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宿舍，我站在舍友床前。我默默地說，朋友，睡得更香一些吧。
我站在黑暗中，黑暗為四圍增添了一層寂靜的色彩。隔著黑暗，我看到舍友睡在床上，鼻息深深。他大概聽到了門軸藍色的轉動，他因此夢到有一個人進來了。我跨進門，沒有朝自己的鋪位走過去，我停了下來，站在他的床前。眼睛很快適應了黑暗，又借助外面不遠處透過窗簾糝進來的細微光亮，我看到他正蜷縮在床上。被子敷在他身上，宛如一片大的藥膏，裹住他嶙峋的肉體。被子的一部分緊緊貼住他的皮膚，好像不是他而是被子在睡眠，被子枕著他進入了夢鄉(xiāng)。他被夾裹在被子中間，除了一些沒有蓋嚴的地方之外。那模樣就像一個蚌殼，一個美味而又姣好的蚌殼。讓人想吃掉它。
有時候，不，是大多時候，我對他的睡眠都懷有深深的嫉妒，那是一種類似對于成就卓越的前輩一樣的嫉妒。他那美麗而完美的睡眠，宛如從現(xiàn)實向著夢境的一次高難度的跳水。但他從容不迫、毫不費力地完成了，他那么輕松、又有成效，像一個天才。他在睡眠方面是一個無師自通者，一個睡眠屆的神人?？?，他那么均勻的呼吸，宛如蜥蜴疾速的滑行，宛如微風拂過面頰，他那么安詳?shù)拿嫒?，像一個亡人一樣的寧靜。他那么松軟馥郁的肢體，在睡眠中是多么舒展，多么合乎自然的法則，舉睡眠之重如游戲之輕。他偶爾的翻身，他朦朧的意識都是他睡眠的淺灘，但他從來不會觸礁，他懂得睡眠的分寸，他自由自在地在睡眠的海洋中沉浮。很多時候，我一動不動地站在他的床邊，他的睡眠雖而美麗卻并不妖冶，雖然沉穩(wěn)卻并不沉悶。像一朵靜靜開放的睡蓮。其中有一種攝人心魄的樸質。他的睡眠已經(jīng)達到某種難以言傳的境界，類似于一種造化或者修為。貫穿古今的道。
在這遼闊無涯的世界上，除了崇拜并祈求睡眠之外，我們還能向誰求助呢。一切智慧、知識、想象都來源于睡眠。很難想象如果沒有睡眠人類將會怎樣面對一成不變的生活。人類通過睡眠走進了一座美麗的后花園，流連忘返。而我的舍友，他的后花園中種滿了綺麗的花朵，散發(fā)出撲鼻的芬芳，就連站在他床邊的我，也深深地陶醉在那美妙的芳香中。我猛烈地扇動著自己的鼻翼，讓自己的嗅覺飛起來。我細細地分辨著這來自睡眠的每一種馨香，有紫羅蘭味，丁香味，桂花味，牡丹味……我感到他的睡眠或者幸福就在我的鼻尖舞蹈。
在睡眠中，人們打鼾，磨牙，囈語，做夢，人們將睡眠這張白色的布匹染上了不同的顏色，人們捶打睡眠，讓它變得堅實，可以附著各種離奇的妙想與異樣的功用。甚至糅進孤獨與荒涼。但他的睡眠里滿是和諧，沒有一絲褶皺。好像沒有一絲微風的湖面，平滑如鏡。
我凝視著他，用目光將微弱的光線放置在他的形影上以更清晰地看到他。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一點都不嫉妒他的睡眠，不，睡眠雖然可貴，但也不應該被抬高到匪夷所思的地步。那么我為什么要看著他呢。難道是因為白天不好意思多看嗎。為了防止人們滿懷歧義的測度，為了掩飾心中的欲望，為了滿足偷窺的快樂？難道說我每天那么晚回來只是為了偷窺他。為了觀察他每一次輕微的呼吸，不牽動鼻翼與臉龐。觀察他睡眠中的無欲無求，不索要玩具也不哭鬧。老實說，我為了觀察他的睡眠花去了多少本該睡眠的時間啊，我像一個忍者一樣，靜靜地等候在外面，像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偷，像一把踧踖不安的匕首，等候他的安然入睡，他的入睡是我這一天中最好的獎賞與慰藉，我的快樂全在于他的睡眠，他的睡眠是我一生所系。
同性相斥，我并沒有為他所吸引，但為什么我會不滿足于白日的窺視而將目光放縱在夜晚呢，難道在夜晚比白天看得更清楚，或許有某種品質在夜晚展露無遺？就像夜明珠在夜晚綻放光芒。無疑，夜晚讓人沉靜，因此予人思索，讓人磨亮自己的思維之刃，我攜著它，并被非分之想裹挾。然而在夜晚，一切都平靜如水。我與他與睡眠都如藻荇溶在夜色中，我們隨時光一起流動。
他的床鋪收拾得很干凈。除了靠墻邊的一些書籍，幾乎沒有什么雜物。憑借那些堆積的圖書，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愛讀書的人，至少。他總是頭朝北腳朝南睡著，正與地球的磁場相合。正是由于這樣的朝向，他才免于噩夢、落枕、打鼾的侵襲。每一次睡眠就像是一次迷宮的探索。他說。他總是能瞬間抓住睡眠的本質。
如果一個人不能對另一個人的睡眠好奇，那么他怎么能愛這個世界。我想。必須學會將他人的睡眠看做一件值得尊重的事。不在他睡眠的時候大聲說話，吆喝，也不打開電燈，風扇，空調。需要認真呵護他人的睡眠。像我一樣，半夜守護在他的床前。原來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一種笨拙的守候。我不能棄他的睡眠于不顧，我奮全力保護他的睡眠，就像七個小矮人對公主的保護一樣。人睡著了是不是就像核桃一樣呢。人在睡夢中抱緊自己。就像颶風中緊抓土地的根系。
他靜靜地躺在床上，享受著別人的睇視。他會因為自己被人注目而感到榮幸嗎，抑或是緊張與憤怒。但在黑暗中間，有許多東西是難以覺察也難以阻止的。為了保持體力，我不得不在白天多睡一會，觀察別人也是一件辛苦的事，雖然由于喜愛可以抵消許多不快，但終究是累的。我時不時換一換支撐腳，將身體的重心維持到平衡的位置。我通過觀察他的身體而對自己的身體形成了更深刻的認知。進一步說，通過觀察他的睡夢，來認識我的睡夢？但我的睡眠實在太差了，就像一個小孩，必須要哄著逗著才能入睡。而他的睡眠就像一個知書達理的閨秀，無需特意的叮嚀就可以安然入睡。我必須對睡眠保持警覺，只有我不輕易與它茍且才能充分地觀察它。我像一個醫(yī)生一樣解剖它。精準而潑辣。用被醫(yī)學規(guī)則包裹的眼睛、手與手術刀，不怕傷及每一個夢的細胞。夢不是沒有原因的，盡管我們已經(jīng)全然忘記。
為了更細致地觀察睡夢中的他，我需要制造出一些響動。我將藍色凳子挪移到一邊，凳子蹭在地上發(fā)出咯咯噔噔的聲響。凳子在快樂地呻吟。此時他似乎微微顫了一下身子，像是被風吹動的一片綠葉。我繼續(xù)拖動凳子，凳子的三只腳臨空，一只腳與地摩擦錯動。他翻了一個身，一個至關重要的翻身，睡眠中如果缺少翻身就如飯菜中缺少鹽一般索然。他翻身的姿勢那么優(yōu)美，就像一只飛鳥掠過晴空，羽毛還兀自在空中如金甲閃爍。他的翻身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讓我將在此后的一生中難以忘懷。他先是朦朦朧朧地抽搐，動作很微小，為徹底的翻身蓄勢，如同一枚危崖邊的巨石之滾動。他微微欠起身，等待左側的空氣逃逸殆盡，而后借慣性翻轉過去。胳膊籠在一邊，身體微微傾斜，腿部蜷曲，宛似嬰兒。他的腿與手臂，上身與下體，肌肉與骨骼形成微妙而動人的平衡。沒有人能找到紕漏，沒有人會說他的動作僵硬。即使在夢中，他也不錯過對于每一次動作的矯正，他的規(guī)范已經(jīng)嵌入了肌理。他是睡眠的榜樣，做夢的班頭。在這個喧囂的時代，他幾乎憑著一己之力，憑著對于睡眠的覺悟而贏得了內心的寧靜與靈魂的圣潔。在眾人狂歡的時候，他不為所擾，獨自一人走向睡眠。在煢獨幽暗的夜晚，他獨自擎起睡眠的火種。只有我這個常常徹夜不眠的人才知道，一個人堅守自己的睡眠是多么的可貴與珍奇。這并非如守財奴守著自己的寶藏，而是一個隱士守著自己的孤高。與平常隱士不同的是，他隱在自己的睡眠中，以睡眠作為自己的屏障。通過睡眠，他揣摩著世界的規(guī)律，擁抱著自己的孤獨。孤獨是他夢中的苦膽，他一一品嘗，甘之如飴。
我忘了自己已經(jīng)站了多久，也不知道還將站多久。我?guī)缀跏桥c時間抗衡，與冥冥中的孤獨形成不可見的齟齬。我現(xiàn)在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只是通過他的睡眠來達到自己與黑暗、孤獨甚至天命的對峙。我從來沒有細細欣賞過他的睡眠，我只是站立在那里，如夢如幻地保持著自己的倔強與孤獨。他的睡眠是我的一面鏡子，通過它我看到了自己。他那穩(wěn)固而不可撼動的睡眠正是我夢寐以求的鏡子。曾經(jīng)我用花瓣、羽毛、碎石、玻璃、流光也沒能拼湊出來的鏡子，竟在他的夢中得到了成全。在這片夢做的鏡子之前，我成功保全了自己的孤獨。宛如童男子在女色誘惑面前終于保住了自己的貞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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