,鄭小秋想著,即使他的劇本馬上不能成為樣板戲,但其碼能引起縣上領(lǐng)導和軍代表的高度關(guān)注,讓縣里的眉戶劇團排演一下,再不濟,總能從這個革命題材劇本中發(fā)現(xiàn)一個極有天賦的青年人才,把他調(diào)到縣上重點培養(yǎng)、重點使用總可以吧……
鄭小秋寄走那個劇本后,就一直沉浸在這樣的美好想象中……
可世上的事情總是很難朝自己所思想的發(fā)向發(fā)展,去縣上蔬菜公司的上班去了;去地區(qū)運輸公司學開汽車的進駕駛員培訓班了;去大隊衛(wèi)生所當赤腳醫(yī)生的也走進了西岐村醫(yī)務室;鄭小秋一直深信“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古訓,一直在翹首以待著縣上那位他只聽他講過話,而根本就不能算認識的的齊副政委的嘗識,鄭小秋稚嫩的心靈中對黨的領(lǐng)導干部寄托了不盡的希翼……
果然沒有幾天,鄭小秋等來了消息,不過這消息是縣上通過公社、公社通過大隊,大隊通過小隊,而小隊政治隊長竟也沒有直接找他鄭小秋,而是又轉(zhuǎn)了個彎兒,不知道上頭是如何對大闖叔閃代的,反正話轉(zhuǎn)到鄭小秋的母親這里,就成了一種鄭重其事地地警告,大闖叔警告她要加強對自己兒子的教育,他已經(jīng)被列為社會上的那類僅次于地、富、反、壞、右的危險份子的那類人,他的不法行為已引起了縣上領(lǐng)導的高度警惕,大闖叔把那本用粉紅色的尼龍繩穿起來的鄭小秋辛辛苦苦寫成的、他自己叫劇本的東西遞給母親時,母親當場剁了他的心事都有,大闖叔說話的那神氣,好像是鄭小秋已經(jīng)劃歸地、富、反、壞、右五類份子隊伍似地,母親沒聽他傳達完上級的指示,當下就喊來父親要他嚴懲他的寶貝兒子,其實父親這一輩子是一直活在母親的影子里的,他和兒子心底里是親近的,他身上流著他的血,血肉一體地能不親,可他一直就找不到一個正經(jīng)地寵愛兒子的表現(xiàn)方式,他一直讓母親的陰影厚厚地蓋著,沒有母親的蔽護,村里巷里的男女老少都可以欺侮他,只所以他還有一點兒威望,全仰仗著母親的影響力,在人前這樣的人,在家里的位置可想而知了,他不知道是為了樹立他在家庭的基本地位,還是讓母親的淫威壓得心態(tài)變形,他一直以在兒子面前的威風來換補他在母親面前的卑微,他有點兒變態(tài)地一聽到母親的招喚便近不及待地沖上前開始對兒子的懲治,一但逢到這樣的家庭大事時,他老人家就像過節(jié)一般地隆重、嚴肅,是小揍一通還是捆到棗樹上用刑,完全看母親的號令而行,每當面臨父母大人同仇敵愷、刑訊逼供之時,鄭小秋總是懷疑自己是不是他們從荒郊野外撿來的……
父親什么時候把他當過寶貝,他得到母親的絞殺令,立馬就咆哮著要找他算總賬,要活剝了他的皮,父親教訓他的方式和母親不同,父親的最高刑法是把他捆在院里的棗樹上,用一根繩子抽,而母親知道她的耳光和拳頭對兒子來說和撓癢癢差不多,所以她老人家就使用了一種和精神轟炸差不多的精神恐嚇法,用勁兒拖著往井里扔,后來她發(fā)現(xiàn)這法兒不頂用了,她費盡了力氣把他拖到井口的時,她發(fā)現(xiàn)他似乎是一點兒懼怕也沒有了,隨即便另上了一種簡易而便捷的私刑,用牙咬,方便倒是方便,就是他冷靜下來覺得那刑法太陣舊,太讓人難以啟齒,后來她老人家就改用好抓住他大腿根部的嫩肉,死掐住用勁擰,他便像殺豬似地嚎叫不止,即便他如今已經(jīng)十五六長大成人了,用這兩種刑法都有些不適用了,母親便下令讓父親行刑,父親還沒有怎么的行動,鄭小秋早跑得沒了蹤影,父親也是,也不看看兒子多大了,七八歲的時候,想揍就揍的也沒有什么,十多歲也還湊合,十五六歲了,再揍就不像那么回事了了,眼瞅著大小伙子了,還揍什么揍!
這回大概因為我招惹不是父親,他的刑法看起來大刑伺候,多厲害似地,其實也并不是多么難以忍受,鄭小秋湊母親去茅廁的時候說,老爹啊,你也甭太把媽的話當一回事了,大聲罵幾句,吼幾嗓子,胡之麻也地揍兩下讓老媽出出氣也就行了,你和去生產(chǎn)隊上工似地那么實受干什么,有沒有人給你記加班工,他父子倆正說著,父親也受蠱惑似準備辦公開一面地放了他時,母親正好出來了,她嚴厲斥責到,說什么呢,弄半天了還沒有捆上,這次得多揍會兒,不然他就記不著教訓,這一陣子老是招惹事非……
她老人家一邊說著,一邊把大闖叔交給她的那一袋子東西加上鄭小秋所有從學?;貋韺懹形淖值娜考埰諗n在一起,發(fā)瘋一般地扯爛、撕碎,化為灰燼……
雖然母親不咬他掐他地制造那種撕心裂膽地疼痛了,但從大闖叔找上門來的那一刻起,鄭小秋就感覺到他刺殺那頭大母豬的報應到了,他自作自受的冤孽全面清算的時候到了……
對于大闖叔上門談話,他心里并沒有感到奇怪,那早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只是母親把他的所有作品付之一炬時,他雖然是心滴血,眼盈淚,但他不怨恨媽媽,她一個農(nóng)村婦女,怎理解兒子的宏偉夙愿呢,他想著,燒了的都些不成器的碎紙片兒,他還會寫出鳴世驚人的不朽文字的,鄭小秋不屈地安慰自己!
鄭小秋暫時停止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但他并沒有死心,他是在醞釀更大的行動!
大隊里廢棄多年的燒磚窯準備重整齊鼓,當大闖叔在早上向社員們派活的例會上宣布了這一消息,并征求大家誰愿意去窯上燒窯時,鄭小秋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他想著當兵無望,招工無望,當駕駛員無望,燒窯當苦力有望,去那兒容易,那兒有一個嶄新的陌生的環(huán)境,燒窯的臟與苦他沒往心上放,他是羨募窯上那相對獨立、安靜的世外桃園般的生存環(huán)境,只要能離開西岐第一生產(chǎn)隊那個他生存活動了十六個年頭的囹圄圈子,他愿意去為最原始的磚瓦窯去續(xù)柴添火,淘冶、鍛造、洗禮……
鄭小秋一個時期的思想運動告一段落,他的積極上進的遠大理想再一次受到錘打與粹煉,鄭小秋趟進了人生的又一段歷程……
當他步入自己最為灰暗的階段時,鄭小秋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想起他遠遠地看著那些個兒時在他的統(tǒng)帥之下,跟在他屁股后邊聽從召喚的玩伴們一個個走向新的人生拐點的時候,鄭小秋處在一種復雜被動的無奈中,他說不上自己是艷羨、妒忌、不服還是怨恨,他真想找一眼張著血盆大口的沉靜深遠的磚井,一頭扎下去,那一刻,他體會到了那些想尋找各種方式去結(jié)束自己生命之人的心理感受,他們大都是遇到人生無法排解的死結(jié)之時,才被逼迫著走上了這條路……
鄭小秋告別了他朝夕洇浸的快要至息淹死的生存環(huán)境,掙扎著逃出了那個泥淖……
他來到了那座誰也不知道建于何年何月的古老而神密的大磚窯前,別看那東西不起眼,看起來就是兩個蒙古包一般的大土堆組成的荒郊野外的球形建筑,說起來也是西岐生產(chǎn)大隊的一個下屬單位,本來是要用煤燒磚的話,也用不了這些個人,有技術(shù)懂行道的兩個人輪換著守窯足矣,但堂堂的村辦企業(yè)竟然買不起煤炭,得要回光返祖地用麥秸去點火燒窯,大闖叔在會上稱贊那座窯是西岐大隊錘煉青年的大熔爐,那時候參軍叫進入了國家的大熔爐,鄭小秋沒資格進入那座思想上的大熔爐,卻走進了這座真正地日日夜夜燃燒著的大熔爐……
其實這座所謂的大熔爐攏總也就是五六個人輪班到窯口前添柴緒火,保證那窯內(nèi)的熊熊炎火日夜不息,從他到窯上燒窯,他鄭小秋就算是小隊推薦、大隊安排上班參加工作的進步青年了,燒窯師傅把他領(lǐng)到那座裝滿了人工做制、涼干曬透的磚坯窯口前,他的任務就是每隔三兩分鐘,向火紅的窯膛內(nèi)塞續(xù)一把他時時捋順碼好的麥草,活兒不重,但務必保障窯口添柴的連緒性,所以這班次就按排得比較短,無輪白晝,四個小時一換,比正規(guī)國家工廠的工人師傅上班時間還少一半……
燒窯師傅對他說,每班只有一個人,年輕人瞌睡多,這就難免有點兒寂寞、有點兒孤單,上班時你必須忠于職守,要是瞌睡打盹的話,一旦熄火停窯,那可就闖下了大禍,一窯磚好幾十萬塊全部報廢,那集體就要損失近兩三千元人民幣,近兩三千元是多大一筆財富啊,一個全勞力一年在生產(chǎn)隊的全部分紅也就是不到一百塊錢左右,要廢一窯磚,他鄭小秋在生產(chǎn)隊白干二十年也還不上……
鄭小秋說,他不怕寂寞,他要的就是這分孤獨,他就是嫌在生產(chǎn)隊里人多嘴雜,有點呆不下去了才死乞百賴地要求到這沒人愿來的地方上班的!他還要求專門兒上夜班,夜里來,夜里走,獨來獨往,天馬行空……
燒窯謝師傅說這小子有股子惆勁,愿來就好好干吧,誰干也一樣,反正夜班沒人愿上,正發(fā)愁按排不出去呢!
鄭小秋頗受歡迎地來到了窯里上班,謝師傅簡單地教了他幾句,帶他到窯口里看了一下,他早就看到過那巨大的窯膛,那是用古時候流傳下來的勾股定理構(gòu)筑出來一個懸空而起的空間,走進那空曠而龐大的窯體,鄭小秋擔心那是一座隨時都有可能垮蹋下來的高危建筑物,好在這座老磚窯已有了好些年的歷史,至少我們這樣年紀的記不清它的誕生年代,構(gòu)成它主體的生土坯們早已是百煉成鋼,緊密地熔鑄為一體。謝師傅說別耽心那東西垮塌下來,就是用炸藥炸也未必能炸塌它,比日本鬼子的鋼筋水泥鑄成的雕堡還結(jié)實,但鄭小秋身臨其下總感到一種時刻都會被埋葬吞噬的危機……
從一條狹窄的通道往前走十多米,來到磚窯加柴續(xù)火的地方,是他的工作崗位,一個當頂有一個井口似地天窗,用來填充煤炭或柴禾,進入窯口要走過一條長長、窄窄的通道,走過那條通道時,鄭小秋總有一種被夾在地球深處的壓抑窒息的感覺,他害怕萬一有個天蹦地裂的地震什么的,他肯定第一個被夾成了肉醬,以前也不是沒發(fā)生過這樣的事,大人們管那種現(xiàn)像叫窯笑了(窯蹋了的形像的叫法),他十分欽佩那些沒多少文化的大人們的文學想像能力,他十分恐懼那窯真的笑了……
所以,他一個人的時候,是如論如何也不肯到那兒去的,好像是人多勢眾就能對抗和抵銷它“笑了”的魔力,可他看到大伙兒都玩兒似地來來去去,他也就人多勢眾地跟著大伙兒來來去去……
在窯火連續(xù)七晝夜旺燒的日子里,它的頂端可以天然地烤制烙餅,鄭小秋在窯場上班沒幾天,親媽(自家伯父的妻)就讓他捎帶著在家里弄好了的生烙餅,包上紙皮在窯頂上選塊灼熱的地方放好,用熱土掩上,過一兩個時辰到那兒去取就是現(xiàn)成的窯烙燒餅了,那餅子有一種家里做飯的鐵鍋弄不出來的特殊香味,親媽說,知道為什么那餅子那個香喲,就因為那窯是用麥草燒的,下面的麥香和上面的面香融化在一起了,能不特殊的香,麥草的馨香和煤炭的臭味熏烤出來的餅子肯定不一樣,這麥草燒窯的事兒百年不遇了,偏偏就讓咱秋兒遇上了……
燒窯的日子里,鄭小秋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帶著親媽為他提早準備的白面、玉茭面、豆面、或雜糧做出來的生面饦饦去窯頂?shù)拇篥死镂婵?,家人及鄰居輪次享受到了他帶回家的多年罕見的麥香窯烤烙餅!
那時候,農(nóng)村建筑所需的磚、瓦建筑材料就是靠這種磚窯燒制的,好的燒窯把式燒出來的磚瓦是青色的閃著瑩瑩的藍光,拿起兩塊磚碰撞一下,竟發(fā)出金屬一般的“叮噹”聲,而那青藍色的光澤是靠燒窯把式窯膛熄火后在窯頂上澆水蔭窯技術(shù)所打造出來的,那磚的堅固與本色的青藍成色,全看燒窯師傅蔭窯火候的拿捏把握了……
鄭小秋進入到窯口那自己真正工作的地方,才確實弄明白了它的結(jié)構(gòu)造用,窯口灶前堆放麥草的地方也就一米見方,面前是熊熊燃燒的爐火,身后是一堆柴禾和狹窄幽長的通道,頭頂是抬頭可以看見星星的天窗,如果是燒煤的話,這地方看起來還寬綽一些,可現(xiàn)在是燒麥草,那窯口就常被塞得滿滿蕩蕩,鄭小秋走進那兒的時候,第一感覺是恐怖和憋悶,那里頭沒有燈的設(shè)置,用來照明的是源自窯口的火,而那火光不只是照亮的光源,也是這方圓尺寸積滿柴禾的導火索,鄭小秋走到那個地方的第一個念頭便慌恍地想到,要是那窯膛的火和窯前的柴燃燒連接的話,那煉磚窯就變成了煉尸窯,那添柴燒窯的人就只能變成美味的烤肉了,鄭小秋這樣想著,但他不敢說,他曾試探著詢問燒窯人的自身安全顧慮時,那燒窯師傅十分忌諱他提出這樣那樣的耽心和懼怕,謝師傅立馬厲聲喝斥他那張臭嘴,怒不可遏地罵他說,我把你扔到爐堂里煉油渣你信不信……
那是一個四點多鐘的即將到來的黎明,鄭小秋已經(jīng)感到十分地疲憊,接班時點是六點,他卻被陣陣龔來的睡意弄得五迷三道,他想著再掙扎一會兒就到下班時間了,可怎么也頂不過這席卷而來的睡意……
鄭小秋往窯膛里塞滿了柴禾,他只覺得暖融融地十分地溫和舒服,他一下子靠在柔軟的麥草上,看著那熊熊燃燒的窯火,挺愜意等待著下一個循環(huán)歷程的到來,他等著等著,便走進了溫柔的夢鄉(xiāng)……
鄭小秋甜甜睡去了,他怎么能夠覺察到窯口里掉下來的火種正在一閃一閃地引燃著那堆積在窯口的柴禾,也只有兩分鐘的功夫,那火便耀武揚威地張牙舞爪起來……
鄭小秋被燒醒的時候,他已經(jīng)沒有撲滅窯口的大火的機會了,陣陣卷來的濃煙嗆得失去了知覺,他的頭發(fā)、上衣、褲子上閃爍著罪惡的火苗……
要不是謝師傅出來夜尿,看到濃濃黑煙從井口噴涌而出,他沖進窯口把他拖了出去,鄭小秋非燒死在窯口不可,師傅把他放在窯外的空地上,歷經(jīng)黎明前涼風的吹拂,半個小時才更醒過來……
幸虧謝師傅發(fā)覺得早,鄭小秋被燒得禿眉晃眼,像個炭人兒似地,倒沒有什么生命危險,那一頭濃發(fā)沒有了大半,那一身衣褲雖然窟窿三眼的,但好像還問題不大,還能夠勉強穿著回家……
回到家媽媽問起他怎么如此模樣,鄭小秋說昨晚險些燒死在那座磚窯里,里里外外地麥草一起燒起來了,要不是謝師傅救得及時,恐怕是早煉成骨灰了……
母親聽后眼淚汪汪地,說是咱們不去那個窯上出工了,什么活兒不能干,要去受那份罪……
父親卻不以為然地說,別聽這小子胡說霸道了,有那么嚴重他這會兒還能回得家來……
鄭小秋沒有爭辯,他其實也沒有覺得有什么,就是感到心里酸酸的,有點兒難過……
母親憤憤地說,人家的孩子都去出門干闊事,參加工作去了。憑什么讓我兒去干燒窯那樣的賣命活兒!我找大闖去,就是心里有什么也不能這么變著法兒糟踐人……
鄭小秋堅決地攔住了母親,他說是你怨人家大闖叔做什么,去窯上是你兒自覺自愿爭來搶來的,再說,我親媽還讓我去給她烤餅子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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