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遠(yuǎn)征
那天,奶奶給我講起一個傳說:老人年滿六十,兒孫們就把他關(guān)進(jìn)一個墓室里。每天都去送飯。每送一頓飯就在門洞口放一塊磚,直到磚頭把門堵死了就不送飯了。那墓葬專有一個名堂,叫“寄孤公葬”。
奶奶說時,一個勁地嘆息:“唉!人老啦,沒有用啦,就該死啦!死了省得人家壘一回'寄孤公葬’!”
“奶奶,你不會,你能活一百歲!”我拉著奶奶的手,非常堅(jiān)決地否定她的說法。雖然那時我還只是個小學(xué)三年級的學(xué)生,但我懂,奶奶不能走。
奶奶撫摸著我的頭,慈祥地說:“娃呀,你不懂,去外邊玩去,奶奶乏了?!?/p>
還未等我走開,奶奶便頹然倒在被垛上,順勢摸出一個紅色的小木匣子,從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鑰匙,打開那被手指磨亮了的小銅鎖,抬頭往匣子里瞅了一會兒,立時兩眼有神,滿臉放光,身子直直坐正。
我怔愣了。
奶奶四十多歲守寡,硬是一人把四個兒子拉扯大,成了家。大伯、二伯、三叔在田地里掙錢養(yǎng)家。我父親命好,在城里謀一份工作,吃著“皇糧”,還帶著家眷。
每到晚間,伯叔們紛紛給奶奶請安,關(guān)切地問:“媽,今日身子還好吧?”
奶奶高興了,伯叔們贏得一個笑臉;不順心了,就扔一句冷冰冰的話:“媽死不了!”
奶奶不高興時,伯叔們便都低下頭,臉灰灰地不敢作聲,心里卻明白:狗日的媳婦們肯定又罵老人“老不死”之類的壞話了。頓時,個個都血涌上頭,拳頭發(fā)癢:老人再不好,是你們罵的嗎?
于是,夜深人靜時,伯叔們家里發(fā)生了“內(nèi)戰(zhàn)”。大媽、二媽、三嬸挨了打,還不敢出聲,只能蒙住被子淚水往肚里咽。第二天鼻青眼腫的還得賠著笑臉去給奶奶請罪:“媽,媳婦子不對,你就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媳婦吧?!?/p>
奶奶拉長了臉,瞅也不瞅,威嚴(yán)得像“老太君”:“你們要記住,老人多活一天是你們的福。你們也有老人,將心比心想個明白!你們別嫌我是拖累,我就是窮到討吃要飯也不會求到你們門上!死了也不要你們埋!我乏啦,你們走吧!”
大媽、二媽、三嬸只好怯怯地退出,還不忘回頭又補(bǔ)上一句:“媽,那你歇著?!?/p>
媳婦們走后,奶奶像泄了氣的皮球!軟軟地靠在被垛上,順勢又摸出那小紅色的木匣子,從內(nèi)衣里掏出鑰匙,打開那被手指磨亮了的小銅鎖,抬頭往匣子里瞅了一會兒,立時兩眼有神,滿臉放光,身子直直坐正。
奶奶老而不死,也許得益于那木制的小匣子。那里面到底裝著什么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呢?
我從奶奶的片言只語中得知,那小木匣是爺爺從口外做生意帶回來的,柏木料的,做工精細(xì),刻有花草,栩栩如生。大伯說,還沒有我的時候,奶奶就和現(xiàn)在一樣珍藏著這個木匣,珍藏著這個“秘密”。
我常常癡癡地盯著奶奶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想讀懂這一部刻劃了八十多年的文章。每當(dāng)此時,奶奶總是藹然一笑,說:“娃,你不懂,長大了就明白?!?/p>
可是,我還沒有長大,就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事情。
春種過去,轉(zhuǎn)眼是谷雨了。
忽有一天,村里人炸了鍋似地瘋傳:奶奶木匣里裝著十萬元支票,票面都發(fā)黃了。還有人進(jìn)一步解釋——那是爺爺用在口外做生意掙的一串一串大洋兌換來的。還有會理財?shù)穆斆魅似复蟾潘懔艘幌?,連本帶息現(xiàn)在應(yīng)有三十多萬元人民幣。
村民一片沸騰。有咂舌的、有瞪眼的、有驚呼的、有罵娘的……老書記感慨地說:“一個農(nóng)民一生種地蓋房、生兒育女、養(yǎng)家糊口,還能有這樣大的財富,那是因?yàn)槿思易鎵灷锫裣铝擞绣X的鬼,是命里帶的,是造化呀!”
伯叔們聽到這個消息時,天正下著雨。雨絲攜著水霧一咕嚕一咕嚕地翻卷著。
大伯高興得像個頑童,沖進(jìn)雨中狂喊:“有福人不在忙啊——”后音扯得老長老長。
二伯滿臉犁溝似的皺紋盈足了喜慶,抱住二媽忘情地親了一口,又輕輕地將二媽推進(jìn)雨中,啷當(dāng)啷當(dāng)?shù)爻溃骸澳镒?,你可高興?”
三叔更是醉了似的,騎著自行車在院心轉(zhuǎn)圈圈,車輪嗖嗖地卷起一波一波好看的水花花……
夜里,大伯大媽、二伯二媽、三叔三嬸輾轉(zhuǎn)反側(cè),興奮不已,難以入睡,各自秘密地謀劃著“招財進(jìn)寶”的戰(zhàn)略計(jì)劃。
一日晚上,伯叔們照常給奶奶請安,“媽,今日身子還好?”
奶奶笑了笑,算是回答。
大伯挺了挺胸,舔了舔厚嘴唇,瞟了奶奶一眼,結(jié)巴著說:“媽,我給兒子近期計(jì)劃辦婚事,錢不夠,想問您老借點(diǎn)?!?/p>
奶奶一驚,但沒有回應(yīng)。
二伯見大伯開了頭,摸了一把臉上的汗,哼嘰著說:“媽,我昨天買了輛小四輪,還欠著人家不少錢,您能不能借點(diǎn)?”
奶奶血在臉上涌,仍沒有吭聲。
三叔見奶奶一直未表態(tài),盡管臉色不好看,卻覺得是默認(rèn)。若再不說就是傻瓜了。立刻摳摳鼻子,揉揉眼角,壓低聲音說:“媽,我蓋上房的木料一年前就備齊了,眼下只缺磚錢了,您看?”
奶奶像打足了氣的皮球,“嘣”地站直立在炕上,手里舞著拐杖,跺著小腳,吼叫道:“你們是中邪了還是發(fā)瘋了?是新到的還是剛?cè)⒌??媽手里有錢沒錢你們不清楚?活活生了一窩豺狼!滾,全都滾!”說時那拐杖橫劈過來,砸在門邊上。
伯叔們灰溜溜地退出房間,心里卻滾動著一個念頭:“媽是裝的,手里定有大錢!”
伯叔們走后,奶奶突然一下子仰倒在炕席上。這次破例沒有摸小木匣,而是一個勁地罵:“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
伯叔們“招財進(jìn)寶”的戰(zhàn)略計(jì)劃失敗后,就再不給奶奶請安了,只是指派婆姨輪番給奶奶送飯吃。
這期間,父親聞訊從縣城匆匆趕回來??邕M(jìn)房間,奶奶依然硬撅撅地板正身腰坐定,不冷不熱地挖苦:“老三,你該不會大老遠(yuǎn)回來也是問媽借錢來的吧?”
父親急得指天要發(fā)毒誓,奶奶擺擺手,意思是:罷了罷了,說:“老三,你有文化,見過世面,這傳言有多大可信度?這老大老二老四真就相信,是鬼迷心竅,還是錢迷心竅?退一步說,媽真有錢,還等不得媽咽了氣再分嗎?這不,人家合伙正在壘'寄孤公葬’哩!看來媽真是活不成了?!?/p>
“媽,身正不怕影子歪,你就亮'底’吧,讓事實(shí)辟謠!我去召集他們,再請族長李爺,時間定在今晚!”父親這樣說,其實(shí)有兩層意思:一是替母親保駕護(hù)航,落個孝心;二是木匣里若真有支票,自己也能分得一份子。
“好。就這樣辦!”奶奶的口氣斬釘截鐵。
奶奶一手扶定我的肩膀,一手拄著拐仗,前扭后扭,扭出大門。她說要去見李爺。半道上,正巧與前來探望父親的伯叔們碰了頭。伯叔們奇怪地問:“媽,你這是——”
奶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柄拐杖舞出一條路。不知誰家的狗討好地湊上前,又被奶奶一拐杖掄在鼻梁上,嗷嗷地叫著跳開。奶奶用拐杖敲著地面說:“不如一條狗,還不如一條狗!”
到了李爺家,奶奶讓我在院里玩,她一人進(jìn)了屋里。我在外聽見奶奶長長的嘆息,說些什么,似乎講到了小木匣子。奶奶似乎哭了,抽抽嗒嗒的。
奶奶什么時候哭過???那小木匣子就這么可怕嗎?那里面到底藏著什么呢?
一切都按父親說的進(jìn)行了。
晚間,奶奶的屋里莊嚴(yán)肅穆。伯叔和父親以及大媽、二媽、三嬸集齊在炕周圍。李爺一身新裝,威風(fēng)凜凜,穩(wěn)穩(wěn)地坐在炕中間的小桌前,那錚錚發(fā)亮的小木匣就放在小桌上面。奶奶一臉威嚴(yán)。
兒子們和媳婦們屏住呼吸,雙眼直勾勾地盯牢了小木匣。
李爺干咳了兩聲,開了腔:“老人家請我來,大家都明白,不用說什么了!”
奶奶便毫不猶豫地從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鑰匙,交到了李爺手中。
李爺虔誠而又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小木匣子。
大家不由地一陣驚嘆——
里面是一張大的卻褪了色的紅紙,上面工整而又醒目地書寫著伯叔和父親的出生年月與時辰:
李民生,男,1947年8月28日卯時出生;
李民讓,男,1951年6月3日壬時出生;
李民強(qiáng),男,1955年4月8日丑時出生;
李民全,男,1959年11月19日子時出生。
屋里一陣沉默,沉默得令人窒息。然后,兒子們和媳婦們齊刷刷地跪倒在地,齊刷刷地喊道:“媽,媽,媽……”
奶奶的眼窩濕潤了,“叭嗒叭嗒”掉下了淚水,濺落在那永遠(yuǎn)齊齊對定的膝蓋頭上……
(責(zé)任編輯:張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