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子 本 易
——節(jié)選自周易玄《干支哲學(xué)概論·天人視野下的終極關(guān)懷》（上）
司馬遷列此“昔之傳天數(shù)者”名單，實則大有深意。其意不外幾種。中華文化，源遠(yuǎn)流長；溯自伏羲畫卦，開文化之先河；黃帝開國，奠華夏之聲威；堯舜繼統(tǒng)，浩浩如天；上承易道之幽光，下開億萬世無窮之道統(tǒng)。其人文精神與道德精神，高明莫及，舉世無以倫比！但人能自知之者與能行之者鮮耳。唐韓文公愈言中國此一道統(tǒng)有曰：“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以是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旨哉其言乎！大哉其言乎！綜其體要秘旨，其在《易》乎？惜在后世能解其“以是”與了其“以是”之圣脈者鮮耳。故伏羲畫卦，黃帝作甲子，文王演《易》，孔子作《十翼》，圣人之功，旨在傳心法、授道德、啟民智，化文風(fēng)。傳心法而使之能誠，誠則有信；信必有德，德而親仁敬義達(dá)禮；信既立，則誠其心焉。心誠則靈，靈必有悟，悟而生智。故仁義禮智信五常俱源于德。此六者具，曰六經(jīng)，六經(jīng)備焉而道自生之。
《禮記·學(xué)記》云：“記問之學(xué)，無以為師?！倍?dāng)以何為師耶？當(dāng)此也——《系辭傳》云：“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天地變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兇，圣人像之。”太極之學(xué)，便是本原之學(xué)，直抵本原，直指人心。所謂“師法自然”，使人無需于記誦之學(xué)，僅憑一簡單易記，極易理解之八卦甲子便可洞察幽冥、參贊化育。所以《禮記·學(xué)記》又言：“君子知至學(xué)之難易，而知其美惡，然后能博喻。能博喻然后能為師，能為師然后能為長，能為長然后能為君。故師也者，所以學(xué)為君也。是故擇師不可不慎也。記曰：‘三王四代唯其師’，其此之謂乎！”此三王四代，歷來說法不一，有說為伏羲、女媧、神農(nóng)為三王，黃帝、少昊、顓頊、高辛為四代；有說以伏羲、神農(nóng)、黃帝為三王，唐堯、虞舜、夏禹、商湯為四代。無論擇取何說，其“三王四代唯其師”之本義均不失，即三王為神，四代為圣，乃神圣之王，神圣之時代。此神字，并非今人以為迷信之“神”、有意志之神，而實是“觸類而長之”、“神而通之”之神。于古人言，神與道互通?！兑捉?jīng)·觀卦》彖辭曰：“觀天下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而天下服。”此“神道”并非神神道道之義，乃是以“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不測之謂神”（《系辭傳》）為教，以神道為教，則民風(fēng)自化，為何民風(fēng)自化？前面已講過，乃是因有伏羲圣王之太極心法故也。故而《觀卦·象辭》曰：風(fēng)行地上，觀。地上與天下近義，故又言“風(fēng)行天下”。圣王是神道的顯現(xiàn)，而神道又是自然萬物的顯現(xiàn)，《系辭傳》曰：“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則之”，此處之神物，便是指自然萬物。而自然萬物之產(chǎn)生，皆為天地所造化，故學(xué)習(xí)當(dāng)“師法自然”，或當(dāng)以“三王四代唯其師”，此一句，孔子引申其義，便發(fā)出“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論語·里仁》）之感慨。常人師法于賢，賢人師法于圣，圣人師法于道，道法于自然。所以孔子常常說“君子將如何如何”，提出來一個君子之標(biāo)準(zhǔn)，此君子實際就是上古之圣王，是伏羲、黃帝、文王等等。引申下來，希望后人都能夠“見賢思齊”，以“三王四代唯其師”，從而“超凡入圣”，可比肩于圣王。而小人之標(biāo)準(zhǔn)，則是反于君子之道。小人，是未經(jīng)開化之人，未沐圣人“宗風(fēng)”之人。君子與小人，于今人心目中，已成狹隘之理解，尤其“小人”一詞，幾乎已為貶義，而考其本原，當(dāng)若此焉。
《論語》、《大學(xué)》、《中庸》中所提及“君子”與“小人”之處甚多，隨意列舉，譬如：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君子義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保弧熬硬恢貏t不威，學(xué)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xué)也已”；“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君子不器，智周乎萬物”；“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君子博學(xué)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君子貞而不諒”；“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dú)馕炊?，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dú)夥絼?，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dú)饧人?，戒之在得”；“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xué)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yuǎn)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yuǎn)鄙悖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君子思不出其位”；“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yuǎn)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xué)以致其道”；“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君子信而后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信而后諫，未信則以為謗己也”；“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君子上達(dá)，小人下達(dá)”；“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說之不以其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難事而易說也，說之雖不以道，說之；及其使人也，求備焉”；“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君子不憂不懼。內(nèi)省不疚，夫何憂何懼？”；“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
以上幾乎是孔子感悟并學(xué)習(xí)君子之德行、風(fēng)格、節(jié)操所感慨詠嘆的句子。茲匯集于此，未嘗不可作為儕等“見賢思齊”、以“三王四代”為師之典范。
繼續(xù)前言，在《禮記·學(xué)記》中，古今“能博喻”者，毫無疑問，必首推伏羲其人。今人文學(xué)修辭手法中有打比方之說，其專用詞“比如”、“好象”等，皆源于《易》，乃是“比類取象”之思維?！断缔o傳》云：“是故夫象，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像其物宜，是故謂之象。”、“是故《易》者，像也；象也者，像也?！?、“爻也者，效此者也。象也者，像此者也”。故施喻設(shè)教之宗祖，非伏羲者何？“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保ā断缔o傳》）伏羲設(shè)卦觀象，“類萬物之情”、“通神明之德”，以八卦“類萬物”，所謂“類象”，便是最直接、最明顯的博喻。所以《禮記·學(xué)記》中講“君子知至學(xué)之難易，而知其美惡，然后能博喻。能博喻，然后能為師”此一句，便可引而伸之，作如是解：君子（伏羲）明了一切至為艱深之學(xué)，并能區(qū)別賢愚美惡，于是化繁為簡，換難為易，用最為形象之譬喻進(jìn)行通俗易懂、深入淺出之表達(dá)，使一般人均能學(xué)習(xí)并掌握。致使孔子對伏羲有如許崇敬之贊嘆，其于《系辭傳》云：“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yè)。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薄ⅰ胺颉兑住窂V矣大矣，以言乎遠(yuǎn)則不御，以言乎邇則靜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陰陽之義配日月，易簡之善配至德?！?、“圣人設(shè)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易》與天地準(zhǔn)，故能彌綸天地之道……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知周乎萬物，而道濟(jì)天下，故不過……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是故變化云為，吉事有祥。象事知器，占事知來。天地設(shè)位，圣人成能。人謀鬼謀，百姓與能。 ”、“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天下之能事畢矣”、“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懸象著名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乎富貴，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探賾索隱，鉤深致遠(yuǎn)，以定天下之吉兇?！?、“圣人立象以盡意，設(shè)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由簡化繁易，由繁化簡難，“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于此？”（《系辭傳》）僅以簡單之八卦、四象、陰陽、太極便能“立象以盡意，設(shè)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孔子之贊詞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實則何止孔子，“世歷三古，人更三圣”以來，繼孔子之后，不論道家、儒家，無不奉《易經(jīng)》為本學(xué)之原。各家敬頌之詞，鋪天蓋地，尤其后世儒家，均受孔子之影響，幾乎作任何事體，皆以《易經(jīng)》之道為原則與法度?！兑捉?jīng)》講位與序的問題，教導(dǎo)人應(yīng)安時處順，安于其位，順之為序，得位則吉，失位則兇，“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cè)釘嘁?。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贝说冉允侨寮覀惱硭枷霕?gòu)建之淵源，倫常之設(shè)，便是為使人類社會有序，欲使社會有序，必先使人守乎其位，守乎其位，則自然體現(xiàn)于禮。其淵源完全可以自《序卦傳》而明了：“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儀有所錯……” ；孟子繼承孔子之思想，乃有“湯武革命”、“順天應(yīng)人”等說，皆無不源于《易經(jīng)》的內(nèi)涵；儒家所重之仁義禮智信此五常思想而外，尚有忠孝節(jié)烈孝悌等精神。宋代司馬光云：“盡心于人曰忠，不欺于己曰信?！敝遗c信常連用，是立德之本，源于《易經(jīng)·坤卦·文言》：“直，其正也；方，其義也。君子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边@個敬以直內(nèi)，便是誠意正心之內(nèi)涵。誠意正心是何種境界？《系辭傳》中“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便是誠意敬心之境界。至于后來佛家的禪定、儒家的靜定等等，均與《易經(jīng)》“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之思想相通，而儒家之此種思想更直接源于《易經(jīng)》，亦是顯而易見毫無疑義。忠是敬之作用，敬是忠之體現(xiàn)，今日常言“誠其意、敬其心”，便是忠之詮釋。皆為坤卦之形象。通過坤卦之形象而進(jìn)行參悟，乃至于通過大地、高山、滄海等實物進(jìn)行參悟，便是“格物”。至于孝，《論語》云：“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惫手⑹莿?wù)本之一種體現(xiàn)。今人罵人嘗言“忘本變質(zhì)”、“忘恩負(fù)義”等，實際即是罵人不務(wù)本。孝之體現(xiàn)，融于儒家倫常思想之中，上奉父母，中敬兄友，下愛子女，孝之一字，是仁義禮智信五常之集中反映。上能奉父母，則必敬天；中能利親，則必禮于兄友，如山澤之通氣；下愛子女，必能仁于眾、親于地；孝立則本立，能夠回歸于本位，本位在于何處？在于天地！“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這一系列之關(guān)系，看似紛紜復(fù)雜，其實皆始于天地，將“父子”作為上文之分野，往上則是孝，往下則是悌。孝始于己，己正于家，再由家而推及于天下。這便是孝道之精神所在。誠如《家人卦》所言：“家人——女正乎內(nèi)，男正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家人有嚴(yán)君焉，父母之謂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于是，一“孝”字而貫穿全局。如“八卦相蕩”，層層相推，“父子”回歸于“夫婦”，“夫婦”回歸于“男女”，“男女”回歸于“萬物”，最終，則回歸于天地，如此，便能使人與天地合為一體——人，即是天地所生。孝既是務(wù)本，則此種孝心絕無絲毫虛情，半點假意，皆是以忠信誠敬始終貫注。先人謝世后，依然要“祀祭”、“孝享”，先人往上推演，便系于圣王，故而須祭祀先人，祭祀先圣，以誠意所感?！兑捉?jīng)·萃卦》云：“王假有廟，致孝享也”，《鼎卦》云：“圣人亨以享上帝；而大亨以養(yǎng)圣賢”，《震卦》云：“出，可以守宗廟社稷，以為祭主也”?？鬃铀^“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論語·八佾》）。以上僅就儒學(xué)思想之一二隨意談?wù)?/font>，以證儒學(xué)思想之脫胎于《周易》?？酌现枷爰瘸袀饔凇兑捉?jīng)》，后世之儒生則更勿遑論了。且以《二十四史》為例，歷來史書之作者，盡為官學(xué)儒生，無論立論、辯論、理論，皆是以《易》為圭臬。近人李鏡池先生研究認(rèn)為《周易·彖傳》盡出于儒家之手，又有諸多學(xué)人以為《系辭》乃系道家之說。余則以為皆未必然也?！兑住吩缬谌宓乐斑h(yuǎn)矣，直至春秋戰(zhàn)國之時，才有百家爭鳴，而老、孔之學(xué)，分屬其中。孰先孰后，自不待言?？?、老、法、墨等諸子百家，應(yīng)皆系《易》學(xué)之末，各家之思想，自有淵源，并非憑空而出，此淵源，則必屬于《易》。《易》曰：“天下同歸而殊涂，一致而百慮。”故諸子百家之學(xué)，莫不相反而相成，相背而相生也。正如班固《漢書·藝文志》論諸子所謂：“其言雖殊，辟猶水火之相滅亦相生也。”中華文化，三代以上，本無百家之分，亦無儒道之別。迄乎周道衰微，王官失守，散流于野，諸子爭鳴，各揭其所長；各同其所同，而異其所異。百家之學(xué)，遂蜂起于一時。迨春秋戰(zhàn)國之季世，思想自由，言論自由，講學(xué)自由，著作自由；原同歸于一者，分歧互出，復(fù)共相與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于焉而五帝三王之道，本一而不一，本通而不通矣。班氏所述諸子，即已得百八十九家，凡四千三百二十篇。荀子有非十二子之論，《莊子·天下篇》有諸家道術(shù)之別，太史公、司馬談有六家指要之論，而班氏《藝文志》有九流十家之分。詳考之，百家流派，自其異者視之，雖莫不可各立門庭而自成家，且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然自其同者視之，窮源溯流，究根探本，則為《易》實一貫，莫不可“通其分而為一”也。通則大，分則小；不通而合之，則無以見其博大；不分而參之，則無以見其精微。博大則無所不包，精微則無所不至，通天下之萬不同而一之，則自可與天地準(zhǔn)，與萬物一，而“宇宙在乎手” 矣。《系辭傳》曰：“《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材之道也。”易道廣大，講了天道，地道，以及人道。諸子百家各自出于自身之利益或理解之別異，致使有的專言天道：天道純陽剛健，至大無外，在天成象，大象無形，則天道幽深、虛空、逸隱，譬如以鄒衍為代表之陰陽家（幽深），以老子為代表之道家（逸隱），以韓非子為代表之法家（剛?。?，以墨子為代表之墨家（至大）；有的專言地道，地道純陰，在地成形，則重物質(zhì)、重刑罰、重現(xiàn)實、重謀略、重駁雜、重形名，譬如以許行為代表之農(nóng)家（重現(xiàn)實），以呂不韋為代表之雜家（重駁雜），以蘇秦為代表之縱橫家（重現(xiàn)實），以孫臏為代表之兵家（重謀略），以公孫龍為代表之名家（重形名）；有的專言人道，如何治人治身，譬如以扁鵲為代表之醫(yī)家，以孔子為代表之儒家。而天地人三才之下，又有若干分野，譬如“太極生兩儀”，太極為《易》，兩儀為陰陽，即乾坤；兩儀生四象，四象為老陰老陽，少陰少陽；四象生八卦，即震、巽、離、坤、兌、乾、坎、艮。注：兩儀為乾坤，問兩儀如何生出四象？先將乾上坤下組合，則上互卦為巽——老陰，下互卦為艮——少陽；又將坤上乾下組合，則上互卦為震——老陽，下互卦為兌——少陰，四象生于乾坤之中，故謂兩儀生四象；又問四象如何生出八卦？則將老陰與老陽組合為一組《益》卦，將少陰與少陽組合為一組《咸》卦，亦可將老陽與少陰組合成一組《歸妹》卦，老陰與少陽組合成一組《漸》卦。先看《益》卦，巽卦與震卦皆是上揚(yáng)之卦，特性屬往來闔辟之往，故從下卦開始往上讀；而澤卦與艮卦皆是下沉之卦，特性屬往來闔辟之來，故要從上往下讀。將《益》卦列于前，將《咸》卦列于后，按順序直讀：先從下往上讀《益》卦，下卦為震，上卦為巽，合而為大《離》卦；再從上往下讀《咸》卦，上卦為兌，下卦為艮，合而為大《艮》卦。如此八卦就全部形成了，先出震卦，然后出巽卦，然后出離卦，然后出兌卦，然后出乾卦，然后出坎卦，最后為艮卦。此乃八卦形成之順序，孔子于《說卦傳》作如是言：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致役乎坤，說言乎兌，戰(zhàn)乎乾，勞乎坎，成言乎艮。此亦為后天八卦之順序及方位。邵雍畫出此圖，乃言：“乾統(tǒng)三男于東北，坤統(tǒng)三女于西南。乾、坎、艮、震為陽，巽、離、坤、兌為陰?！保┣越y(tǒng)攝艮、坎、震三陽卦，考其特點，上面所提及之九家可以分別對應(yīng)，乾宮中的陰陽家善言天道，對應(yīng)為乾卦，乾者天也；法家講求刑罰，制人以律法，使人知其所止，對應(yīng)為艮卦，艮者，止也；道家“明哲保身”，“上善若水”，“處眾人之所惡”，對應(yīng)為坎卦，坎者，陷也；墨家摩頂放踵，不計個人，利濟(jì)天下，對應(yīng)為震卦，震者起也；雜家拼湊各家，雜糅一體，對應(yīng)為坤卦，坤者眾也；農(nóng)家以農(nóng)業(yè)為計，依地而立，自力更生，對應(yīng)為坤卦，坤者地也；縱橫家為攫取自身利益，而不惜縱橫馳騁于外，離間和合諸國，對應(yīng)為離卦，離者散也；名家擅于詭辯，雄辯滔滔，對應(yīng)為兌卦，兌者說也；兵家長于謀略，“出其不意，攻其無備”，貴在神速，對應(yīng)為巽卦，巽者風(fēng)也。儒家重在人道，《系辭傳》云：“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此男女，便是人之謂也?？芍藶樘斓厮?，頭頂天，足踏地，儒家重于人，則宜以《泰》卦應(yīng)之，天地生人，天地合和故也。故儒家思想之發(fā)祥地魯國，有名山古稱岱山、岱宗，于春秋之后始更名為泰山，當(dāng)合此意。醫(yī)家治人，亦用“泰”，泰訓(xùn)為安，平安之義。然則六十四別卦宗于八卦，八卦所歸，俱為經(jīng)卦《坤》(八純卦之歸藏卦皆為《坤》卦），而坤卦順從于天（《周易·坤卦）：至哉坤元，萬物滋生，乃順承天），《易經(jīng)》里講乾卦“首出庶物，萬國咸寧”、“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此說實為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之根本來源。是故無論百家中之任何一家，雖各自立足不同，而其思想核心，歸根結(jié)底，均是指歸于天。亦皆闡言天道。仔細(xì)考究，便能發(fā)現(xiàn)，諸子均是以《易》學(xué)之思想為自家學(xué)說之中心。中心既同，而表現(xiàn)各異。其實以上只是強(qiáng)作歸類，事實上儒家與道家均能集合百家之大成。儒家因其集百家之大成于一身，于漢武帝時，方能“罷黜百家，獨(dú)尊儒術(shù)”；道家形式上雖如坎卦“處眾人之所惡”，“不敢為天下先”，逸隱不顯，然其內(nèi)涵卻是直承《易》學(xué)心法、闡衍天道，其“長生久視”之肇端則源于《易經(jīng)》“生生不息”之思想。老子所遺《道德經(jīng)》五千言，亦不外是對《易經(jīng)》之注解，或為《易經(jīng)》之讀后感言。因其五千言中只字未提《易經(jīng)》二字，故而致使康有為“憤憤不平”，不得不言“老子之學(xué)，只偷得半部《易經(jīng)》”。
余人將《老子》八十一章回歸于《易》，以《易》解《老》，說明老子解易。余人此舉，旨在拋磚引玉。茲試論一二，以啟學(xué)人深究：
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注：《周易》以乾坤為門戶，《老子》則以名、道，有、無開題，名目不同，而義一也。乾坤為太極大易所生，同時所出，相輔相成，相反相成。一者為陽，清輕上浮而為天，一者為陰，重濁下墜而為地。為陽者高高在上，《易》言“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span>(《乾卦》），乃是講乾卦統(tǒng)攝萬有，成其象而又不見其形，乾卦真空，而能“品物流行”，便即妙有?！罢婵铡睂?yīng)老子之“常無”，常為恒久之義，不作“尋?！苯狻Ｆ涞郎谱?，故“非常道”，此處之“非常道”，作“非恒常之道”解。今日人每言“世事無?！?，便是源于此，“非常道”即“無常道”?！俺o，欲以觀其妙”，換言之，則是“真空，欲以觀其妙”，豈非真空妙有之謂？為陰者卑下于地，《易》言：“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乾卦大象無形，簡曰“無”，坤卦“德合無疆，含弘光大”，簡曰“有”。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至哉坤元），乾坤為《易》之門戶，生成萬物，兩者同出于《易》之本體，而立名目以區(qū)別。兩者相合，便是玄，玄，可謂之太極。玄之又玄，類如后世所解之“無極”?！暗揽傻?，非常道”，所對應(yīng)者，便是易之“三易（義)”。易之三義，一曰不易，二曰變易，三曰簡易。不易即是道，變易即是非常道，簡易即是可道。何也？道不變，天亦不變，道恒常不變，此為不易；道顯其變化而成其不變，此為變易；大道至簡可以實證、可以言說，此為簡易。佛家亦有如來相，對應(yīng)于不易，對應(yīng)于道，“如如不動，不來不去，不增不減，不凈不垢，不生不滅”；又有無常相，對應(yīng)于變易，對應(yīng)于非常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金剛經(jīng)》）”；又有涅槃相，對應(yīng)于簡易，《華嚴(yán)經(jīng)·如來出現(xiàn)品》云：“奇哉奇哉，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以妄想執(zhí)著，不能證得。若離妄想，則一切智、自然智、無礙智、則得現(xiàn)前。須知智慧德相，與妄想執(zhí)著，唯在一心，初非二物。迷之則全智慧德相，變成妄想執(zhí)著。悟之則全妄想執(zhí)著，復(fù)成智慧德相。喻如水結(jié)成冰，冰融成水。相雖有殊，體本無二”，宋代《五燈會元·七佛·釋迦牟尼佛》卷一云：“吾有正法眼藏，涅盤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此即佛教禪宗之始。禪宗之法，重于“明心見性，頓悟超脫”，即其簡易之法。又，《易經(jīng)》六十四卦，用元字以配卦名者，唯獨(dú)乾卦與坤卦，稱作“大哉乾元”與“至哉坤元”，足見此兩者是同等重要，一齊所生。故“名可名，非常名者”，猶釋迦文佛“說法四十九年”，最后自道“未曾說得一字”，與“不可說，不可說”之上乘旨意及《金剛經(jīng)》“所謂佛法，即非佛法”、 “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等毫無二致。因道不可道，佛不可說，故達(dá)摩東來，即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立其宗。老子不曰直指人心，只教人于文字外自體，于語言外默契，雖說五千言，只是隨宜說法，實非大道之本體，切不可執(zhí)言以為道。譬如佛家《指月錄》所載：初祖欲返天竺，命各言所得。有道副對曰：“如我所見，不執(zhí)文字，不離文字，而為道用?！?/span>祖曰：“汝得吾皮。”尼總持曰：“我今所解，如慶喜見阿閦佛國，一見更不再見?！?/font>祖曰：“汝得吾肉?！钡烙唬骸?/font>四大本空，五陰非有，而我所見處，無一法可得?！?/font>祖曰：“汝得吾骨?！?/font>最后慧可禮拜，依位而立。祖曰：“汝得吾髓”。此典故頗具說明。老子之教，是令人所知，常名不可名，凡名皆權(quán)立，不可執(zhí)名以求道，名言皆是“時法”，盡舍名言，始可近道。名者，所以名道也．名物也；故名不可執(zhí)，相亦須破。隨立隨破，隨破隨立，破立皆活，不可以方。此即《金剛經(jīng)》所謂“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及如來說：“是實相者，即是非相，是故如來說名實相。”與如來說“一切諸相，即是非相”，“一切眾生，即非眾生”，“彼非眾生，非不眾生”同其旨意!故六祖《壇經(jīng)》直說：“無名可名?！庇衷疲骸爸唤倘耆ゼ贇w實．歸實之后，實亦無名?！睂嵰酂o名，即老子之“道隱無名”、“道常無名”也。此即兩家破名相之粗見，與凡所有名相，皆是虛妄之旨。若執(zhí)名以求道，猶執(zhí)指以求月也。名非道也，指非月也，執(zhí)此則滯此，執(zhí)彼則滯彼，無執(zhí)則無失。名相兩遣，則真體自露矣。故老子五千言八十一章，觀之散漫而卻為一“道”字相統(tǒng)攝，真乃形散而神凝之奇文矣！余嘗謂之曰：獨(dú)超文字出新義，方于言外見真章。是此之謂也！
第二章：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注：此節(jié)專論陰陽之性，陰陽之性，就《周易》六十四別卦而言，便是錯卦與綜卦兩種。錯卦為陰陽之變化交錯，綜卦為卦象之上下反復(fù)?！吨芤住妨呢灾帕?，即是按錯卦與綜卦之特性而排列。錯卦相反相成，綜卦或相輔或相反。唐代孔穎達(dá)撰《周易正義》云：“二二相偶，非覆即變”，所謂覆，即是言綜卦，所謂變，即是言錯卦。老子此一章，不啻為總結(jié)六十四卦“二二相偶”之特點。將留待討論《老子·第九章》時詳述。此節(jié)“斯惡已”之惡，為厭惡之惡，非好惡之惡。譬如丑陋，而令人心生厭惡，非因其性惡之故。故美丑相對，善惡相對，有無相對，難易相對，長短相對，高下相對，音聲相對，前后相對?！兑捉?jīng)》八卦之內(nèi)涵，便是一陰一陽之道，兩兩相對。如《說卦傳》所總結(jié)云：“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fēng)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錯”，《老子》此節(jié)便是以易學(xué)思維闡釋陰陽相反相成、相輔相成之道。離者麗也，美之謂，坎者陷也，陷則丑陋，丑之謂；行善若為人知，則其善不真，內(nèi)里空虛，取為離，則必招坎，坎者險也，陰險之謂；乾為天，虛其形，曰無；坤為地，實其物，曰有，乾坤交則生萬物，故“有無相生”；坤為地，地為眾，眾則雜，雜則繁，繁則難；乾為天，天為一，為簡，簡則易，故“難易相成”；兌為缺，缺象短；艮為壯，壯象長，故“長短相形”；“天尊地卑”，天在上，地在下，故“高下相傾”；震為雷，震驚百里，其聲雄壯，故為聲；巽為風(fēng)，風(fēng)言風(fēng)語，其聲細(xì)微，故為音，“音聲相和”；乾者前也，進(jìn)取之義，坤者崑也，后人之義。后通厚，德之義。故“前后相隨”。所謂相隨，便是不可或缺，一味向前，無厚德，則必鉆營；一味仁厚，而不進(jìn)取，則必遲滯。此章后半段，“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崩献訍壅f圣人，譬如前文所論孔子之君子，名不同而義一也，均為標(biāo)榜圣王之故。譬如伏羲，“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卦以象告”，則“吉兇可見矣”。乃明言圣人伏羲師法于天地，師法于自然，以天地萬物之象抽象而為卦象以教授于民（行不言之教）?！叭f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一句，實則是對乾卦性質(zhì)之闡釋，《乾卦·彖辭》云：“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碧焐f物，而不加以干預(yù)（品物流行），不強(qiáng)行占有（各正性命），幫助他們而不自恃（云行雨施、保合太和），使其自然成長而不居功（大明終始，六位時成。從始至終，只行善方便而不求回報）。此一節(jié)，說明了兩點，第一，圣人（伏羲）效法天地萬物（引申為自然），畫八卦來代表自然萬物，以此啟發(fā)子民（行不言之教），參究自然，感悟自然，效法自然，順其自然（處無為之事）；第二，圣人學(xué)習(xí)蒼天空明虛靈、生生不息之精神，象天一樣不辭、不有、不恃、不居。另，本章所論及之善惡美丑，又有深義，即是使人知諸相非相，善惡美丑均非本體之相。旨在教人泯美、惡、善、不善等諸念，而冥合之、玄同之也。禪家有云：“所言善法者，如來說，即非善法，是名善法?！薄吧茞憾寄剂?，當(dāng)處便出三界?！碑?dāng)不思善惡時，此心即自空寂靈明，而得徹見 “本來面目”，徑登佛地!故六祖告薛簡謂曰：“汝若欲知心要，但一切善惡都莫思量，自然得入清靜心體，湛然常寂，妙用恒沙。”
第三章：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qiáng)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注：此章承接上一章，進(jìn)一步深化闡述乾卦之德行，學(xué)習(xí)乾卦之精神——虛空一片。又兼談坤卦之品格，講圣人（如伏羲、黃帝）如何以道治天下?！安簧匈t，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心不亂”一句，乃是坤卦之內(nèi)涵：六個“不”字，皆是以言用坤卦樸實無華之德行來治世?！疤撈湫摹?，便是乾卦之精神，空明之境；“實其腹”，便是坤卦之含義，充實肚腹以養(yǎng)命；“弱其志，強(qiáng)其骨”，均是坤卦之內(nèi)涵。志氣熾盛，則必如佛家所謂之“貢高、我慢”；“強(qiáng)其骨”，便是坤卦之實質(zhì)，能承載、能負(fù)重；“使人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也是坤卦樸實之精神，所謂“智崇禮卑”，人人均執(zhí)以卑下之禮，則天下便太平了。老子此末尾一句，與儒家“克己復(fù)禮”實在有異曲同工之妙。究其本原，則均源于《易經(jīng)》，實則是坤卦之內(nèi)涵。
第四章：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注：此一章，乃是對《易經(jīng)》太極狀態(tài)之描摹及贊嘆，渾然一體，和光同塵，不作細(xì)論。
第五章：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
注：“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此處之仁，不作儒家“仁義”之仁解，否則不通也。天地有大愛，圣人有大德，何謂不仁邪？許慎《說文解字》云：仁，親也?！抖Y記·經(jīng)解》云：上下相親謂之仁。芻狗，即草扎之狗，用以祭祀。清人魏源云：“結(jié)芻為狗，用之祭祀”。此一節(jié)，則言天地不私親，眾生平等，皆能受天地惠澤，則眾生皆會感恩天地，愿意將自己以祭祀天地表示尊敬；圣人不私親，視百姓俱為一體，故百姓感恩圣人，愿以自己祭祀圣人表示尊敬。這個祭祀，可引申為尊敬。老子此論，源于乾坤二卦，《乾卦》象曰：“見龍在田，德施普也”，德施普，而能周全?？鬃右嘌裕骸熬又芏槐?，小人比而不周”（《論語·為政》），與老子之言，有何別異哉？天地便即乾坤二卦，乾坤之德，便是生養(yǎng)萬物?！断缔o傳》作者讀易，總結(jié)乾坤之性，云：“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而老子此處將乾坤（天地）喻作橐龠，橐為坤卦，代表地，橐，《說文解字》云：“槖，囊也?！币隇檠b載、承載、包容，皆是坤卦之特性；龠為乾卦，代表天，《說文解字》云：“龠，樂之竹管，三孔，以和眾聲也。從品侖。侖，理也。”龠為古代之樂器，如笛，其形直，為天之特性（其動也直）。天主動，虛而不屈，發(fā)動則能生萬物；地主靜，故人應(yīng)效仿大地，“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如此將老子“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與《系辭》：“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兩相比較，是否發(fā)現(xiàn)其所表述之性質(zhì)，竟然十分貼切?！断缔o傳》作者又言：“闔戶謂之坤，辟戶謂之乾，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后一句“往來不窮謂之通”與老子“虛而不屈，動而愈出”，何其神似？后人將橐龠作風(fēng)箱解，雖戰(zhàn)國時便有橐龠此一類于風(fēng)箱之物什，然于此不夠貼切，一動一靜，一直一辟，則非乾坤何能耳？
第六章：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注：上古傳說，言有邰氏之女姜嫄踏巨人足跡，懷孕而生后稷，因一度被棄，故又名“棄”。他善于種植各種糧食作物，曾在堯舜時作農(nóng)官，教民耕種，是最初種稷與麥之人，其后子孫繁衍，逐漸強(qiáng)大，是為周。周人姓姬，故稱谷神姬真人。后人因此而奉后稷為“谷神”。谷神不死，引申為長生不死，合于《易經(jīng)》“自強(qiáng)不息”、“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之思想?！独へ浴分v“天玄地黃”，玄意即幽深、奧妙、久遠(yuǎn)、恒常，代表天，為乾卦；牝，《說文解字》云：牝，畜母也。《坤卦》云：“元亨，利牝馬之貞”。則牝代表坤道。玄牝，即是言天地之道?！断缔o傳》云：“闔戶謂之坤，辟戶謂之乾，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通則久”，豈非“綿綿若存，用之不勤”之謂？
第七章：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
注：老子此說，又是對乾坤二卦之注解。圣人頂天立地，凡事效法坤卦之謙卑退后，反而是一種進(jìn)步；凡事效法乾卦之高尚，俯瞰萬物，抽身事外，天地?zé)o私，則天地永存。此一節(jié)，乃是進(jìn)一步，從天地之長生作譬喻，要求人修行也應(yīng)如天地一般，達(dá)此境界，人便亦可如天地一般永生。
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注：《坎卦》云：“習(xí)坎，有孚，維心亨，行有尚”；《坎卦·彖》云：“習(xí)坎，重險也。水流而不盈，行險而不失其信。維心亨，乃以剛中也。行有尚，往有功也。天險不可升也，地險山川丘陵也。王公設(shè)險以守其國，險之時用大矣哉”；《坎卦·象》云：“習(xí)坎，君子以常德行，習(xí)教事”；《坎卦·九五爻》云：“坎不盈，祗既平，無咎”。相較之下，老子之言，確然乎源于《坎卦》?？矠橄?，又為險，故曰習(xí)坎，練習(xí)之意。應(yīng)以危險礪身，吸取教訓(xùn)?！吧仙迫羲?，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正是坎卦之本義?！疤幈娙酥鶒海蕩子诘馈?，何也？“習(xí)坎，重險也”眾人厭惡之地，水卻處之泰然，譬如內(nèi)心充實之士，無論外人如何評論，皆不動于心。所以重重危險，亦無所懼，眾人厭惡，亦無所憂。依莊子之言，即是“舉世譽(yù)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nèi)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坎卦上下皆是陰爻，代表小人，代表眾人，唯獨(dú)中間是陽爻，代表中心充實、充滿，故而言“維心亨，乃以剛中也。”不懼險阻，故而“行有尚，往有功”。老子借水喻人，用了七個善來教導(dǎo)人之修行。八經(jīng)卦中，唯有坤卦及坎卦與其他卦相合而不失其吉，未有兇災(zāi)，蓋因其不失德故也。如坤卦，《地天泰》、《地澤臨》、《地火明夷》、《地雷復(fù)》、《地風(fēng)升》、《地水師》、《地山謙》。其中，唯有《明夷》卦，“利艱貞”，“以蒙大難”，雖大難而無兇，“內(nèi)難而能正其志”、“文王以之”，一旦時過，便能因禍得福，轉(zhuǎn)敗為勝；坎卦，則有《水天需》(等待時機(jī)，“動善時”?！缎柝浴峰柙唬骸靶瑁氁?。險在前也，剛健而不陷，其義不困窮矣。需，有孚；光亨，貞吉。位乎天位，以正中也。利涉大川，往有功也?！彼^須，即等待時機(jī)之義，故《雜卦》傳云：“需，不進(jìn)也”，為何不進(jìn)？內(nèi)有深意，“密云不雨”，并非不下雨，是烏云密布將要下雨，雖眼下無雨，卻要未雨綢繆，做好準(zhǔn)備，君子處時待機(jī)而動）、《水澤節(jié)》（節(jié)者，守也，“事善能”。所謂事善能，便即“處事當(dāng)使所能”之意，非所長，事難成。揚(yáng)長避短之謂。故節(jié)而有制，所制者為其短矣。且夫節(jié)其所行，蓄其所能，則節(jié)能終可大用，開源節(jié)流之謂也）、《水火既濟(jì)》（水乳交融而相合，信之象，“言善信”。）、《水雷屯》（《屯卦》彖曰：“屯，剛?cè)崾冀欢y生。動乎險中，大亨貞。雷雨之動滿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寧。”《象》曰：云雷屯，君子以經(jīng)綸。朱熹言：“經(jīng)綸，治絲一事，經(jīng)引之，綸理之也”，“經(jīng)綸”者，亂而整理，治理之義?！罢浦巍保ⅰ端L(fēng)井》（內(nèi)卦巽，初爻發(fā)動，表地之變，化為巽，通，通而使地下水而流行，此乃變通之道也。地變而通，通則使水流無阻，《井卦》曰：“無喪無得，往來井井”，所謂無喪無得，意即汲水而去，復(fù)注滿，此為無喪、不失之義；井水非井之水，乃大地自然之水，故曰無得?！跺琛吩?font style="FONT-SIZE: 16px">：“改邑不改井，乃以剛中正也”，乃言水井建成，無私無欲，無得無失，剛健中正，凡汲用者皆可致養(yǎng)，縱使地區(qū)有所變動，水井之位置、功用固然不變。老子“與善仁”之言，非此何謂？）、《水山蹇》（《蹇卦》象辭曰：“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苯袢嘶綮橙幌壬吨芤渍狻?span>(《華齡出版社》1999版P156）注解云：“蹇之上卦為坎水，上互為離火，水上火下為既濟(jì)。下卦艮止，下互坎水，達(dá)到靜如止水，修而有德?！贝遂o如止水，唯淵而能成。且夫《蹇卦》之象，“利見大人，往有功也”（《蹇卦·彖辭》），何故往而有功？曰：山上有水，水性善下，而下山之途雖多舛阻，卻能不遠(yuǎn)千里利濟(jì)萬物，故而有功。百川相匯，則成淵海，亦為其功。故言“利見大人，往有功也”。能成淵海，心宜如之）、《水地比》（《說文》曰：“比，密也。二人為從，反從為比”，密者，親密也，志同道合，相輔相成。后世引申其義，稱夫妻為“賢伉儷”，伉儷者，比肩之謂。比翼雙飛，同心同德也?！侗蓉浴ゅ柁o》云：“比，吉也；比，輔也，下順從也?！彼H下，地容之，則無間。無間，親密故也。水善下，甘卑之義，地善載，厚德之謂，豈非志同道合也乎？《比卦·象辭》曰：“地上有水，比。先王以建萬國，親諸侯”。水得地則為有所，所者居也。故“先王以建萬國”，“居善地”，其善于擇吉而居之義）如是，老子所云水之七善，雖不明言《易》卦，卻皆本《易》理而來，是讀《易經(jīng)》之感悟，是對水下七卦之注解。水之七卦，對應(yīng)水之七善。水之七卦從乾卦至于坤卦，老子則自坤卦反言于乾卦，其中唯獨(dú)將震卦與離卦相錯。依老子之順序則為“居善地”，應(yīng)《水地比》；“心善淵”，應(yīng)《水山蹇》；“與善仁”，應(yīng)《水風(fēng)井》；“言善信”應(yīng)《水火既濟(jì)》；“政善治”應(yīng)《水雷屯》；“事善能”，應(yīng)《水澤節(jié)》；“動善時”，應(yīng)《水天需》，對應(yīng)果真絲絲入扣，契合無差。今人嘗言“習(xí)坎近道”一詞，實則即是將易老并提?！傲?xí)坎”出于《易經(jīng)》，而“近道”則出于《老子》“故幾于道”一句。老子讀《易》而樂道習(xí)坎，孔子對水亦情有獨(dú)鐘。譬如《荀子·宥坐》云：“孔子觀于東流之水。子貢問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見大水必觀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偏與諸生而無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義。其洮洮乎不屈盡，似道。若有決行之，其應(yīng)佚若聲響，其赴而仞之谷不懼，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約微達(dá)，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鮮潔，似善化。其萬折也必東，似志。是故君子見大水必觀焉?！笨鬃铀?，與老子所論，可有不同？則道家與儒家，實為一家。又可證也。
第九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注： 先審第一句：“持而盈之，不如其已”。盈者，滿也，《尚書·大禹謨》云：“滿招損，謙受益，是乃天道”?！洞髮W(xué)·傳第十章》云：“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國語·越語》嘗言：“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驕，勞而不矜其功”，與老子所言，幾無別異，考其根本，皆是本于《易經(jīng)》觀天察地、法天象地之理?！吨t》與《損》俱是《易經(jīng)》之卦名?！吨芤住坟孕?qū)⒅磺耙缓蟛⒘?，辯證觀摩，猶如乾坤二卦，看似有前后之別，實則同出而異名，故同謂之“元”。執(zhí)持盈滿，不如適可而止，此為《損卦》之注，《損卦·彖辭》云：“損下益上”，此一句，老子在其后文中又將引發(fā)出另外一句注解,即“天之道，損有余而補(bǔ)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余”，此即《損》卦“損下益上”之注，容后再談。不過全句仍然又回頭補(bǔ)充講了《乾卦》之精神，“不如其已”、“不可長?！?、“莫之能守”、“自遺其咎”等，均是在發(fā)揮“亢龍有悔”之義?！肚浴ど暇咆场吩疲骸吧暇牛糊?，有悔”，《乾卦·象辭》曰：“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乾卦·文言》曰：“亢龍有悔，何謂也？子曰：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笨赫?，過也。含過盈、過銳、過滿、過驕等義?！吨芤住芬浴翱糊堄谢凇彼淖謥黻U明天道，而《老子》卻以專門之一章來作注解?！吨芤住妨呢灾帕?，“二二相偶，非覆即變”，四對錯卦共八個（《乾》與《坤》，《坎》與《離》，《頤》與《小過》，《中孚》與《大過》），余皆綜卦，共28對，辯證以論，《周易·雜卦傳》之作者有較全之論述，可與老子之論相互參看，十分貼切。今人多以為《雜卦傳》因不依序卦次序以釋義故名雜卦，余則以為《雜卦傳》重在六爻相雜所得一卦之精義，而非為雜亂六十四卦卦序而立名。故卦序之排列略依《序卦“二二相偶，非覆即變”之大端形式而不盡同，旨在“卦義”，并非“卦序”。
《雜卦傳》作者將《大過》與《姤》、《漸》與《頤》、《既濟(jì)》與《歸妹》、《未濟(jì)》與《夬》此四組卦相提并論，尚不能明曉其意。宋代朱熹《周易本義》亦有注曰：“自大過以下，卦不反對，或疑其錯簡，今以韻協(xié)之，又似非誤，未詳何義?！备吆唷吨芤状髠鹘褡ⅰ芬未虦Y之言加以改定，為：“大過，頤也。頤，養(yǎng)正也。既濟(jì)，定也。未濟(jì)，男之窮也。歸妹，女之終也。漸，女歸待男行也。姤，遇也。夬，決也，剛決柔也，君子道長，小人道憂也?！比绱烁亩?，既合偶卦相連作解之例，又不失其韻，今諸多學(xué)者，或以為然。
《系辭》曰：“《易》之為書也……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笨芍兑住酚卸嘟?，不可囿于一隅，只以象數(shù)為準(zhǔn)而任人發(fā)揮。
按卦序，六十四卦之錯卦有四對，即《乾》《坤》、《坎》《離》、《頤》《大過》、《中孚》《小過》。除此而外，余皆綜卦。理應(yīng)相提并論，何以《雜卦傳》作者單單“自大過以下，卦不反對”？朱熹不解，故“疑其錯簡”。然則就余人管見，此四組錯卦，實在另有深意，可獨(dú)立而言，亦可連偶共論。竊以為此八個錯卦可表方向，教人立身：乾坤表前后，坎離表上下，兩過卦表左右之極，中孚與頤居中，表中庸。如此則有前后左右，上下中心之立體。乾坤表前后，坎離表上下，于茲不作贅述，其后將依照順序而作解釋。
又依照卦序，六十四卦之排列，相反相成者有二十二對：大與?。ㄇぃ?、純與雜（屯蒙）、戰(zhàn)爭與和平（師比）、吉與兇（泰否）、謙遜與怠慢（謙豫）、散漫與整合（隨蠱）、給與求（臨觀）、死與生（剝復(fù)）、上與下（坎離）、短暫與長久（咸恒）、隱逸與顯赫（遁大壯）、光明與黑暗（晉明夷）、合同與別異（家人睽）、難與易（蹇解）、盛與衰（損益）、訣別與偶遇（夬姤）、窮困與變通（困井）、行與止（震艮）、多與寡（豐旅）、見與伏（巽兌）、聚與散（節(jié)渙）、分與合（既濟(jì)未濟(jì)）；
相輔相成者有八對：不進(jìn)與不親（需訟）、微少與單?。ㄐ⌒盥模?、博眾與親和（同人大有）、食與色（噬嗑賁）、處時與守正（無妄大蓄）、升華與凝華（萃升）、除舊與迎新（革鼎）、待男與終女（漸歸妹）。老子此章是論《易經(jīng)》中相反相成，由此便能引申出老子后面將會表達(dá)之“禍福相因”之注解。
加之代表中庸及兩端之《大過》與《小過》、《頤》與《中孚》四卦，合為六十四卦。
為何《大過》與《小過》表左右之極？大過者，上兌下巽，兌澤為水，巽木為舟，木在水下，澤滅木曰“大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舟載重太過則沉沒之象顯然?！洞筮^卦》彖曰：“大過，大者過也。棟橈，本末弱也。剛過而中……大過之時大矣哉！”《說文》曰：“棟，極也?！敝虚g四陽為大，上下為本末，二陰爻為小，因本末弱而形成中間“太過”?！按筮^之時大矣哉”，凡太過之事不免過左，聲勢突出，令人吃驚，故曰“大矣哉”。是言其聲勢之大，或刺激之大，而非意義之大或偉大之大。故為“極左”之義。
《小過》為右端，《小過卦》象曰：“山上有雷，小過。君子以行過乎恭，喪過乎哀，用過乎儉”，又言“剛失位而不中”。故大過之義，是陽之強(qiáng)端，不顧本末，小過之義，為陽之弱端，故“過乎恭”、“過乎哀”、“過乎儉”（小過是以艮震二陽相接，大過是以巽兌四陽相接，足見大過比小過大一倍）。一者如興奮之極，一者如哀傷之至。然則小過“行過乎恭”、“喪過乎哀”、“用過乎儉”未必壞，無傷大雅，故名“小過”，卦辭云：“可小事，不可大事?！?/font>
《頤》為養(yǎng)正。艮上震下，艮為止，下降，震為起，上升，兩卦相交于中，則止。相交則合，合則止，止則養(yǎng)。艮為下，震為上，下與上二字合為正，正字上之一橫象艮之陽爻，自上而下，正字下一橫象震之陽爻，自下而上，阻于艮卦，故下為止，從一，從止。故《頤》為中庸，守正之道，與《大過》相并列，旨在使人明曉大過莫如頤養(yǎng)之義。故《小過》與《頤》相并，有相反相成之意。
《中孚》為守信。上巽下兌，巽為入，兌為出，上卦來，下卦迎，相合之象。巽為人，兌為言，合而為信字?！吨墟凇坟灾锌斩?，空明得于內(nèi)，則誠信顯于外，故為“信”。陽爻在外，護(hù)于兩端，陰爻在內(nèi)而空明，則雜氣不能入，故為“守信”。卦辭曰：“中孚，豚魚吉”，魚身為外陽，內(nèi)有浮囊為空，因此浮囊而能任意遨游，故曰“利涉大川”?！跺琛吩唬骸爸墟?，柔在內(nèi)而剛得中……利涉大川，乘木舟虛也。中孚以利貞，乃應(yīng)乎天也?！逼┤缒局郏锌斩芨∮谒?，是此象矣。
《周易》將《中孚》與《小過》相并列，小過為陰性之過度哀傷、節(jié)儉、恭謹(jǐn)，大有深意?！墩f文》曰：“信，誠也”，又曰：“誠，信也”。內(nèi)里真空故能誠，真誠于內(nèi)則忠信于外，凡過度哀傷、節(jié)儉、恭謹(jǐn)若配以空明之誠信，則必感天動地，而無過矣。信在中，為“中庸”。故《中孚》與《小過》相并列，相輔相成，交相輝映。
此四組卦，后世孔子深得其意，而乃有“中庸之道”，子思作《中庸》記孔子之言，曰：“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yáng)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此即執(zhí)兩用中之意。
《老子》本章取義于相反相成，則先解讀相反相成之二十二對卦：
《乾》、《坤》為《周易》第一卦與第二卦，至大無外，至小無內(nèi)，所以為小大。
《屯》、《蒙》為《周易》第三卦與第四卦?！锻拓浴峰柙唬骸巴?font style="FONT-SIZE: 16px">，剛?cè)崾冀欢y生”，《說文》曰：“屯，難也，象草木初生，屯然而難，從中貫一”，《屯卦》所示為“知難而進(jìn)”，應(yīng)從一而終，故曰純，則屯與純通；《蒙卦·象》曰：“山下出泉，蒙?！币饧瓷较掠腥?，而雜草必滋生，故曰“蒙”，蒙昧之義?！峨s卦傳》曰：“蒙雜而著”雜草叢生之象。故為“純與雜”。
《師》、《比》為《周易》第七卦與第八卦?！峨s卦傳》曰：“比樂，師憂”，比者，和諧之象，偕和之義。流水潤下，地厚載物，皆親比和諧之象，為和平；師者，動眾也，《師卦·彖》曰：“剛中而應(yīng)，行險而順，以此毒天下而民從之”，坤為眾，坎為險，又為毒?！断蟆吩唬骸暗刂杏兴瑤?。君子以容民蓄眾。”招兵買馬，容民蓄眾，領(lǐng)兵打仗即為師。師為軍隊，因荼毒天下故堪憂。此兩卦合起來則會引出老子之又一段注解，即《老子》第三十章與三十一章之論述：“夫兵者，不祥之器也，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適可而止，恬淡為上。勝而不必自美，自美者乃樂殺人也。夫樂殺人者，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qiáng)天下。兵之所處，荊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兇年。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則戎馬生于郊。戎馬生于郊，則國亂家破矣?！薄稁煛妨杏谇埃侗取妨杏诤?，師又有仿效之義，《戰(zhàn)國策》之名句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戰(zhàn)爭令人思太平，是其然乎？故為“戰(zhàn)爭與和平”。
吉兇講的是否泰，《周易》第十一卦為《泰》，緊接著第十二卦便為《否》，今人講否極泰來，殊不知泰之極則易使否至。老子所謂“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此非言“否泰”而為何哉？
《謙》、《豫》為《周易》第十五、十六卦?！峨s卦傳》曰：“謙輕而豫怠也”，當(dāng)作何解？《謙》、《豫》互綜，坤艮相重名“謙”，坤為眾，為德，艮為止，止于眾后為謙而輕己也。謙倒轉(zhuǎn)成豫，上震為行，下坤為眾，行于眾先，則怠慢他人。故曰“謙輕而豫怠”，謙卦所示為謙遜，又引申出老子“不敢為天下先”之句等，實皆自卦象發(fā)揮而來。故為“謙卑與怠慢”。
《隨》、《蠱》為《周易》第十七、是八卦。為“散漫與整合”?！峨s卦傳》云：“隨無故也，蠱飭傷也”。觀其象，兌上震下為隨，兌為澤，大水之謂，震為雷，為行，為動，引申為洶涌發(fā)動之大水，如洪水。山洪所至，房屋摧毀，森林吞沒，一切物類被動相隨，不能自主，隨波逐流，故曰“隨，無故也”。蠱，毒蟲也。相傳取百蟲于皿中，使互相蠶食，最后所剩者為蠱。故《說文》曰：“蠱，腹中蟲也”。使百蟲化為一，乃有整合之象。飭者，整頓之義。故今人以整飭并用。因蠱蟲食百蟲而成，已傷其類，故曰“蠱飭傷也”。巽下艮上，巽為皿象，艮為蟲象，合為“蠱”字。
《臨》、《觀》為《周易》第十九、二十卦。為“給與求”。《雜卦傳》云：“臨觀之義，或與或求”。坤上兌下相重名“臨”，形成一大震卦。震為動，為行，為往，由內(nèi)向外，故為“給”、“與”。出以治人，指導(dǎo)工作，傳授知識，給人好處，故臨為與。與者，給人也?！杜R》倒為《觀》，上卦巽，下卦坤，相重名“觀”。巽為草木，坤為地，互艮為山，地上之山川草木，景象乃生，為可觀?！队^》上上九、九五二陽爻象兩目，故名觀，觀察、觀望、選擇、有所求之象。
《剝》、《復(fù)》為《周易》第二十三、第二十四卦。為“死與生”?！峨s卦傳》云：“剝，爛也；復(fù)，反也”。艮上坤下名“剝”，象事物即將毀滅，一陽將盡之時，五陰逼陽而退之象，故曰“剝，爛也”，陽滅則亡，走向死亡；復(fù)者，坤上震下，一陽初升，象事物之復(fù)起，走向生活。今之成語“一陽來復(fù)”，即源于此也。
上下講的是《坎》、《離》，第二十九卦與第三十卦，水性潤下，火性炎上。老子云“高下相傾”，是之謂也。皆本此卦象而來。
《咸》、《恒》為第三十一與第三十二卦?！峨s卦傳》云：“咸，速也；恒，久也”。咸者，上兌下艮，少陰少陽，陰陽正配而向心，一見鐘情，感應(yīng)甚速。有感則應(yīng)，必?zé)o阻滯，無阻滯則無距離，縱使天地相去，竟九萬里之遙，亦能“不行而至，不疾而速”，立可達(dá)也，用時甚短，故曰“咸，速也”；恒者，上震下巽，象草木植地恒定不動，《象》曰：“君子以立不易方”，恒定不移之象。故曰：“恒，久也”。咸恒者，以時間之長短久暫而一體兩端也。
《遁》、《大壯》為第三十三、三十四卦。為“逸隱與顯赫”?！墩f文》曰：“遁，逃也”。遁卦，上乾下艮，遁者退之象也。其象天道（乾）左旋，天體旋轉(zhuǎn)退入山后（艮），乾為天，為運(yùn)動不已，為君子，為走之之象，艮為山，為止，退字從艮從之。君子隱遁，“以遠(yuǎn)小人”。乾性向上，艮性向下，越去越遠(yuǎn)，乾為君子，艮為少男，引為小人，故《象》曰：“天下有山，遁。君子以遠(yuǎn)小人”。乾卦自強(qiáng)不息，立功也，艮為成，成則止，山天大蓄，立大功之象也，換其位而為《天山遁》，老子此章云“功成身退，天之道”，即得于此。大壯者，震上乾下，雷聲震天，其聲至大，上下皆陽，壯之極矣，故曰“顯赫”。
《晉》、《明夷》為《周易》第三十五、三十六卦。為“光明與黑暗”。晉者，上離下坤，離為日，坤為地，日出地上，為晝，光明普照之象；明夷者，上坤下離，坤為地，離為日，日入地下，黑夜無光。
《家人》、《睽》為《周易》第三十七、三十八卦，為“同與異”。《雜卦傳》云：“睽，外也；家人，內(nèi)也”。家人者，上巽下離，巽為風(fēng)煙，風(fēng)煙自火出，離為火，《象》曰：“風(fēng)自火出，家人”，指煙本于火，乃一家之體也。巽性下降，離性上升，陰陽失配而向心，向心則其志同，故曰“同”，“闔戶謂之坤”也，不斷向內(nèi)，故曰“家人，內(nèi)也”；睽者，上離下兌，《彖》曰：“火動而上，澤動而下。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薄墩f文》曰：“睽，目不相聽也”，義為：目只能相視，不能相聽，目不相聽，即相背之義。上卦離，離為“目”，下卦兌，兌為澤。澤，雨露潤澤之義也，在天干而為“癸”，目癸相合即為“睽”字。離上升，兌下降，陰陽失配而離心，向外擴(kuò)大，故曰“睽，外也”，外則其志相異，故曰“同與異”。
《蹇》、《解》為《周易》第三十九、第四十卦，為“難與易”。蹇者，上水下艮相重，陰陽失配而向心，坎為水，艮為山，為阻，水性下，流行而遇山阻，“愛惡相攻而吉兇生也”，阻難重重之謂，蹇為“相攻”之式，中互未濟(jì)，蹇塞不通，故《說卦傳》曰“蹇，難也”；解者，震坎相重，陰陽失配而離心，震性上升，坎性下降，一刀兩斷解決問題，須上下失配而離心，內(nèi)互卻陰陽得配而向心，有水火既濟(jì)之功，故緩解其敵對也。故《說卦傳》曰：“解，緩也”。能切為兩段解決問題，則速也，故曰“易”。
《損》、《益》為《周易》第四十一、第四十二卦，為“盛與衰”。《說卦傳》云：“損益，盛衰之始也”。損者，艮上兌下相重，艮為手，兌為毀折，以手毀物名損。損為盛之始；益者，上巽下震，巽為入，震仰盂，互艮為手，用手以物入于盂中，增益之象，故曰“風(fēng)雷益”。益之后必衰，因曰益者衰之始。故曰“盛與衰”。本章老子云：“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便是損益之道，損為益之始，益為損之始。欲益，則必以損。《周易》以此兩卦并列而言，欲使人明了“盛衰”之道，乃知盛不可久，盛久則衰，衰不必忌，衰久則必益。此種思想，則將引申出老子后面所謂“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之注解。通過損益二卦而能明盛衰之道，通過盛衰之道而能明損益之象。故又含有憂患思想，憂患為懼其所損，懼其所損，則益之始也。
《夬》、《姤》為《周易》第四十三、第四十四卦，為“訣別與邂逅”。《夬卦·彖》曰：“夬，決也，剛決柔也”。《說文》曰：“夬，分決也”。夬者，兌乾相重，兌為陰為柔，乾為陽為剛。五陽上升剛決一陰柔，君子道長，小人憂其無立足之地，故為君子訣別小人之義，故曰“訣別”，《說卦傳》云：“夬，決也，剛決柔也，君子道長，小人道憂也”；姤者，《說卦傳》及《姤卦·彖》云：“姤，遇也，柔遇剛也”、“無用取女，不可與長也”。一陰在下位遇五陽，為柔遇剛也。然乾陽上升，巽陰下降，陰陽得配而離心，故曰“勿用取女”。故為“邂逅”。
《困》、《井》為《周易》第四十七、第四十八卦，為“窮困與變通”。困者，上兌下坎，澤水為困，為不流動之水相困在一起，猶囚困中之難友也，兌為澤為陰水，坎為水為陽水，二水陰陽得配，困在一起，故《說卦傳》曰：“困，相遇也”；井者，坎上巽下，巽下斷，為入，為通，下通而入者，唯井也。上卦為坎，則水浮于上而通于下。又，巽為木為繩為入，下入而上水，象取水之井，通泉飲用，取用者四通八達(dá)，井水取用不竭，故《說卦傳》曰：“井通也”。
《震》、《艮》為《周易》第五十一、第五十二卦，為“動與靜”。震為雷，起也。為行，為動；艮為止，為靜。故《說卦傳》曰：“震，起也；艮，止也”。《說卦傳》曰：“帝出乎震”，從震開始，即起也。上艮下艮相重名艮，艮為山，一陽在上，山能阻絕交通，阻礙視野，阻滯流水，一陽至于三畫卦之極點，無可再升，終止之象，故曰“艮，止也”。
《豐》、《旅》為《周易》第五十五、第五十六卦。為“多與寡”。上震下離名“豐”，八月豐收之卦。上互兌為八月建酉，下互巽為太陽居辰宮。正豐收之時，故名豐卦。豐為多之形象。上離下艮為旅，離為鳥，艮為門，離性向上，艮性向下，止也。鳥不進(jìn)門，飛走之象，故名旅。上互兌，兌為缺，為少，《說卦傳》曰：“親寡，旅也”，乃言旅途中舉目無親故也。故為“多與少”。
《巽》、《兌》為《周易》第五十七、第五十八卦。為“見與伏”?！墩f卦傳》曰：“兌見而巽伏也”。兌卦兩陽一陰，以少數(shù)為見，陰爻在上為出而可見。又上卦為兌，下互離為見，故曰“兌見”。巽入也，一陰在下，為伏，故曰“巽伏也”。
《渙》、《節(jié)》為《周易》第五十九、第六十卦。為“聚與散”。渙者，上巽下坎，風(fēng)行水上，居無定所，不能停止，只能隨之渙散之象，故為“散”。且夫風(fēng)吹水而起褶皺，波紋層層相推移離去，故《說卦傳》曰：“渙，離也”。節(jié)者，坎上兌下，水聚集而為澤，百川歸海之義也。聚而定，定則止，故《說卦傳》曰：“節(jié)，止也”。
《既濟(jì)》、《未濟(jì)》為《周易》第六十三、第六十四卦，為“分與合”。既濟(jì)者，上坎下離，陰陽得配而向心，六爻得位，分外相合，十足滿意，故《說卦傳》曰：“既濟(jì)，定也”。然暗含互卦“未濟(jì)”，表里不一，外合而內(nèi)分，恐合不久也。故以《未濟(jì)》卦相并列。未濟(jì)者，上離下坎，離性向上，坎性向下。陰陽正配而離心，離者，分離也。然暗含互卦“既濟(jì)”，外分而內(nèi)合，恐分不久也。故以《未濟(jì)》列六十四卦之末，又將自《乾》而始，循環(huán)往復(fù)。羅貫中著《三國演義》，其總結(jié)歷史有名句云：“話說天下之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此之謂耶？
再解讀八對相輔相成之卦：
《需》、《訟》為《周易》第五、第六卦，為“不進(jìn)與不親”?！墩f卦傳》曰：“需，不進(jìn)也；訟，不親也”。需者，坎上乾下，上在前，下在后?？矠殡U，乾為健，險在前而不進(jìn)也。訟者，乾上坎下，乾為天，性上升，坎為水，性向下，天與水背道而馳，不相親近，乃產(chǎn)生爭訟，故為“不進(jìn)與不親”。
《小蓄》、《履》為《周易》第九、第十卦，為“微少與單薄”?！墩f卦傳》曰：“小蓄，寡也；履，不處也”。小蓄者，上巽下乾，風(fēng)在天上。乾者虛空之象，風(fēng)者細(xì)微之形。微風(fēng)拂過之狀。故曰“小蓄，寡也”，為“微少”。履者，上乾下兌，乾為天，高處不勝寒，其性寒，澤為水，靜而不動，受寒則成冰，故兌遇乾有寒冰之象。二陰在上，則震為足，一陰在上，則兌為履。履者，鞋也?！独へ浴こ趿场吩唬骸奥乃?，堅冰至”，蓋因坤卦初爻一動，內(nèi)卦為震，為足，坤為純陰之象，故為“履霜堅冰”。為足履行于冰上之象，必當(dāng)小心翼翼，否則冰破人亡，故履者禮也。禮之象，譬人行于冰，小心翼翼之貌。故《履卦·彖》曰：“履虎尾，不咥人，亨”，何以踩到虎尾而虎不食人？與人行于冰類也，皆甚有險，然小心翼翼以禮待之，故亨。禮，克己尊人之象矣。故虎不咥人。所謂“不處”，即不好處，須謹(jǐn)慎之義。
《同人》、《大有》為《周易》第十三、第十四卦，為“親和與博眾”?！墩f卦傳》曰：“大有，眾也；同人，親也”。同人者，上乾下離，乾為天，離為日。日行天上，與天同類，故而相和，日光普照，英耀萬物，故而相親，即曰“同人，親也”。大有者，離上乾下，日至中天，光明四射而見萬有。故曰大有。且夫六五爻一陰主權(quán)，統(tǒng)帥眾陽乃為大有。大有者，眾之謂也。故為“博眾”。
《噬嗑》、《賁》為《周易》第二十一、二十二卦，為“食與色”?！墩f卦傳》曰：“噬嗑，食也；賁，無色也”。噬嗑者，上離下震，象頤中有物，咀嚼食物以消化吸取營養(yǎng)形象。賁者，上艮下離，艮為門，為止，離為麗，為艷為華。離在內(nèi)而艮在外，則內(nèi)多文華而外示沉靜，故曰“無色”。非無色也，孔子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故欲惡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測度；美惡皆在其心，不見其色也?！保ā抖Y記·禮運(yùn)第九》）此句之“不見其色”，即《雜卦傳》所謂之“無色也”，非無色也，是深藏于內(nèi)，不見之故。告子云“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論語·學(xué)而第一》）。賢賢易色之義，乃是說向賢人親近、學(xué)習(xí)，而能夠改變喜好聲色娛樂之本性。故離為心，止于艮內(nèi)，佛門《維摩詰經(jīng)》論及“菩薩成就八法”時云“于其中調(diào)伏其心”，當(dāng)屬此焉。
《無妄》、《大蓄》為《周易》第二十五、第二十六卦，為“守正與處時”。無妄者，乾上震下故名。乾為天，震為雷，乾震為天威，天威無妄作，故名“無妄”，卦辭曰“非正有眚”，意即行正道則無眚，故為“守正”，無妄乃非正者之災(zāi)也。大蓄者，上艮下乾，艮下沉，乾上升，艮為盈，乾為時，其盈于時故也，《說卦傳》曰：“大蓄，時也；無妄，災(zāi)也”。
《萃》、《升》為《周易》第四十五、第四十六卦，為“凝華與升華”?！墩f文》云：“卒，隸人，給事者衣卒，卒衣有題識者。”卒即奴隸，為勞動人群。上兌下坤名萃，萃乃聚集之義。上互巽為草木，下為坤為眾，構(gòu)成“萃”字，表聚集之象。萃倒轉(zhuǎn)綜而為“升”，坤上巽下，坤為地，巽為木，地下之木得后土之載，逐漸上長為升，升而不返，故《說卦傳》曰“升不來也”。
《革》、《鼎》為《周易》第四十九、第五十卦，為“除舊與迎新”?！墩f卦傳》云：“革，去故也；鼎，取新也”。革者，兌上離下名革。兌陰下降，離陰上升，向心相攻而陰陽失配，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而有去故之象；鼎者，上離下巽，卦象象鼎器。離為火，在上有烹煮之義，巽為木，在下有柴禾之喻，以巽木資離火而烹飪，民以熟食，國為重器，《說文》曰：“三足兩耳，和五味之寶器也”。鼎出而國泰，得國者得鼎。革而后鼎，取改朝換代，革故鼎新之革命重任之義。今人嘗言“問鼎中原”等，皆源于此說，只是不讀《易》者，“日用而不知矣”（《周易·系辭傳》）。
《漸》、《歸妹》為《周易》第五十三、第五十四卦，為“待男與終女”?！墩f卦傳》曰：“漸，女歸待男行也”，漸者，上卦巽為女為入，下互坎為歸曰“女歸”，下卦艮為男。艮，止也，為等待。上互離為日為行，日月運(yùn)行，組成“待男行”。故曰“漸，女歸待男行”。歸妹者，上震下兌，陰陽得配而離心，內(nèi)互水火既濟(jì)而向心。象女子完婚后走過處女之歷程，變成了婦人，故曰“女之終也”。（附《周易·雜卦傳：乾剛坤柔，比樂師憂。臨觀之義，或與或求。屯見而不失其居，蒙雜而著。震，起也。艮，止也。損益，盛衰之始也。大畜，時也，無妄，災(zāi)也。萃聚而升不來也。謙輕而豫怠也。噬嗑，食也，賁，無色也。兌見而巽伏也。隨，無故也，蠱則飭也。剝，爛也，復(fù)，反也。晉，晝也。明夷，誅也。井通而困相遇也。咸，速也。恒，久也。渙，離也。節(jié)，止也。解，緩也。蹇，難也。睽，外也。家人，內(nèi)也。否泰反其類也。大壯則止，遯則退也。大有，眾也。同人，親也。革，去故也。鼎，取新也。小過，過也。中孚，信也。豐，多故也。親寡，旅也。離上而坎下也。小畜，寡也。履，不處也。需，不進(jìn)也。訟，不親也。大過，顛也。姤，遇也，柔遇剛也。漸，女歸待男行也。頤，養(yǎng)正也。既濟(jì)，定也。歸妹，女之終也。未濟(jì)，男之窮也。夬，決也，剛決柔也，君子道長，小人道憂也。）
第十章：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滌除玄鑒，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為乎？天門開闔，能為雌乎？明白四達(dá)，能無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注：此段文字，體乾卦之性，用反問句（亦為設(shè)問句，此章設(shè)問作鋪墊，將于其后面之章節(jié)作解答，余則姑以反問先解之）相排列，不斷深入，前半句依然在闡述乾卦之精神，后半句又是乾坤同論?！拜d營魄抱一，能無離乎？”此句言精神可以不用分離，乾為天，為清，為純，精純不息之象，故不離；“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此句言乾卦之氣專一，專一精純而能太虛，虛則能容物，故乾卦之專，運(yùn)轉(zhuǎn)不停，生生不息，永無衰頹，比之于人，則永葆清純，甚而能如嬰兒之貌，生機(jī)盈盈；“滌除玄鑒，能無疵乎？”乾卦為三陽純德，無絲毫雜氣，故滌除雜質(zhì)，純凈無染，則使內(nèi)心光明（鑒為鏡，玄為幽深，引為內(nèi)心根本處之光明境）；“愛民治國，能無為乎？”取法天地自然之義?！疤斓刂蟮略簧保ā断缔o傳》），故治國取法于天地之愛人。至于無為，今人更是多有不解，以為無為便是什么也不做，真何其謬也。無為之道，乃即各歸本位，譬如天在上，地在下，日來月往，山海通氣，各行其道，不應(yīng)強(qiáng)加干涉，與孔子所言之倫常，言殊而義歸，并無悖離之處；“天門開闔，能為雌乎？”天門，有多種解釋。一說指耳目口鼻等人之感官；一說指興衰治亂之根源；一說又指自然之理；一說指人之心神出入即意念與感官之配合等。開闔，即動靜、變化及運(yùn)動。雌為寧靜之意，為坤，主寧。此處已論及坤卦，即以寧靜而自能任意使天門開闔，亦即《易大傳》所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動靜有常，剛?cè)釘嘁印?；“明白四達(dá)，能無知乎？”不用心機(jī)、不用心識便能明白四達(dá)，無所不知，此說與佛家“一法界”之旨實相同矣。馬鳴菩薩著《大乘起信論》云：“心真如者，即是一大法界、大總相法門體”?！毒S摩詰經(jīng)·菩薩品》云：“一念知一切法是道場，成就一切智”，鳩摩羅什注云：“大乘中唯以一念，則豁然大悟，具一切智也”。老子此語，《系辭傳》又云：“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豈非不用心志而能明白四達(dá)之義？“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贝四搜郧ぶ?，又是重復(fù)前文（《老子·第二章》“萬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一句， “乾之大始，坤作成物”，一生一成，故言“生之蓄之”，天地和合而產(chǎn)生萬物，并養(yǎng)育萬物卻不占為己有，使之自然生長而不加以主宰與干預(yù)。此即玄德。玄者，天也，便即自然之德。
第十一章：三十輻共一轂，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dāng)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dāng)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注：輻為車輪中連接軸心與輪圈之木條，古代車輪由三十根輻條構(gòu)成。此數(shù)源于天文，取法于每月三十日之歷次。三十輻舍我而為一轂，因其如此，車方能行走；埏埴，以水和泥制作陶器，引為陶冶、培育之意。器皿中空，故能盛物；戶牖為門窗，開鑿門窗建造房屋，有門窗四壁內(nèi)之空虛處，方能有房屋之用。此即乾卦之象：蒼天浩渺無窮，上布日月星辰，風(fēng)云雷電，下?lián)砩`萬物，真是不空不有，大空大有。
第十二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注：此皆修道之法。道字從首從之，乾卦首出庶物，高高在上，故為首，運(yùn)動不息，故為走之。乾卦三陽純正無雜，故修道當(dāng)效乾卦之德，正定純凈不受惑。老子言五色、五音、五味皆是在深入發(fā)揮此義。若貴難得之貨，則令人生欲，欲無禮法所制，則必生盜，故言“令人行妨”，天地日月，皆自然神物，凡人盡皆可見，恰因日日可見，時時可見，反使人視為平常，不知其之高貴。黃金鉆石，似乎難得，眾人哄搶不已，其實無之卻亦無妨，倘使斷水三日，乃知黃金與淡水孰親孰遠(yuǎn)矣。故言“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為腹者，養(yǎng)生之始。后世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之小說《魯賓遜漂流記》馳名于世，其所闡述之論點，亦不過如此。老子此章雖未明言天地，然其治人治國之道，確為法象自然而來。
第十三章：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
注：所謂不驚，便是《泰》卦之義。泰者，安然也。故此章所言，亦為天地之情。人應(yīng)頂天立地，尚天之虛無，法地之德行。“天下”者，地也。先擬坤卦之情操而生發(fā)感慨?！独へ浴忿o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大地平實、厚重，任人所踐踏。贊嘆也罷，辱罵也罷，大地均默然無應(yīng)，寧然而靜。人亦當(dāng)如此，法效大地之德。受寵不驚，失之不驚。大地之處境何其低微，并未將自己之生命過分珍視而甘愿如此，人亦當(dāng)如是，豈能以榮辱之加身而大驚小怪？榮辱已然為身體之累，然身體本身亦為累贅，若連身體皆無，則還將有何累邪？故愛身便是為愛天下，若因為愛天下而愛其身，則天下可以托付于其人也。如此則當(dāng)法效于天，天道幽冥虛玄無其形而不可見，是謂無身，因其無身，反能長生，故治身須當(dāng)如此，不使榮辱加于自身，則身雖有而實如無，身無累，故身治也。身且能治，則天下豈能不可治乎？故言“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明代王夫之《老子衍》云：“眾人納天下于身，至人外其身于天下。夫不見納天下者，有必至之憂患乎？寵至若驚，辱來若驚，則是納天下者，納驚以自滑也。大患在天下，納而貴之與身等。夫身且為患，而貴患以為重累之身，是納患以自梏也。惟無身者，以耳任耳，不為天下聽；以目任目，不為天下視；吾之耳目靜，而天下之視聽不熒，驚患去已，而消于天下，是以百姓履籍而不匹傾?！贝街Z，善矣。而《泰》卦之象，便是天下大治之義也。老子此章，實為《泰》卦之注。
第十四章：視而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徼，其下不昧，繩繩兮不可名，復(fù)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jì)。
注：看它看不見，叫做夷；聽它聽不到，叫做希；摸它摸不著，叫做微。此三者之形狀無從追究，其原本渾然一體也。其上既非光明亮堂，其下亦非陰暗晦澀，無頭無緒、延綿不絕卻無以名之，一切運(yùn)動終又回復(fù)于無形無象之狀。此即無形無狀之形狀，無有物質(zhì)之形象，乃名為“惚恍”。此一節(jié)，仍是對乾卦之體認(rèn)，乾卦杳杳冥冥，故不可見；乾卦純陽無雜，無音聲之著，故不可聽；乾卦虛空無形，故不可捉摸。乾卦三個陽爻合為一體，陽為清氣，陰為物質(zhì)，故言“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乾卦純陽之體，非離非坎，離主明，坎主暗，故不明不暗，不徼不昧。乾卦用九爻為首，《乾卦·用九》爻辭曰：“用九，見群龍無首”，其首不可見，初九爻為尾，《乾卦·初九》爻辭曰：“初九，潛龍勿用”，深藏之露，豈能為尋常所見？故云“神龍見首不見尾”，非見首而不見尾也，乃首尾皆不得見之謂也。“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jì)”。古者，以伏羲、黃帝之時為古也，伏羲畫卦，以一陽橫為乾道，以二短橫為坤道，一道兩道三道，乃是言爻也。道之一字，源于此。伏羲畫卦，便為古時之道，故研究運(yùn)用自古相傳之八卦之法則為“執(zhí)古之道”。古之道者，形而上也，今之有者，謂之器也，以道御器，道為乾，器為坤，坤道順天，乾道統(tǒng)天之謂，故言“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知道最初形成之始，便知道之規(guī)律矣?！吨芤住吩弧扒笫肌?，《乾卦》云：“首出庶物，萬國咸寧”，乃知萬物之始為乾卦。便是要效法乾卦之精神，如此便能知道、便可近道、便能得道了。本章仍為老子對道之形容與體認(rèn)之教。老子以為道無可指認(rèn)，譬如“道之為物，唯恍唯惚。”又如“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dú)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qiáng)字之曰道，強(qiáng)名之曰大。”又曰：“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禪宗六祖亦曾謂曰：“吾有一物，無頭無尾，無名無字，無背無面，諸人還識否?”兩相對照，此又豈有二乎?
第十五章：古之善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不唯不可識，故強(qiáng)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渙兮其若凌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靜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
注：此段文字，前面均是描摹古之道人行為之狀，有謹(jǐn)慎（豫）、戒備（猶）、莊嚴(yán)（儼）、瀟灑（渙）、質(zhì)樸（敦）、寬容（曠）、渾厚（混）。此七種狀態(tài)，乃是有道之人所具備并體現(xiàn)者。謹(jǐn)慎為坎卦，習(xí)坎近道；戒備為離卦，離中虛，兩端為陽，虛則須防；莊嚴(yán)為艮卦，艮為山，莊嚴(yán)巍峨之象；瀟灑為兌卦，兌者悅也；質(zhì)樸為巽卦，巽者仁也，仁者親也，本也；寬容為坤卦，坤為地，能容納萬物，承載萬物，大地?zé)o疆，則曠遠(yuǎn)博達(dá)；渾厚為震卦，精神振發(fā)之義，如地震之時，看似混亂渾濁，卻是力之極矣。誰能夠象大地一樣靜謐下來，則渾濁便可漸漸清澈；誰能夠象大地一樣安寧下來，則使萬物漸漸生發(fā)。所謂“乾清坤寧”，便是《易經(jīng)》之教。見乾卦之清，坤卦之寧，便當(dāng)反身內(nèi)省，所以“君子以此洗心，退藏于密”，退藏于密為何故？曾子著《大學(xué)》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儒家心法傳于《易》，而儒家之大學(xué)豈非佛家之“三學(xué)”？三學(xué)者，戒定慧也。戒方知止，止而后能定，定而后生慧，戒定慧三者，缺一不可焉。儒釋道三家對道之追求與修證，實為不二之法門，此亦可為明證矣?！氨４说勒撸挥?。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前文論述了“損益”二卦，損為益之始，益為損之始，兩者相反相成，故欲保此“道”，則不可盈，盈滿則溢，又將為亢龍有悔之狀態(tài)，故效法乾道，看似虛廓無邊，不自滿而充塞宇宙，不自大卻無窮大。真空妙有，精進(jìn)不息。
第十六章：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fù)命。復(fù)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
注：余嘗言伏羲太極之學(xué)，便為本原之學(xué)。萬物為天地所生，天地便為萬物之根。人在此間效法天地，如天之虛極，地之靜篤，萬物便是在此種狀態(tài)下得以生成。人倘能如此，便可知萬物生滅循環(huán)之理。萬物雖繁雜眾多，卻各有其類，譬如薄荷為草本，香樟為木本，葫蘆為藤本，恰似六十四卦可歸于八卦，八卦可歸于四象，四象可歸于兩儀，兩儀復(fù)歸于太極。六十四卦所歸之八卦各有其性，其性不同，則命亦不同，萬物不過是對天性之復(fù)命。命即為天地自然之性，此性恒常不變，能知此則為明曉事理。不知此便會妄作，妄作便是逆天而行，將招致兇災(zāi)。老子此后一句，實是《無妄卦》之注。老子由此而得出“天命”、“天性”之觀點，即一切萬物由天所生，則必為由天所命。人應(yīng)知天命之道，順天應(yīng)命，此言與儒家之天命觀殊無別異。子思于《中庸》第一章云：“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天命不同，其秉性則不同，萬物皆率其性而生滅，此便是天之道。如魚之性，善于水，若反其道而行，不順其性命之理，使之于沙漠，則為妄作，必當(dāng)速亡，故言“妄作兇”。明白天命天理之人，便能淡然無爭，包容萬物，能容萬物于胸壑者，其境界必定周遍完滿，如同天于天，天即為道，天道生生不息，恒久不絕，人亦必能若此。此一章，乃是借乾卦之道講人之修道。故知命道者，乃天道也。天道為本，而言“復(fù)命”。 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又曰：“歸根曰靜，靜曰復(fù)命。”虛極則空無一物，即佛家“本來無一物”者是；靜篤則寂然不動，亦即“萬境自如如”者是。歸根則自超越心體，涵攝一切，而本跡兩忘，動靜雙遺矣。佛家立一超越心體，恒言即心是佛，見性是佛，以為圓頓之教。老子立一“歸根復(fù)命”，即本體即功夫，即功夫即本體，身心性命，內(nèi)外物我，全攝無遺，無余無欠，而渾然與天地同體矣。老子重歸真返樸，重返樸還淳，均即所謂真如自性也。名異而實同，佛老之旨，一而不二。
第十七章：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yù)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
注：老子此章是對之前第二章“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第三章“為無為，則無不治”、第七章“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等見解之反復(fù)強(qiáng)化與闡釋。乃言治國之道，皆是法于天地自然而已，前面已有論證，茲不贅述。只是略作補(bǔ)充一點，古之圣王其德如天（于儒家而言，即天人合一境界），處無為之治，以至于人民均不知有圣王之存在。譬如《周易》，大家只看到乾坤乃至八卦及六十四卦，卻忘記了乾坤之前還有大易，大易無形無象，唯以乾坤之顯現(xiàn)才能知大易之存在。此種使人民忘乎其所在之圣王，便如大易；而其次之賢王，如天之高，令人心生敬畏，又如地之切實，令人親近而贊譽(yù)；再其次之霸王，處處橫加干涉，霸道強(qiáng)治，人民都怨聲載道。統(tǒng)治者為乾卦，乾卦虛無空明，以象誠信，誠信不足便非乾卦精神，自然即非天，則人民均不相信他；圣王合乎乾卦，天然任意，天道順萬物之情，虛無空明，很少發(fā)號施令，何其悠然，卻能功成事遂，使天下大治，而人民卻說，我本如此。此真為上古社會之絕妙境界。
第十八章：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注：大道被廢棄了，才提倡仁義之需要；聰明智巧之出現(xiàn)，才使偽詐盛行；家庭不和睦方能顯示出孝與慈；國家陷入混亂，才會顯現(xiàn)忠臣。乾為天，為道，坤為地為德，老子前半句講失去了道德之可怕。仁義為道之輔，故失道唯有提倡仁義來挽救；而聰明智巧并非真智，真智是道，智巧是狡詐，失德之人才用智巧，失去了本真質(zhì)樸之德性。此一章，是講道與德如同天地一般重要，失道失德，如同天地之翻覆，有道德，便是乾坤交泰，天地定位，而萬物自生。無道德，便是天地相否，禍亂將生。由此亦知，道德之概念，實則是源于《周易》之天地。
第十九章：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xué)無憂。
注：天道純正，無偏無雜，故真。歸于真，其圣自具，其神自能，非提倡“圣與智”所能成。標(biāo)榜賢能與提倡智巧，會令人起爭勝之心，旋使本性偏離本真愈遠(yuǎn)；提倡仁義，若非發(fā)于內(nèi)心之誠敬本真，必使人走向偽善，陽奉陰違，所謂“滿口仁義道德，滿腹男盜女娼”是焉；以奇技淫巧貨利，必使人投機(jī)鉆營甚至因嫉妒不惜偷盜。此章并非言圣賢智巧仁義之不是，乃是言人不可偽求圣賢仁義智巧，凡標(biāo)榜圣賢仁義智巧，便將令人文過飾非，茍能歸于本真，則賢圣、仁義、智巧自然具備，蓋因乾卦三爻純陽，本真之至。因其純真，斯能為天。故言“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老子若是非議圣人之不然，何故通篇《道德經(jīng)》多次提及圣人，以圣人之德為道，以圣人之法為師耶？故老子此說，與佛家宗旨相一也。佛家有“常住真心”之教，《楞嚴(yán)經(jīng)》卷一云：“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xù)，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凈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zhuǎn)”。佛家所云之“用諸妄想”，則譬如標(biāo)榜口頭之圣賢、仁義、智巧，非究竟知道，實在是自欺欺人，自迷心性?！独銍?yán)經(jīng)》卷二又云：“生滅去來，本如來藏，常住妙明，不動周圓，妙真如性，性真常中”，又云：“一切世間諸所有物，皆即菩提妙明元心，心精遍圓”、“本妙明心，常住不滅”。倘能“少私寡欲”，便能漸漸歸于本真之心（見素抱樸），則自然成為乾卦之狀態(tài)，虛無空明，真空妙有，精進(jìn)不息，生滅自在?！读鎵?jīng)》云：“世人性本自凈……一切法盡在自性。自性常清凈，日月常明……世人性清凈，亦是如此”。老子之絕圣棄智，譬如佛家所謂“自家寶藏”，《六祖壇經(jīng)》嘗云：“何期自性，本自清靜；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釋老之旨，果為不二之法門矣?！毒暗聜鳠翡洝肪砹休d馬祖?zhèn)鞯乐涔使?，其云：“師至江西參馬祖。祖問曰：從何處來？曰：越州大云寺來。祖曰：來此擬須何事？曰：來求佛法。祖曰：自家寶藏不顧，拋家散走作什么？我這里一無也無，求什么佛法！師遂禮拜，問曰：阿那個是慧海自家寶藏。祖曰：即今問我者，是汝寶藏，一切具足，更無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求覓？師于言下大悟”。
第二十章：唯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馁?，其未央哉！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dú)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dú)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獨(dú)昏昏。俗人察察，我獨(dú)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dú)頑且鄙。我獨(dú)異于人，而貴食母。
注：應(yīng)諾與呵斥，相距多遠(yuǎn)？美好與丑惡，又相差幾分？人們所畏懼的，不能不畏懼。此等風(fēng)氣從遠(yuǎn)古以來便即如此，亦似乎未有盡頭。眾人都熙熙攘攘、興高采烈，仿佛將要參加盛宴，又仿佛于春天里登臺眺望美景。而我卻獨(dú)自淡泊寧靜，無動于衷?；旎煦玢绨?，如同嬰兒還不會發(fā)聲嘻笑（孩通咳，引為笑聲）。疲倦閑散啊，好像浪子尚無歸宿。眾人都有所剩余，而我卻什么也沒有。我真是有一顆愚人的心??！眾人光輝燦爛，唯獨(dú)我迷迷糊糊；眾人都嚴(yán)厲苛刻，唯獨(dú)我卻如此淳厚寬宏?；秀卑?，像大海洶涌；恍惚啊，像飄泊無處可停。世人皆精明靈巧有本領(lǐng)，唯獨(dú)我愚昧又笨拙。我不同于人，是因為得了道。此章以自我作解說，有現(xiàn)身說法之意味。通篇又是講坤卦之德行。坤卦寧靜安詳，故對喜樂等等一切均無動于衷，乃言“我獨(dú)泊兮”；坤卦容納萬物，細(xì)致無聲，故言“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大地縱橫遙遠(yuǎn)，似乎無以為家，故言“傫傫兮，若無所歸”；坤卦一味付出而不求取，故言“眾人皆有余，而我獨(dú)若遺”；坤卦沉靜幽悶，故言“昏昏”、“悶悶”；坤卦從始至終，均是如此固執(zhí)與堅持，任人踐踏，很卑下鄙夷，故言“而我獨(dú)頑且鄙”。坤卦是大地，故“異于人”，她之所以如此，甚至如是高貴，是因為她是萬物之母，故有天然之母性，天然之慈愛。狹隘于人，則是對子女之愛，故為人母者，常心懷慈愛，樂于奉獻(xiàn)及忍辱；放之于天下，則是對萬物之愛，故言“而貴食母”。日本大正藏收錄有《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jīng)》，此經(jīng)據(jù)后人考定為偽經(jīng)，非佛陀所親言，故未收入《中華大藏經(jīng)》中。然縱為偽經(jīng)，其所闡釋之精義，亦自有可取，比之尋常論著，又非可等同而論，此經(jīng)與吾國之《孝經(jīng)》相參看，讀之委實震人心魄?！陡改付髦亟?jīng)》總結(jié)父母愛護(hù)子女有十種深厚恩德：第一，懷懷胎守護(hù)恩；第二，臨產(chǎn)受苦恩；第三，生子忘憂恩（母親經(jīng)過一番生死痛苦之掙扎，生產(chǎn)了孩子，并知道孩子平安無事，她便不以自己之痛苦為痛苦，心生喜悅）；第四，咽苦吐甘恩；第五，回干就濕恩（按詞面直解，譬如孩兒尿床，弄濕被褥，母親便趕緊將孩子移于干爽處，自己則臥于濕冷之處。引為父母總是將好處留與孩兒，自己雖吃不好睡不好，卻毫無怨言）；第六，哺乳養(yǎng)育恩；第七，洗濯不凈恩；第八，行遠(yuǎn)憶念恩；第九，深加體恤恩（經(jīng)中云：子苦愿代受，兒勞母不安）；第十，究竟憐憫恩（經(jīng)云：“母年一百歲，常憂八十兒，欲知恩愛斷，命盡始分離”，乃是不離不棄，徹底之愛）。任繼愈先生于《老子新譯》中詮釋此章，云：“老子對當(dāng)時許多現(xiàn)象看不慣，把眾人看得卑鄙庸俗，把自己看得比誰都高明。而在表面上卻故意說了些貶低自己的話，說自己低能、糊涂、沒有本領(lǐng)，其實是從反面抬高自己，貶低社會上的一般人。他在自我吹噓、自我欣賞，最后一句，說出他的正面意見，他和別人不同之處，在于得到了‘道’?！毕壬朔N論述，令人啞然，不知眾學(xué)人以為如何？
注：以上僅為論及“老子旨?xì)w”處之一部分。將來若有時間，可擇選《干支哲學(xué)》的部分文論陸續(xù)上傳。若轉(zhuǎn)載，懇請注明作者及出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