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來說君臣關(guān)系融洽都會提到劉備和諸葛亮,尤其是劉備三顧茅廬請諸葛亮出山,那是多少懷才不遇的知識分子,夢寐以求的事情。
讓我們仔細回味下小說《三國演義》里的經(jīng)典描述:
話說劉備聽了徐庶和水鏡先生的推薦,開始對諸葛亮日思夜想。第一次去訪隆中,與諸葛亮擦肩而過(童子曰:“先生今早少出?!保┑诙稳?,只見到諸葛亮的弟弟諸葛均和一幫閑散野人;第三次終于見到諸葛亮本人,一番懇求后,劉備把他請下了山。
劉備百折不撓、求賢若渴、經(jīng)受住了諸葛亮的考驗,而諸葛亮從此委身侍奉,至死不渝,這便是“三顧茅廬”的佳話,令人神往。
01三顧疑點
但小說畢竟是虛構(gòu)的,在正史里,情節(jié)并沒那么豐富。
陳壽的《三國志.諸葛亮傳》對此事的記載很簡單,只有一句話:
由是先主遂詣亮,凡三往,乃見。
意思是劉備主動去往隆中拜訪諸葛亮,一共去了三次(“凡三往”中“三”為虛數(shù),意為多次,為敘述方便,本文姑且認作三次)才見到。
這和演義里的整體情節(jié)基本一致,只是具體細節(jié)并沒有羅貫中描繪得那樣一波三折,吊人胃口。
而《魏略》的說法大有不同。它的記載是諸葛亮主動去樊城見劉備,開始時只被當作一般賓客對待,后來劉備知道諸葛亮“有英略”,才將其奉為上賓。
在兩家各執(zhí)一詞的情況下,宋人裴松之在《三國志注釋》中指出:諸葛亮曾在《出師表》親口說過“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于草廬之中,諮臣以當世之事?!弊C據(jù)確鑿,確實是劉備主動去訪隆中,三次才請出了諸葛亮。
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執(zhí)此看法,筆者也不例外。
但存在兩處疑點:一,諸葛亮既有出仕之心,為什么自己不主動投奔劉備?二,當劉備決定親自去請諸葛亮出山時,為何會發(fā)生三次才見到諸葛亮的情況?
先說疑點一。
從君臣關(guān)系來看,劉備雖窮困新野卻為君,而諸葛亮雖未出仕也為臣,以君主的身份去拜見臣下的情況,自古少之又少,距此最近的還是幾百年前齊桓公見小臣稷的傳說。且那是春秋時代,在經(jīng)歷了兩漢大一統(tǒng)的三國時期,并不流行這種君臣風度,與諸葛亮同時代的謀臣如荀彧、郭嘉、賈詡、陳宮、張昭、法正等,哪個不是主動擇木而棲,偏偏只有諸葛亮“搞特殊”要劉備親自來請,不奇怪嗎?
再說疑點二。
關(guān)于這個去草廬的頻率問題,在《三國演義》里,羅貫中提出了一個“偶然說”,即劉備前兩次無功而返只是一種遺憾的錯過。很顯然,這不過是小說家筆下的一種美好假想。
事實上,以諸葛亮后來所展現(xiàn)的縝密心思,若他真想早點見劉備,很難想象會讓這種“偶然”會連續(xù)發(fā)生兩次。所以只可能是諸葛亮故意為之,是他刻意制造了前兩次的“偶然”。
因此兩個疑點合為一:諸葛亮為何要劉備主動多次前來拜訪?
當下最為流行的解釋是:這是一種考驗——諸葛亮想要測試劉備的誠意。
其一,掌握主動性。謀臣最高的追求是什么?莫過于君主對其言聽計從。諸葛亮如此行事,等于在告訴劉備,是你主動來請我的,日后相隨若對我所言半理不睬,我盡可一走了之。
其二,頻率反應(yīng)地位。諸葛亮“每自比于管仲樂毅”,很露骨地表明了其野心——不出仕則罷,要出仕則要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達此目的,必須要突顯自己的重要性。一兩次的來訪是不夠的,重要的事情尚且說三遍,確認過眼神且重要的人來看三次怎么了?02劉備的性格
不得不說,這個解釋確實合乎情理,也為大眾所接受。只是,對一件事情若只用動機和利益等客觀因素來揣測是遠遠不夠的,事在人為,則對當事人的主觀分析是必不可少的。
主觀分析中又以性格占首位。諸葛亮且先不論,只說劉備一人,便會發(fā)覺事情并不是那么回事。
劉備給人留下的印象,除了仁義、感性(小伙子哭了挺多的)、堅韌等,還可以從一些典型的片段窺得其性格的另一面。
以求田問舍的許汜為例。
有一次,許汜來到荊州,見了劉備。二人在荊州牧劉表那里,議論天下人物。談到曾在徐州牧手下?lián)蔚滢r(nóng)校尉的陳登,許汜說:“陳登這個人,雖然很有名望之士,但是性情粗野,不能禮賢下士。”
劉備曾在徐州多年,素與陳登相熟,便說:“你說陳登性情粗野,不能禮賢下士,可有什么例證嗎?”
許汜回答:“以前我遭受禍亂,四處奔走。有一次路過下邳,拜見陳登。他見到我很不熱情,沒有一點主客之禮,很長時間不與我說話。到晚上睡覺的時候,他自己睡大床,讓我睡下床,真是有些傲慢?!?/p>
劉備當即表示:“許先生雖有國士的名望,但如今天下大亂,你本來應(yīng)在此國難之時憂國忘家,濟世救民,可你卻只顧置買田舍,把國家大事拋在腦后,這正是元龍所厭惡的,和你還有什么話說呢?”
說罷,留下許汜在那一臉尷尬。
這個片段出自《三國志.陳登傳》,史稱“求田問舍”。
這個形象,好像和那個說話溫柔、與人為善的大耳朵沒什么關(guān)系了?
對頭!辛棄疾說“求田問舍,怕應(yīng)羞見,劉郎才氣”,就是打心底里佩服這個屢敗屢戰(zhàn)、胸懷天下的劉玄德。
劉備雖為政治家,骨子里卻是一個熱血青年。東漢末年分三國,說不清對與錯,但劉備是實實在在想為這亂世做點事情的。在自己價值觀的引導(dǎo)下,他討厭故作清高的隱士,這點在他的性格組成里不容忽視。
再回到三顧茅廬。
不出意外地,任何人都能發(fā)現(xiàn),現(xiàn)下躬耕南陽不問世事、兩次躲避劉備造訪的諸葛亮,他的做法豈無求田問舍之嫌?
這時候就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一幕:一個討厭隱士,一個故作姿態(tài),這樣的兩個人居然最后走到了一起!
這是一種幾乎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如果說硬要解釋的話,那么真相只有一個(推下眼鏡):這兩者中有一個是不實的。
求田問舍載自正史《三國志》,很難有假;而“諸葛亮故作姿態(tài)”則是后人的揣測和解讀,會不會出現(xiàn)了誤解呢?
答案是肯定的。事實上,關(guān)于這段三顧茅廬中諸葛亮的所作所為,后人總是單一地用過多的客觀利益關(guān)系去解讀,而很少從其個人主觀意愿去思考這個問題。
“三顧茅廬”一定是為名為利的一場秀嗎?
絕非如此。依筆者之言,在諸葛亮一次次反常的自比中,我們或許能看出一些端倪。03樂毅的影響
而這一切,要從諸葛亮的偶像樂毅說起。
在南陽躬耕的日子里,諸葛亮最愛干兩件事。一是吟誦《梁父吟》;二是自比于管仲、樂毅。管仲自不用多說,他相齊期間,在內(nèi)以法治國、發(fā)展商業(yè),對外尊王攘夷、九合諸侯,最終輔佐齊桓公成就春秋霸業(yè),是一個令無數(shù)人向往的千古名相。諸葛亮不顧旁人閑語而敢自比于他,可以說是一種超級自信的表現(xiàn),但與此同時,他又把自己比作另一位戰(zhàn)國名將樂毅,這其中的意味就有些深遠了。
自司馬遷著《史記》把管仲、晏嬰合為一傳以來,“管嬰”就成了后世知識分子追求的最高理想之一。西漢的公孫弘在奏對中“管晏”并稱,谷永在上書中則說“執(zhí)管晏之操”;而在東漢,班固則有“伊、呂、管、晏之任”的說法……總之,大家一般都習慣性把管仲、晏嬰放在叫作“管晏”,這是一種時代潮流,而創(chuàng)造性地把管仲、樂毅放在一起并作“管樂”的,諸葛亮是自古以來第一個。
再者,在三國時代,與諸葛亮同樣傲視天下者,比之管仲者有之,自比樂毅者則無。因為在時人看來,樂毅與管仲不在一個規(guī)格之上,他只是呂布、孟達之流的選擇,像諸葛亮這樣“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器”者,樂毅根本不能與之相匹配。故而,西晉人張輔對此表示不解:“殆將與伊、呂爭儔,豈徒樂毅為伍哉?”
從春秋至兩漢,不乏絕世名將,而諸葛亮如此熱衷于不太“入流”的樂毅,這頗有些傲嬌的“逆潮流”的操作,會不會有其深意呢?
其實,如果仔細研究一下樂毅的生平,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人的身上,隱然存在著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而這股獨特的氣質(zhì),正是使年輕的諸葛亮鐘愛于他的理由。
樂毅,中山靈壽人,是戰(zhàn)國時期燕國名將。他受燕昭王信任,率領(lǐng)五國聯(lián)軍攻打齊國,連下七十余城,幾乎滅齊。后來遭繼任的燕惠王猜忌和臨陣換將,致使功敗垂成,而他本人也不得不出走趙國。
這個故事一般人都耳熟能詳,但他出走趙國后發(fā)生的事,卻鮮有人知:
話說燕惠王使騎劫代樂毅為將后,騎劫驕狂自大,不久便被齊人田單用火牛陣所破,導(dǎo)致燕國占領(lǐng)的齊土在一夜之間得而復(fù)失。遭到如此大敗,燕惠王很沒面子,于是放下架子給樂毅寫了一封信,信上說:
先王舉國而委將軍,將軍為燕破齊,報先王之讎,天下莫不震動。寡人豈敢一日而忘將軍之功哉!會先王棄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誤寡人。寡人之使騎劫代將軍,為將軍久暴露于外,故召將軍且休,計事。將軍過聽,以與寡人有隙,遂捐燕歸趙。將軍自為計則可矣,而亦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意乎?
不愧是做君王的,燕惠王人狠話不多,主要意思有兩層:一,我臨陣換將并不是猜忌而是出于一番好意,是你樂毅誤會了我;二,你樂毅出走趙國,對不起先王(燕昭王)的知遇之恩。
按理說,人家是一國之君,能主動給你寫信請你回來,已經(jīng)叫做君恩浩蕩,換一般人,早就惶恐萬端,感激涕零,被徹底“拿下”了。可樂毅偏偏沒有,他在看完燕惠王的一通狡辯后,立刻就提筆給他回了一封信。
在回信里,他有理有據(jù)、不卑不亢地數(shù)落了燕惠王的種種不是,也從容坦蕩、情真意切地感激了先王對他的知遇之恩。全文比較長,但讀起來一氣呵成,頗有氣勢,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報遺燕惠王書》。
這封書信,可以說是自古以來第一次正面闡釋君臣二元對立關(guān)系的杰作。
錢穆先生在《國史新論》中說:燕國有樂毅……其《報燕昭王書》(即《報遺燕惠王書》)乃戰(zhàn)國時數(shù)一數(shù)二享高名受傳誦的大文章。不單因其文章好,乃因在其文章中所透露的君臣知遇,出處去就,功名恩怨,他個人所抱持的高風亮節(jié),大義凜然,為千古莫能及的人格表現(xiàn)……
重點就在“人格”二字。
君臣本是二元關(guān)系,互相存在獨立的人格。但在中央集權(quán)的大趨勢下,卻慢慢演化成臣子成為了君王的附屬品。古今中外,有多少朝堂冤案僅僅因為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呢?
可樂毅偏偏不,他堅持的是作為臣子的獨立人格。燕昭王對其有知遇之恩,他便下齊七十余城相報;燕惠王將其猜忌換將,他則遠走趙國,不復(fù)愚忠。
這種思想在古代有多可貴呢?司馬遷寫《史記》說,蒯通和主父偃讀到樂毅的這篇《報燕惠王書》,“未嘗不廢書泣也”,一不小心把兩個大男人讀哭了。
作為樂毅的腦殘粉,諸葛亮有沒有讀過,他會不會有一些感觸呢?他舍棄了孫武、白起、李牧、王翦……而選擇樂毅,追求的不正是那種獨立的人格嗎?04兩個人的成全
說到這里,其實答案已經(jīng)很清晰了。
三顧茅廬,看似那個年輕氣盛的諸葛亮在故作姿態(tài)、自命不凡,其實何嘗不是他對偶像的某種致敬和“主公”劉備的暗示:你是否有燕昭王筑黃金臺的那份誠心呢?
歷史告訴了我們答案,劉備有。
是的,胸懷天下的劉備很討厭毫無作為的隱士。當年徐庶向他推薦諸葛亮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君與俱來”:你和他一起來我這吧,言語中甚有不屑之意。但最后還是他去訪了隆中,“凡三往,乃見”,不得不說這是一種令人驚訝的存在。
又或者說,劉備可能讀懂了諸葛亮的暗示?
后來永安托孤的時候,陳壽評價劉備說“及其舉國托孤于諸葛亮,而心神無貳,誠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也”。其實不僅如此,早在隆中那會兒,當二十七歲的諸葛亮在草廬欣喜地望見劉備第三次上山來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注定了秋風五丈原的結(jié)局。
參考文獻:
[1]陳壽:《三國志》,裴松之(宋)注。
[2]王剛、劉清:《諸葛亮早年心志及行跡的歷史考察》,《史學月刊》2017年第十一期。
[3]錢穆:《國史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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