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701-761年),字摩詰,官至右丞,世稱“王右丞”,太原祁(今山西省祁縣)人。祖父是個管音樂的官,父親去世較早,母親虔誠奉佛。他30歲死了妻子,從此未娶,開始學佛,他道:“一生多少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消”。
他是一個多才多藝的藝術(shù)家,對音樂、詩歌、繪畫都有很高的成就。二十一歲考中進士,后因事被貶,張九齡執(zhí)政后,被任為右拾遺。開元二十五年,周子諒進諫被當場打死,之后,靠山張九齡被罷相,對他的影響都較大。安史之亂,唐玄宗倉皇入蜀,王維當時五十六歲,和吳道子、張璪、杜甫等人被陷京中,后杜甫逃出,王維被迎置洛陽,拘于普施寺,被迫做了“偽官”。叛亂平息,因他寫了一首“百官何日再朝天”的詩,再加上他的弟弟請求削自己的官職為他贖罪,才貶為太子中允,其他陷“賊官”者,十八人被斬,七人賜自盡,余則杖刑,王維慚愧得無地自容,引以為恥。肅宗乾元二年轉(zhuǎn)為尚書右丞,故世稱王右丞。終年六十一。
王維中后期與佛教徒往來頻繁,最終成為南宗禪的信徒?!段鍩魰分卸啻谓柰蹙S之詩論道,佛家經(jīng)典《神會禪師語錄》也記載著神會與王維討論佛道。王維的字“摩詰”,便來源于《維摩詰所說經(jīng)》。維摩詰又號金粟如來,他才智超群,享盡人間富貴又善論佛法,深得佛祖尊重,也是王維心中的楷模。
中國畫的最高境界,表現(xiàn)為“山水”,而“山水”,則由王維開創(chuàng)了新生命。王維首先采用“破墨”新技法,以水墨的濃淡渲染山水,打破了青綠重色和線條勾勒的束縛,大大發(fā)展了山水畫的筆墨新意境,初步奠定了中國水墨山水畫的基礎(chǔ)?!捌颇笔侵敢环N用濃淡墨色相破、滲透掩映,以達到滋潤鮮活效果的用墨技法,此法所作山水,叫做“破墨山水”,最早見于南朝蕭繹《山水石松格》。
王維學過李思訓“金碧輝煌”的青綠山水,又學過“一日畫畢嘉陵江三百里”的吳道子,遂集二人之法,形成勁爽又柔美、隨意又自然的線條。王維是著名的山水田園詩人,無論作畫還是吟詩,多山林小景,自然平淡,從中傳遞出的詩意禪境,實為空寂無聲的靜觀之態(tài),而其平遠的構(gòu)圖,也最宜表達平和清疏的意境。
王維好畫雪景,也常有劍閣、棧道、捕魚、山居的描繪:沉靜的田園意趣,遠離塵世的風景,確實令人有清新脫俗之感;漁人村民的生活作為一種山居野趣,也點綴在悠閑清雅的畫面之中?!案毁F山林,兩得其趣”,既是歷代名士的渴望,也是王維的向往。
王維曾畫過一幅《袁安臥雪圖》,其中雪中芭蕉的意喻得到后世的推崇,這種超越于生活常理之外的藝術(shù)處理,確立了“神情寄寓于物”的表現(xiàn)手段,也進一步深化了“意在筆先”的思維方式。王維最重要的成就在于開創(chuàng)了詩情畫意的境界,詩與畫在意境上的交融,賦予了真正的氣韻生動的美感,從此詩的情懷進入了繪畫,逐漸成了重要的審美標準之一。
王維的畫在唐朝的地位雖然很高,但高不過吳道子和張璪。唐人張彥遠對王維的評價就不高,張彥遠把畫分為神、妙、能、逸四品,每品又列上、中、下三等,王維僅列妙品上。直至北宋,文人畫興起,王維才在畫壇上備受推崇,其地位已經(jīng)超過了“畫圣”吳道子。
王維的水墨畫風,幾乎影響著中唐以后的中國山水畫發(fā)展的全部歷史。至少可以說,占據(jù)中國古代山水畫主流的文人畫,都接受了王維的影響。蘇軾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贊語,奠定了王維在中國繪畫史上的地位。明朝董其昌的文人畫理論,把文人畫的內(nèi)涵,全部具體化于王維,稱王維是南宗畫之祖。
王維的畫風對后世的影響,更在于其中的思想。他雖是半官半隱,實則是隱士的思想。后世的文人畫家大多如此,他們或者對國家和人民不抱有責任感,或者干脆屏棄功名利祿作畫只為自娛,或者失意于官場而退居詩畫……共同的思想基礎(chǔ),規(guī)定了他們共同的審美情趣,而他們的代表人物則是王維。
(王維《江干雪霽圖卷》)
《山水論》
唐·王維
一 原文
凡畫山水,意在筆先。
丈山尺樹,寸馬分人。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遠山無石,隱隱如眉;遠水無波,高與云齊。此是訣也。
山腰云塞,石壁泉塞,樓臺樹塞,道路人塞。石看三面,路看兩頭,樹看頂(寧頁),水看風腳。此是法也。
凡畫山水:平夷頂尖者巔,峭峻相連者嶺,有穴者岫,峭壁者崖,懸石者巖,形圓者巒,路通者川,兩山夾道名為壑也,兩山夾水名為澗也,似嶺而高者名為陵也,極目而平者名為坂也。依此者,粗知山水之仿佛也。
觀者先看氣象,后辨清濁。定賓主之朝揖,列群峰之威儀。多則亂,少則慢,不多不少,要分遠近。遠山不得連近山,遠水不得連近水。山腰掩抱,寺舍可安。斷崖坂堤,小橋可置。有路處則林木,岸絕處則古渡,水斷處則煙樹,水闊處則征帆,林密處則居舍。臨巖古木,根斷而纏藤;臨流石岸,欹奇而水痕。
凡畫林木:遠者疏平,近者高密,有葉者枝嫩柔,無葉者枝硬勁。松皮如鱗,柏皮纏身。生土上者根長而莖直,生石上者拳曲伶仃。古木節(jié)多而半死,寒林扶疏而蕭森。
有雨不分天地,不辨東西。有風無雨,只看樹枝。有雨無風,樹頭低壓。行人傘笠,漁父蓑衣。雨霽則云收天碧,薄霧霏微,山添翠潤,日近斜暉。
早景則千山欲曉,霧靄微微,朦朧殘月,氣色昏迷。晚景則山銜紅日,帆捲江渚,路行人急,關(guān)掩柴扉。
春景則霧鎖煙籠,長煙引素,水如藍染,山色漸青。夏景則古木蔽天,綠水無波,穿云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則天如水色,簇簇幽林,雁鴻秋水,蘆島沙汀。冬景則借地為雪,樵者負薪,漁舟倚岸,水淺沙平。凡畫山水,須按四時。
或曰煙籠霧鎖,或曰楚岫云歸,或曰秋天曉霽,或曰古冢斷碑,或曰洞庭春色,或曰路荒人迷。如此之類,謂之畫題。
山頭不得一樣,樹頭不得一般。山藉樹而為衣,樹藉山而為骨。樹不可繁,要見山之秀麗,山不可亂,須顯樹之精神。
能如此者,可謂名手之畫山水也。
二 全譯
凡作山水畫,須先立意構(gòu)思,然后動筆。
山如果夠畫成一丈,那么樹就畫成一尺,馬如果夠畫成一寸,那么人就畫成一分;遠處的人不畫眉眼,遠處的樹不畫枝條;遠處的山看不見石頭,要畫得像隱隱約約的眉毛一樣,遠處的水看不見波紋,要畫得與云天相接。這就是畫山水的口訣。
山腰上要畫些云彩去遮擋,石壁上要畫些泉流去打破,樓臺間要畫些樹木去掩映,道路上要畫些行人去點綴。石頭要分三面去表現(xiàn)立體感,道路要畫得有來路又有去向,畫樹要注意描繪樹冠,畫水要注意表現(xiàn)風向。這就是畫山水的法則。
凡作山水畫,平坦而頂部尖的叫“顛”,高聳陡峭而連綿不斷的叫“嶺”,聳峭而有洞穴的叫“岫”,峻峭壁立的叫“崖”,峭壁上懸有石頭的叫“巖”,山形圓的叫“巒”,山麓下水路通暢的叫“川”,兩山夾道(路)的叫“壑”,兩山夾水(流)的叫“澗”,像嶺但更高的叫“陵”,極目遠眺而一馬平川的叫“坂”。如果知道了這些(畫山水的基本構(gòu)件),也就知道作山水畫的大概了。
觀察自然山水要先看氣象,然后再分辨清晰與模糊。作畫時先定出主山的朝向與俯仰,再列出環(huán)繞拱衛(wèi)的群峰。山峰畫多了會顯得凌亂,畫少了又會顯得散慢,不但要畫得不多不少,而且要有遠有近。遠山不能畫得與近山相連,遠水不要畫得與近水相接。在山腰掩映環(huán)抱處,可以安放寺院僧舍。在斷崖斜坡堤岸處,可放置小橋。有路的地方須有林木,河岸斷絕的地方要有古(老)渡(口),水流斷絕的地方須有煙(云)樹(木),水面空闊的地方要有征帆遠航。樹林深邃密集的地方須有房屋居舍。巖邊斷根的古木要有藤蘿纏繞,水邊石岸要畫得傾斜奇峭而有水痕(跡)。
凡畫樹林喬木,遠的要畫得疏散而低矮,近的要畫得挺拔而密集,有葉子的樹木枝條要畫得嫩柔,沒有葉子的枝條要畫得硬勁。松樹的皮要畫得像鱗甲,柏樹的皮要畫得像纏繞在樹身上。生在土里的樹木要畫得根長而干直,長在石上的樹木要畫得卷曲而孤獨,老樹要畫得節(jié)多而半死,寒林要畫得疏密有致而衰敗凋零。
下雨天分不清天與地,辨不明東與西。有風無雨天,可以通過樹枝來表現(xiàn)風向;有雨無風天,則可以通過把樹頭壓低來表現(xiàn),行人撐著雨傘,戴著斗笠,漁父披著蓑衣。雨后天晴,雨云飄散,天空碧藍,薄霧霏微,山色更顯清翠潤澤,太陽偏西,斜暉灑地。
清晨的景色要表現(xiàn)出千山剛剛破曉,霧靄混茫,晨光熹微,殘月朦朧,氣色迷離。晚上的景色則要表現(xiàn)出紅日掛在山頭,光線斜照,江邊船帆收卷,行人匆匆歸家,木門關(guān)閉。
春天的景色則要描繪出霧靄掩蔽,煙云籠罩,彌漫在空中的霧氣像是伸展開來的白色飄帶,水仿佛被藍色染過,山的顏色也慢慢變青。夏天的景色要描畫出古木蔭天蔽日,水面碧綠而沒有波紋,瀑布高掛而白云掩映,近水處亭榭幽靜涼爽。秋景則要表現(xiàn)出天水一色,叢列成行的山林幽深而靜謐,鴻雁南飛,秋水長空,島上蘆葦,水邊沙汀。冬景則可以用素白的絹地來表現(xiàn)有雪的地方而不用傅色,樵夫背著柴禾,漁舟歇在岸邊,水面下降而露出平緩的沙岸。凡作山水,必須按照四季景色的變換來畫。
或者叫做“煙籠霧鎖”,或者叫做“楚岫云歸”,或者叫做“秋天曉霽”,或者叫做“古冢斷碑”,或者叫做“洞庭春色”,或者叫做“路荒人迷”。如此等等,叫做“畫題”。
山頭不能畫成一樣,樹冠不應畫得雷同。山峰以樹木作為衣裳,樹木以山峰作為骨骼。樹木不能畫得太繁密,須要顯現(xiàn)出山峰的秀麗;山峰不可畫得太凌亂,須要顯示出樹木的精神。
只有像上述這樣畫,才能叫做高手畫山水。
三 解讀
王維(701-761),字摩詰(名字源于佛教經(jīng)典《維摩詰經(jīng)》名),祖籍山西祁縣,家于陜西藍田輞川。開元九年(721)進士及第,解褐為太樂丞,因伶人舞黃獅子事貶為濟州司倉參軍。開元二十四年(736),擢為右拾遺(從八品上),次年遷監(jiān)察御史(正八品上)。天寶(742-756)初以后,為官期間,常居輞川。安史之亂(755-762)被捕后被迫出任偽職,亂息后下獄。因任偽職時曾作《凝碧池》詩云:“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加之其胞弟王縉平叛有功請求削籍為兄贖罪,降為太子中允,后遷中書舍人(正五品上),終尚書右丞(正四品下)。王維“有高致、信佛理”,“以水木琴書自娛”。多才多藝,工詩文,善書,精畫,通音律?!拔膶W冠絕當時”,被譽為“天下右丞詩”,又有“詩佛”之稱?!缎绿茣吠蹙S本傳云:“工草、隸,善畫,名盛于開元、天寶間?!彼沃扉L文《續(xù)書斷》列王維書法為“能品”。善畫山水、人物,尤工山水。人物畫現(xiàn)存有(傳)王維《伏生授經(jīng)圖》卷(日本·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藏)。唐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謂王維“山水,松石,并居妙上品”、“蹤似吳生(道子),而風致標格特出?!睆垙┻h《歷代名畫記》謂王維山水“體涉今古”,“古”大概說的是王維前期(開元年間,713-741)畫風以青綠(金碧)著色為主,“今”則大概說的是王維天寶初年(741)以后居輞川期間所更新之“筆力雄壯”、“勁爽”的“破墨山水”(或水墨山水),以“山谷郁郁盤盤,云水飛動,意出塵外,怪生筆端”、“筆蹤措思,參于造化,……云峰石色,絕跡天機”的《輞川圖》為代表,王維自題詩其上云:“當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不能舍余習,偶被時人知。”此外,王維還擅長繪畫理論思考,以《山水論》、《山水訣》等最為著名。
閱讀《山水論》時應注意以下幾點:
其一,《山水論》不見唐宋著錄,之后如元陶宗儀《說郛》、明王世貞《書畫苑》、清王原祁等《佩文齋書畫譜》等著錄甚眾。關(guān)于此文是否王維所作,主要有三種觀點:其一,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阮璞《畫學續(xù)證·緣起》,王伯敏、任道斌主編《畫學集成》(宋-元),陳鐵民《王維集校注》,李亮偉《涵泳大雅——王維與中國文化》,韋賓《唐朝畫論考釋》等書認為《山水論》純屬后世偽托王維之作,這種觀點在現(xiàn)當代幾乎成為定論;其二,俞劍華編著《中國古代畫論類編》、方英《王維》、潘運告主編《唐五代畫論》等書認為文中有些部分屬王維原作,有些部分為偽托;其三,鄭昶《中國畫學全史》、袁有根《解讀北方山水畫派之祖——荊浩》等認為系王維作。而據(jù)筆者考察,王維《山水論》是可以得到證實的,并非后世偽托(請參見拙文《王維<山水論>非偽托考》,載《美術(shù)觀察》2012年第3期)。
其二,筆者認為,《山水論》乃王維“針對當時畫壇人文素養(yǎng)不高、綜合素質(zhì)缺乏的'畫工’畫著色山水時所出現(xiàn)的問題而作的培訓教程”,“(成書)時間,當在居輞川(742)之前,最可能在開元(713-741)年間”(詳見上述拙文)。
其三,《山水論》文字雖然簡略、易懂,但涉及到畫著色山水的方方面面,又極具條理性、系統(tǒng)性。全文約615字,以總—分—總結(jié)構(gòu)全篇。行文方式為:以“凡畫山水,意在筆先”八字總起(為第一段),后文全是講“意在筆先”之“意”的,可謂提綱挈領(lǐng),要道甚省不煩。第二段“丈山尺樹”至“高與云齊”,以“此是訣也”小結(jié)。第三段“山腰云塞”至“水看風腳”,以“此是法也”小結(jié)。以上用“訣”、“法”小結(jié)意在提請學習者注意其重要性,記住并掌握基本口訣、法則以期能靈活運用,屬概要性質(zhì)。以下由淺入深正式講解畫山水時應注意各事項:第四段“凡畫山水”至“為坂也”,分解講述山水畫各組成部分(構(gòu)件)的特點與名稱,以“依此者,粗知山水之仿佛也”小結(jié);第五段“觀者先看氣象”至“欹奇而水痕”,落實到畫面上,從整體到局部,從宏觀到微觀,從氣象到具體物象講解山水畫各部分之間有機組合、構(gòu)成關(guān)系,偏重于整體立意、構(gòu)思。以下進入具體講解畫面各構(gòu)成要素:第六段“凡畫林木”至“而蕭森”,具體講解畫作為山水畫重要組成部分的“林木”時應注意與其生長規(guī)律相應;第七段“有雨不分天地”至“日近斜暉”,具體講解如何表現(xiàn)下雨、有風無雨、有雨無風與雨過天晴之山水景色;第八段“早景則”至“關(guān)掩柴扉”,具體講解如何表現(xiàn)晨昏之景;第九段“春景則”至“水淺沙平”,具體講解春夏秋冬四時之景的變化與作畫時應注意的問題,以“凡畫山水,須按四時”小結(jié)。至此,具體畫面構(gòu)成要素已經(jīng)講解完畢。接下來就應該是給已經(jīng)完成的畫作取一個相應的、雅致的題目,因而就有了第十段(“或曰煙籠霧鎖”至“或曰路荒人迷”),以“如此之類,謂之畫題”小結(jié)?!吧筋^不得一樣”至“須顯樹之精神”為第十一段,疑其位置應在第五段后面,于文義方無掛礙,蓋由錯簡所致。全文以“能如此者,可謂名手之畫山水也”(第十二段)總結(jié),呼應開篇,首尾銜接,氣定神閑。從上述內(nèi)容看,作者王維不但是一個有著非常豐富而細膩的觀察自然、描繪自然的能力與經(jīng)驗的畫家,也是一個細心周到、循循善誘、娓娓道來的講授山水畫法之好老師,更是一個精通文章之道的高手。
其四,王維《山水論》既是王維對自己青綠著色山水畫豐富實踐經(jīng)驗的理論總結(jié),也是對南朝宗炳《畫山水序》、王微《敘畫》、梁元帝《山水松石格》以來的山水畫理論的繼承、進一步規(guī)范與發(fā)揚。如前此山水畫論都涉及到畫山水時的比例、透視問題,王維以畫訣的方式進一步把它規(guī)范為“丈山尺樹,寸馬分人,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遠山無石,隱隱如眉,遠水無波,高與云齊。”更加精煉、概括,便于記誦與傳播;又如宗炳《畫山水序》有“嶺”、“峰”、“岫”等山水畫構(gòu)件名目,但未作任何解釋,王維在《山水論》中對之作了進一步發(fā)揚,不但名目更加豐富(有“巔”“嶺”“岫”“崖”“巖”“巒”“川”“壑”“澗”“陵”“坂”等),而且一一作了簡明扼要的解釋(如“平夷頂尖者巔,峭峻相連者嶺,有穴者岫”之類),所有這些都表明,山水畫在從六朝至盛唐的衍化過程中,在很多重大技術(shù)性問題上都取得了重大突破,已經(jīng)完全成熟。而《山水論》則是前此中國山水畫(以青綠為主)實踐經(jīng)驗總結(jié)之集大成者。
其五,《山水論》中“凡畫山水,意在筆先”觀念的提出在中國畫論史上具有創(chuàng)新性與里程碑意義,對后世畫論影響極為深遠,如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云:“意存筆先,畫盡意在”;北宋蘇軾《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云:“畫竹必先成竹于胸中”;元倪瓚云:“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明王履《華山圖序》云:“畫雖狀形,主乎意,意不足,謂之非形可也”;清石濤《墨筆山水》跋云:“意動則情生,情生則力舉,力舉則發(fā)而為制度文章”;清鄭燮云:“文與可畫竹,胸有成竹,鄭板橋畫竹,胸無成竹?!挥谐芍駸o成竹,其實只是一個道理”等等,均當導源于王維“意在筆先”。應當指出的是,王維此觀念的提出,應該是受到了書論的影響,如晉衛(wèi)夫人《筆陣圖》云:“意后筆前者敗,……意前筆后者勝”;(傳)東晉王羲之《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云:“意在筆前,然后作字”;唐歐陽詢(557-641)《八訣》云:“意在筆前,文向思后”;唐孫過庭《書譜》云:“意先筆后,瀟灑流落,翰逸神飛”;唐李華(715-766)《論書》云:“意在筆前,字居筆后”等;均可見出,作為書、畫家又善于將各門類藝術(shù)融通互擬的王維《山水論》中的“意在筆先”觀念當本于書論,在畫論中的創(chuàng)新性主要表現(xiàn)在王維最早實現(xiàn)了使之從書論向畫論的轉(zhuǎn)化。
(王維《雪溪圖》)
《山水訣》
唐·王維
一 原文
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展或大或小之圖,寫百里千里之景。東西南北,宛爾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筆下。
初鋪水際,忌為浮泛之山;已有路歧,莫作連綿之道。主位唯宜高聳,客山須是奔趨?;乇幧峥砂?,水陸邊人村好著。數(shù)株樹以成林,枝須抱體;一水通而瀉瀑,泉可亂流。渡口只宜寂寂,人行須是疏疏。唯舟楫之橋梁,且宜高聳;通漁人之釣艇,低乃無妨。懸崖險峻之間,好安怪木;峭拔千尋之處,莫可通途。遠岫與云容相接,遙天共水色交光。山鉤鎖處,沿流最出其中;路接危時,棧道可安茲地。樓閣偏宜柳映,人村但把煙暝。酒旗則當途高掛,客帆宜云水低張。遠山須要低排,近樹唯宜拔迸。
手親筆硯之外,未嘗虛度光陰。有時余暇,除此縈絆。歲月遙永,頗探幽微。先生黌苑之間,意同斯矣。
無隱友人求予畫,遂書之也。太原王摩詰集古堂記。
二 全譯
在繪畫中,水墨山水最為上乘。它肇始于自然的本性,呈現(xiàn)天地萬物創(chuàng)生演化的風采。展開或大或小的畫幅,描寫百里千里的景致。東西南北的風光,分明在眼前;春夏秋冬的景色,生發(fā)于筆尖。
(在畫幅上)剛剛開始鋪陳遠處水面邊際時,切忌不要(在水邊)作虛浮不實的山峰。如果已經(jīng)安排了岔道,就切莫再去布置綿延之路徑。主峰要畫出高聳氣勢,環(huán)繞的群山要向它奔涌聚攏。山水環(huán)抱處可安放寺廟僧舍,近水陸地上應布置田家房屋。村里的幾顆樹要聚散成林,枝條須向主干靠攏。山崖會合處應有水流通過,瀑布奔瀉,流淌的泉水可畫得雜亂一點。渡口要表現(xiàn)出冷寂空曠,路上的行人應畫得稀疏寥落。能通過舟楫的橋梁,應畫出高聳之勢。僅能穿過漁夫的釣艇,不妨畫得低矮些。在險峻懸崖之間,可安放怪異之樹木。在峭拔千尋(“八尺曰尋”)的地方,不能有通暢的道路。遙遠處峰岫與云容交接在一起,天光與水色輝映于一處。山與山勾連銜接的地方,往往見小溪出沒。路與路交接的危險地段,常常有棧道隱現(xiàn)。樓閣宜與垂柳掩映,村舍應以煙靄襯托。酒旗應于大路邊高高掛起,客帆要在云水交接處低低行進。遠處的山須要低低層疊,近處的樹須要高高拔起。
在處理公務之余,不曾虛度光陰。有空閑的時候,就畫畫水墨山水,以寄托興致與情懷。歲月悠悠,頗能探究自然真趣與幽微神理。先生在主管科舉工作之余,嗜好書畫鑒藏的道理是與我作水墨山水一致的。
友人無隱求畫于我,于是就寫下了它。太原王摩詰集古堂記。
三 解讀
今存王維《山水訣》主要有石刻本與今本兩個版本系統(tǒng),石刻本系統(tǒng)以清初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所錄關(guān)中石刻本為代表,今本系統(tǒng)以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本等為代表。兩個系統(tǒng)版本的內(nèi)容雖大致相同,但不同之處也所在多有。據(jù)筆者考察,今本雖為通行本,但其中孱入了不少北宋及以后畫學信息,以關(guān)中石刻本最為接近王維原作。故此處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12月版《王右丞集箋注》卷之二十八《石刻二則》中第一則分段、全譯與解讀。
關(guān)于王維《山水訣》是否后世偽托有三種觀點:一、全屬偽托,以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四庫提要》、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韋賓《唐朝畫論考釋》等所論較具代表性,以韋賓之論較詳細,此種觀點在現(xiàn)當代幾成定論,研究王維畫學者基本不敢再使用《山水訣》;二、部分偽托,以謝巍《中國畫學著作考錄》等所論為代表;三、非偽托,乃王維所作,以明初王紱《書畫傳習錄》、鄭昶《中國畫學全史》、袁有根《解讀北方山水畫派之祖——荊浩》等所論為代表,以袁有根之論較詳細。筆者同意第三種論點,認為王維《山水訣》是可以得到證實的,今擇前賢未嘗注意的思路略述于下:
首先,在王維時代以后至明末的長時段內(nèi),均沒有人質(zhì)疑王維《山水訣》是否偽托。清初疑古思潮(即考證學派)興起,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一書才在誤解北宋黃伯思《東觀余論》相關(guān)論述的情況下認為《山水訣》乃后世偽托。之后,尤其是上世紀初以來,以疑古為主要特色的“古史辨派”大行以后,此種論點才漸成風氣。質(zhì)疑王維《山水訣》者與學術(shù)史上的一股思潮總是糾結(jié)于一處,值得深入探討。
其次,《四庫提要》說,《山水訣》“明焦竑《經(jīng)籍志》始著于錄,蓋亦近代依托也?!憋@然有疏于考察的成分:一是在明初王紱(1362-1416)《書畫傳習錄》中即有全文著錄;二是不能因為“明焦竑(1540-1620)《國史經(jīng)籍志》始著于錄”即認為“蓋近代依托也”,據(jù)目錄、文獻學家考察,不注明出處乃明代學者輯書通例,如余嘉錫《古書通例》緒論云:“明人所輯之書,多不注出處,并不注明出于收輯,致后人或認為古書,或斥為偽作,其實皆非也?!比绻嗉五a此論確鑿,那么照四庫館臣的思路,豈非明代學者所輯未注明出處之書皆屬“近代依托”?比如,顯然我們不能因為今天所知張彥遠《歷代名畫記》的最早版本是明代嘉靖本,就認為《歷代名畫記》是明人偽托的。
復次,王維《山水訣》是題在所畫《四時山水圖》上的一篇文字。北宋嘉祐二年(1057)八月十五日高陽沈光庭曾將圖與題文刻石流傳(這是現(xiàn)在所知石刻本的最早信息);北宋謝薖(?-1116)《王摩詰<四時山水圖>詩》有“壁間仍題六字句,人言雙絕古今無”句,為再次提及;北宋黃伯思(1079-1118)《東觀余論》亦有提及;等等,表明《山水訣》在北宋即廣受關(guān)注,而所謂“蓋棺定論”,后代為前代收集有價值的文史資料,加以整理刊刻傳諸后世,乃中國修史通例,能因為現(xiàn)在找不到王維逝后至北宋這段時間《山水訣》的流傳信息,就認為是后世偽托(有論點說乃北宋人偽托)嗎?這樣,歷代正史(《二十五史》)所載很多史實豈不都成了偽托?
閱讀王維《山水訣》時應注意以下幾點:
其一,與王維《山水論》主要講青綠山水畫法不同,《山水訣》主要是講水墨山水畫法的。這不難從開篇“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與全文無一字涉及色彩,而《山水論》中則充滿色彩語匯看出。就當時畫壇盛行青綠山水畫而言,這是在畫史上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一篇論畫水墨山水的文章,加之王維在當時及后世文藝史上的崇高地位與巨大影響,為此后“畫家十三科”中以水墨山水打頭的一千多年畫苑格局的形成具有奠基與規(guī)范作用。
其二,《山水訣》最后一段“無隱友人求予畫,遂書之也。太原王摩詰集古堂記”當非王維所作,乃后世偽托信息,應予剔除。原因有三:一是《山水訣》文體為典型的“四六句”,這幾句卻非是;二是未見王維有“集古堂”堂號,如陳鐵民《王維集校注》附錄說:“考盛唐時人,罕有稱室名之習,所云'王摩詰集古堂’,未見于維之詩文及有關(guān)記載,蓋后人之偽托也”;三是未發(fā)現(xiàn)后文將要談到的薛邕有“無隱”字號。
其三,《山水訣》第三段(自“手親筆硯”至“意同斯矣”)乃王維交代此文緣起的文字?!跋壬Z苑之間”中“先生”指王維友人、官至禮部侍郎(正四品上)、主管科舉考試的薛邕。薛邕之父為薛儒童,官至京兆府禮泉縣丞,贈梁州都督;祖父是薛毅;伯祖父是官至禮部郎中(從五品上)的書法家薛曜,堂伯祖父是官至禮、工二部尚書(正二品)的畫家薛稷。薛邕生長于酷愛與擅長文藝、精于書畫鑒藏的世家大族。他不但善書法,而且嗜好書畫收藏,《歷代名畫記》卷二《論鑒識收藏購求閱玩》有“監(jiān)察御史薛邕,太原人……是別識收藏之人”云云可證?!包Z苑”即黌宮、黌宇、黌舍或黌校,古指學校,如元洪希文《續(xù)軒渠集》九《踏莎行示觀堂》詞云:“郡國興賢,黌宮課試,書生寧業(yè)從今始?!贝司湟鉃椋貉︾咧鞴芸婆e工作閑暇時。
其四,開元年間(713-741),處于少年與青壯年時期的王維充滿進取精神,有著立功報國的凌云豪情。許多寫于此期的意氣風發(fā)、豪情滿懷的詩篇可證,如《不遇詠》云:“濟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爾一男兒”;《少年行》云:“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等等,王維此期繪畫也以充滿入世情懷的青綠(金碧)著色為主,作有論述青綠山水畫法的《山水論》一篇。開元(713-741)后期,由于賢相張九齡遭奸相李林甫擠兌罷相(736),在官場上一直受張九齡提攜的王維也受到牽連,開元末(741)至天寶初(742)居終南山,天寶三年(744)至十五年(756)常居輞川,半官半隱。主要由于漸趨平淡的心境與終南山、輞川林泉勝景的啟發(fā),開始實踐水墨山水畫法。這種以“寂寂”、“疏疏”為重要審美特征的新畫法,與王維此期以輞川詩為代表的詩境是相符合的,正如明胡震亨《唐音癸簽》引《震澤長語》所云:“摩詰以純古淡泊之音,寫山林閑適之趣,如輞川諸詩,真一片水墨不著色畫?!庇捎谶@種水墨山水能撫慰“安史之亂”(755-762)前夕正直士大夫多受排擠而苦悶彷徨之心靈,于是很快得到他們的追捧。正是此時,薛邕請王維作《四時山水圖》并告之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于是王維就在此圖上題寫了自己實踐水墨山水的經(jīng)驗之談——《山水訣》——這篇影響后世畫史極為深遠的水墨山水畫論。
其五,就王維《四時山水》上的題文(即《山水訣》)而言,“四六句”行文簡練概括、對仗工整,言簡意賅,形神兼?zhèn)?,全然一副針對學養(yǎng)深厚、深通文章之道的士大夫講解畫理、畫法講義面目。比如第一段以“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明水墨山水畫之“道”(或“理”),顯然,此“道”非學養(yǎng)深厚之上根者難以湊泊,開宗明義,為講義之起;第二段講具體畫法,行文簡潔,意蘊深厚,為講義之行;第三段“手親筆硯之外,未嘗虛度光陰。有時余暇,除此縈絆。歲月遙永,頗探幽微”云云更是點明此種畫道(理)、畫法乃專屬士大夫德行、事功之余除縈絆、探幽微之具,為講義之收。全文起、行、收一氣呵成,看似信手拈來,實則無一字不到位,無一處不妥帖,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謂王維“文學冠絕當時”,信矣!《王縉進王右丞集表》云其兄王維:“至于晚年,彌加進道,端坐虛室,念茲無生,乘興為文,未嘗廢業(yè)。”《山水訣》這樣的絕妙之文亦恐只有在此心性修養(yǎng)下“乘興”而為,才能做出。
其六,據(jù)唐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張彥遠《歷代名畫記》等畫史記載,王維之前,即有很多書畫家如殷仲容、蕭悅、吳道子等實踐過墨色畫,王維時代及稍后實踐過“水墨”山水畫法的除王維外,還有張璪、顧況、劉商、畢宏、沙門道芬、王墨等人,并且成就與在當時畫苑的地位均很高,朱景玄品張璪為“神品下”,王維為“妙品上”,劉商、畢宏為“能品上”,王墨為“逸品”等可證,《山水訣》是王維對自己及當時畫苑水墨山水實踐的高度理論概括。(請參見拙文《“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考源》)
其七,《山水訣》“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中“水墨”術(shù)語在畫史上為首次出現(xiàn),雖具創(chuàng)新性,但并不是王維獨創(chuàng)的。因為早于王維的王紹宗在《與人書》中已經(jīng)道出,唐張懷瓘《書斷》載王紹宗常與人云:“鄙夫書翰無工者,特由水墨之積習,常清心率意,虛神靜思以取之。”即是證明。王紹宗,生卒年不詳,字承烈,武則天時(684-704)召擢太子文學,官至秘書少監(jiān)。善書畫,《歷代名畫記》載“王紹宗師于殷仲容”,而書畫家殷仲容正是唐代率先實踐“墨色”畫(以“或用墨色,如兼五彩”或“運墨而五色具”為主要特征)者,作為弟子的王紹宗在乃師繪畫實踐的基礎(chǔ)上應當更上層樓,在與人論書法時,不自覺地常把“水墨”一語掛在嘴邊,以致成為當時書壇典故。這正是與王紹宗同姓的、作為書畫家且博學的王維《山水訣》中“水墨”一語之源。王維之貢獻,是將王紹宗用于書法的觀念轉(zhuǎn)化到了自己后期山水畫學理論中。
其八,盛唐王維“水墨”山水被晚唐張彥遠稱為“破墨山水”,被五代荊浩稱為“水暈墨章”,被北宋郭若虛稱為“破墨”或“水墨”。其中“破墨”雖在《歷代名畫記》中出現(xiàn)過兩次,這一術(shù)語卻應非張彥遠首創(chuàng),如系他首倡,應對這一術(shù)語作必要解釋,考諸《歷代名畫記》,卻只是在應用,表明這一術(shù)語淵源有自。檢閱前此文獻,“破墨”應源于梁元帝《山水松石格》“或難合于破墨,體向異于丹青”一語。此外,王維時代的“水墨”山水與后世純以“水”、“墨”為之、全不賦彩有所不同,而是一種“以清白色調(diào)為主的淡彩水墨山水”(見拙文《“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考源》)。
(王維《輞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