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載于1983期《作家文摘》】
“你們說的那個人不是我”
1999年秋,我在昆明,忽接到季羨林先生的秘書李玉潔的電話。她說:“今年是先生米壽,‘得米望茶’。今年也是季老的全集出版之年。出版社要給先生做壽。你是他最牽掛的人,必須要趕到?!薄懊讐邸钡囊馑迹〔鹱种?,即“八十八”歲,高壽。
我就請父親為我題寫一幅賀帖。父親讓我坐下,鄭重說道:“你要我寫的字,我寫好了,但沒有裱。因為我想過了,季先生的壽辰,一定是名家高人滿堂。我的字,不合適拿去掛在那里。當(dāng)然,你與他又是另一層關(guān)系了。你自己去考慮吧?!?/p>
先生聽我轉(zhuǎn)述父親的原話后,沉默了一會,點頭道:“不易?!?/p>
接過宣紙,他打開來看,“溫不增華 寒不改葉 羨林先生壽比青松 一九九九卯巳年秋月學(xué)生張曼菱賀托父代書”。
繼而他用手撫摸著,喃喃道:“我自己裱?!?/p>
那天參加壽宴的人,有文壇學(xué)界的重要人士,有學(xué)生與記者。記得啟功、范曾等都有字畫為賀,琳瑯滿墻。
當(dāng)司儀報告,“有請壽星老、尊敬的季羨林先生講話”時,全場掌聲雷動。
季先生的神態(tài)卻有些不自然,甚至僵硬,一點兒也融入不了這個喜慶場合。
他說:“我剛才坐在這里,很不自在。我的耳朵在發(fā)燒,臉發(fā)紅,心在跳。我聽見大家說的話,你們不是在說我,你們說的是另外一個人。我不是那樣的,當(dāng)然,我在爭取做成那樣的。我只是一個研究東方文化的人,其他各方面常識很淺陋。文筆不如作家,學(xué)問也不是很深厚。我只是盡我所能而已?!?/p>
以往每次訪問先生,末了他都來一句:“你要坐下來,寫作。要坐冷板凳?!薄白浒宓省保鋵嵅攀羌玖w林的本色。
由于校園隨著社會一直反復(fù)動蕩著,季先生直到70歲后,才有了“坐冷板凳”的權(quán)利。每天他黎明即起,萬籟寂靜中,在燈下寫作,迎接早晨。后來他的住所一天不斷地來人,持續(xù)到了晚上,他就會生悶氣,一句話不說,因為他沒有了“坐冷凳”的時間。他一生中最多的文章,最重要的著作都是在70歲后寫成的。就這樣干活,直到88歲,“米壽”之期,他完成了27卷的《季羨林全集》。
“我是北大教授,東方學(xué)者。足夠了?!?/strong>
在他半臥床時,我曾到他的臥室與他聊天。他對我說:“夠本了?!边€指著塌下的鞋說,這鞋可能明天就不穿了。
趕上了,我也會與他一起吃飯。小米粥,窩窩頭,炒火腿腸,還有咸菜,他的午餐不過是別人早點的分量。
季先生一生致力于東方文化的研究,以印度文化為主。他在《學(xué)海泛槎》中都作了交代。后來人們瞎給他稱號,有損他的學(xué)者風(fēng)范。
“什么‘一代宗師’,好像聽著不入耳?!奔鞠壬@樣反應(yīng)。
再問他:“如果給您下一個定義,應(yīng)該是什么?”
他說:“我是北大教授,東方學(xué)者。足夠了?!彼J(rèn)為,大概王國維夠稱作“國學(xué)大師”。
季先生說:“有人說我是‘作家’,我哪夠得上是作家?!骷摇@個名字是非常高尚和神圣的。我是濫竽充數(shù)。我最多夠上個‘票友’?!?/p>
當(dāng)年我將《牛棚雜憶》一書帶回家中,因為這本書的坦誠風(fēng)格,父親向我詳細(xì)詢問了季先生的生活現(xiàn)狀。時日正值中秋,我說,季先生喜歡吃云南的火腿月餅。父親鄭重交代我:“以后每年中秋都要給他寄去。記住?!焙髞?,我就每年給他寄包裹,都是云南特產(chǎn),從藥材到小菜。先生尤愛吃云南的雞樅菌、火腿。
暮年之人,每喝粥時嘗到小菜,就會知道我惦念著他。
當(dāng)年我父親逝世,我曾到京城向季老哭訴。他寫下了“無名有品,無位有尊”的字幅,讓李玉潔送到勺園給我。
在季先生逝世后,有人將一個考究的書畫匣盒交給我,說是季老臨終囑托,一定要交到我手。打開一看,竟然是我父親當(dāng)年寫的那幅字。
季先生將我當(dāng)年帶去的那張疊過的宣紙,進(jìn)行了最雅致素淡的裝裱,用的襯底是與宣紙顏色相近的銀白紋厚底。他選擇了在中國人心目中最華貴的明黃緞面的字畫盒,上面的錦紋是龍和牡丹。
來人說:“當(dāng)年在若干壽禮中,那些名家的都沒有留下,先生只取了這一幅字畫收存。裝裱后就掛在他的小書房里。直到年事衰末,怕身后混亂,他才叫人摘下,交代‘一定要交回到曼菱的手中’?!?/p>
“溫不增華,寒不改葉”,這是諸葛亮在《論交》里的名句,為父親所鐘愛,一直書寫不怠。當(dāng)年我交出這張宣紙時,我父親那番“普通人”不愿意與名人們混跡一堂的言辭,和這幅字,都打動了季羨林的深心,所以他珍藏至今。
先生在臨終前,交代要送回我的手中,這正是他經(jīng)歷一番世態(tài)炎涼后對自己人格的表白?!皽夭辉鋈A,寒不改葉”,這原本就是他的人生理念。
(摘自11月4日《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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